岁月之羽

作者: 王媖

岁月之羽0

引子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趁着雨后气温还不太高,便有喜欢晨练的人沿着环岛路跑步,也有人到大桥上或者象岛东端的獐岛垂钓,其中到獐岛的居多。

所谓獐岛,其实就是一大溜与岛相连的礁石,多年遭受海风与潮汐的侵袭,那些巨大的礁石形状各异。由于探进海里一览无遗的绝佳位置,近些年被开发成旅游景区,涨潮时在被海水淹没的地方架起廊桥,人们可以沿着廊桥直达獐岛中心。看日出最好的位置就在獐岛,每年8月末到9月初,胶东半岛秋高气爽,赶上好天气,獐岛上就会有好多机位,只为了捕捉瑰丽的朝霞。不过眼下正是夏季,今年的雨水又多,清晨的獐岛只看得到垂钓者。

汤小桃的尸体就是被垂钓者发现的。

獐岛的最远端,有一块巨石探进大海,如果有人临海站在石头后面,从獐岛上根本看不到。那是垂钓者首选的位置,背靠巨石,安全,还少人打扰,赶早上獐岛的,多是为了占这个地方,早到早得。这天早到的那位,以为那个位置肯定稳稳属于自己了,不料探头一看,有人捷足先登。他在心里暗暗骂娘,只好到别的地方安营扎寨。

陆续又来了其他垂钓者,天也大亮了,说起礁石后的人,有人觉得不对劲儿,这么长时间了,咋一点儿动静没有?有好事的爬上那块礁石往下看去,只见一团被淡紫色的衣服包裹着的人形,斜靠礁石坐着,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那人就喊:“喂,你干吗呢?”

没有反应。

其他垂钓者也都围拢过来,看到礁石下的情景,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攀下礁石,小心翼翼来到那人形跟前,撩起她头上的雨衣看了一眼,再抬头时,脸色已经变得蜡黄。他伸开双臂冲岩石上方探出的人头挥舞:“赶紧报警……死了……”

警察到了。还好,除了刚才那位,再没人下去过,现场没受到破坏。

死者是年轻女性,穿着一身白色的短款运动装,外套一件淡紫色连帽卫衣。尽管是夏季,但因为昨晚的雨,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为过。

她用卫衣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湿透的衣服表明,至少雨停前她就在这里了。她身后的岩石缝隙里有个扎紧了口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几个白色的小瓶子,旁边还有两个啤酒瓶,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喝掉了一半。

警察打开塑料袋,小塑料瓶子原来是空药瓶,一共五个,上面写着“开克盐酸氟西汀片”,一瓶14粒。有人现场上网搜了一下,盐酸氟西汀是一种抗抑郁药。躲在这僻静的地方用啤酒吞下70片抗抑郁药,这向死的心该是多么决绝。

现场勘查未发现其他可疑痕迹,看上去就是一起自杀事件。她在临死前刻意把手机放进塑料袋,也许里面有遗书之类的东西。

警察打开手机,居然没设锁屏密码,也没有抖音快手,甚至没有微信、支付宝。这年头儿,这样的手机不多见。通话记录显示,凌晨1点多,有一个打出的电话,接着是两个打入的,都是同一个号码。警察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姓周的女子,语气有点儿紧张。她为什么要紧张呢?周姓女子接电话时的语气表明,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她和死者半夜的通话又怎么解释?

