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骆驼
作者: 张战峰编者按:为庆祝国家移民管理局成立五周年,繁荣移民管理题材文艺创作,国家移民管理局于近日举办了首届“国门卫士”文学奖评选活动。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是移民管理警察,他们战斗在守卫国门的第一线,用文学的方式,忠实记录、热情讴歌了新时代移民管理警察的奉献精神、牺牲精神。从本期开始,我刊选登部分获奖作品,让我们一起跟随这些作品,走进国门卫士的精神世界,感受全国移民管理队伍建功新时代的磅礴力量。
从省城回哈拉其盖,要驱车三百多公里。我们已经在沙海里行驶了将近一小时。
一路向西,这是唯一的公路,见不到四季变化。
时光静止,朔风凛冽,逐沙而来。蓝天和黄沙分享着空旷与辽远,幽静的沙海埋藏着无数过往者的青春,荒凉的沙丘下是逆风者的足迹与灵魂。
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年,曾经的壮志凌云,变成了豪饮风沙、汗洒戈壁的旋律,经年累月伴随着苍茫与孤独,缓缓沉寂。
回去之前,我去相了一次亲——其实我并不喜欢相亲。以前自以为长得很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种帅。可是拜哈拉其盖的盐碱水所赐,这几年我的头发越来越少,发际线至少上移了两厘米,已经变成鸟见鸟散、花见花谢的那种帅了。现在家里对我结婚这事催得很紧,而哈拉其盖的女人就像沙漠里的树——少得可怜,被逼无奈之下,我走上了相亲这条路。
姑娘叫马丽,城里人,比我大一岁半,老秦介绍的。老秦说:“这姑娘很善良。”在他的催促下,我主动和马丽联系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仅限于微信联系,看过她的照片,还没有真正见过面。
今天,正好到城里出差,就鼓起勇气约了她,并选在一家俄罗斯餐厅见面。城里的阳光真好,照到哪里都