如果不是因为这明显是个自杀现场,警察想,接电话的周姓女子就该是第一嫌疑人了……

第一章 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1

2022年6月22日,周三。

下午3点刚过,柏翰正在跟着网上的一个讲座练习如何拆解一本书,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发出提示音。他随手点开微信界面,是“物业管家”推送的天气预报。这本来再寻常不过,导致他多看了一眼的原因是“天气预报”前面多出来的那两个字。

“‘重要’?几乎天天下雨,还能有啥重要通知?”他心里嘀咕着,伸出食指点开那个通知。

“气象局6月22日14时55分发布雷电黄色预警:受冷暖空气共同影响,今天夜间我市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伴有雷电,阵风7至9级。强降水主要出现在明晨。预计明天中午降水结束,请注意防范强对流天气带来的不利影响……”

通知后面附有详细的防范指南,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就退出了“管家”的对话框。

“管家”。他不知道这个称呼是怎么叫开的。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管家是欧洲那些老派贵族的门面,抑或是解放前资本家、地主家的仆人领袖。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威尔基·柯林斯的侦探小说《月亮宝石》里的那个老管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读那本书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现如今,眼看就年过半百了。

柏翰望着手机屏保出了一会儿神。屏保的图片是随机跳出的——穿着蓝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倚靠在一张矮几上,矮几上有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一枝淡粉色的梅花。图片背景幽暗,只有一道光斜过画面,照在女子的脸上。她双目低垂,鼻梁笔挺,轻抿双唇,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在冥想。

柏翰盯着她的鼻梁,似乎也在冥想。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刹那间觉得这个女人跟林箬溪有点儿像。

林箬溪。那个沉默寡言但眼睛深不见底的女子,让他一直有一种距离感,还好,自己并没想靠近她。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重要”通知,伸手拿起了手机。屏保上的女人不见了,他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七十多岁的母亲一直独居,柏翰多次要求她搬来跟自己同住,每每都被母亲拒绝。母亲说,她习惯住在自己家里,儿子的家也是别人的家。他提出搬到母亲家里住,母亲又说,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儿子也是外人,他应该跟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实在没办法,柏翰提出给她请个保姆,母亲切了一声:“请保姆干吗?我伺候她?”

的确,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而且,只要她不想做的事,理由总是信手拈来。

“我说不过你。”柏翰无奈承认。

母亲笑:“你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讲台的。”

柏翰只能尽量保证每天跟母亲通一次话,隔天去看望一次,假如他不去外地的话。因为疫情,这两年多他已经很少出远门了,隔天看望母亲一次形成了习惯。

其实,母亲纵横的讲台柏翰从来没见过。

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了婚,他一直跟着爸爸生活。他问爸爸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爸爸的解释是:你有妈妈,而且妈妈很爱你,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理由,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妈妈相信,跟着爸爸你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不想为了写在纸上的“母爱”两个字毁掉儿子该有的幸福。

只是,她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她自己或许这么认为,但柏翰并不确定。

2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天气却一点儿不凉快,蒸桑拿一样。

为了享受入夜后海风的福利,晚上林箬溪都是敞开着窗户,也不会拉上窗帘。每天的凌晨4点左右她都会醒一次,蒙眬的眼底总能看到粉红色的云朵,像一道童话世界里的布景挂在窗外。她会对着那布景接着睡,只是并不安稳,时常睁开眼睛看一下,好像一旦睡着那云朵就会消失。每次看到的云朵颜色都不一样,这么迷迷糊糊一个多小时,然后她终于彻底醒来,窗外的天空清澈湛蓝,像是用毛笔随意涂抹了几下的白云则变成了悬在天际的轻柔的点缀。

鸟儿比林箬溪先醒来。它们才不管你是不是还在睡觉,自顾自地唱起了晨曲。窗外法国梧桐的碧绿枝叶为林箬溪挡住了对面窗户的视线,她放心地躺在那里,听着鸟儿尽情歌唱。直到它们唱累了,开始出去谋生了,她才会起床,给自己准备早餐。

进入夏天以后,几乎天天如此。

她原以为这一天也会如此,准备睡回笼觉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要做全民核酸检测。邻近的一个区又出现了确诊病例,从昨晚起,“管家”就在发通知,大意是无论之前做过几次核酸,明天都必须参加,云云。

于是她早早就爬了起来,选了象岛的一个检测点,耐心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检查完直接去了位于象岛最西端的一个咖啡馆。她选这里做核酸的唯一原因就是离咖啡馆近,而她,是那里的常客。疫情暴发以来,那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她很乐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二楼,面对着那一片宁静而深邃的海,让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

果然,她是唯一的客人。

林箬溪拿出电脑,打开,然后把自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是那种很舒服的布艺沙发,也是这个咖啡馆里唯一的灰色沙发,而且背靠着一棵茂盛得已经触及屋顶的绿植。林箬溪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位置,并用自己的耐心把它坐成了自己的专座。好在这里距窗口稍远,不是看海的最佳位置,平时很少有人跟她抢,而节假日她是绝对不会来的。她受不了喧闹的气氛,咖啡馆就是她躲清静的地方。

卡布奇诺很快就端了上来。林箬溪跟以往一样闻了闻香味,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其实她平时不喝奶咖,更喜欢为自己萃取一杯手冲,曼特宁是她的首选。但是进了咖啡馆,她还是愿意点一杯卡布奇诺。就像是一种执念,仿佛进了咖啡馆就要喝卡布奇诺一样——她当初进的第一家咖啡馆喝的第一杯咖啡就是卡布奇诺,从那时起,在她的心目中,咖啡馆的最佳搭配就是卡布奇诺。

尹小鱼曾经说林箬溪有很多执念,有时仅仅因为一种颜色就会喜欢上一个地方,最后才发现,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那个地方的地名,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喜欢组成那地名的几个汉字的组合。比如,林箬溪喜欢蓝色,无意中看到一款烟盒,蓝色天空下的一座雪山,那烟的名字是香格里拉。从此她喜欢上了香格里拉。可等她从云南回来后,却又很认真地告诉尹小鱼,自己喜欢的,其实只是香格里拉这四个字的组合。若此,还有布达拉宫、耶路撒冷、十二棵橡树,等等。

尹小鱼还会说起林箬溪吃披萨的事。林箬溪第一次吃披萨是在一个澳大利亚人开的餐厅,点了一款夏威夷,从那以后就只吃这一种口味,有菠萝有火腿,酸甜与咸鲜的融合。林箬溪还记得那家店的装饰,老旧的带靠背的木制联排桌椅,上面很随意地涂了几刷子深蓝色的油漆。她很喜欢那些随意涂抹的蓝色印记。但是后来,那家店关了。从此,林箬溪也不再吃披萨了。

每每尹小鱼这样说的时候,林箬溪无法反驳,只有在心里用回忆默默地配合她。

她一直觉得尹小鱼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只是她也知道,尹小鱼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她,而她的内心深处有一扇门,从来没有对尹小鱼打开过。也不仅仅是尹小鱼,她几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除了张译寒。

张译寒。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唇边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三个字是她的碎碎念。她会下意识地在自我安慰的时候说到这三个字。比如,好吧,张译寒,振作起来。走吧,张译寒,我们回家。嗯,张译寒,我很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之后会恍惚好一阵。如果说最初只是一种念想,后来慢慢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个符号。至于叫这个名字的人,却是越来越模糊了。如今,这个符号也消失了。

3

柏翰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听到母亲底气十足的应答:“翰?”

他告诉母亲,今晚有暴雨,还有大风。“窗户得关好了。”他试探着问,“要不,我今晚过去睡吧?”

“不关窗能被刮走吗?”

柏翰的神经没来由地放松了一下:“说不定啊,要看风的大小。您自己我真的不放心。”

电话那端迟疑了一下,终于,他听到母亲说:“我晚上包鲅鱼馅饺子给你吃。”

母亲居然答应了,让柏翰有点儿不适应,进而开始担心:会不会是不舒服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脑后。

那个关于拆书的课程,今晚是最后一节课了,而上课之前他需要交一篇作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交。他只是看了微信推送的一则广告,只要交19 元钱,就可以听一周的课,有人教给你如何快速阅读一本书,快速写出吸引人的文章,快速发表,快速靠写字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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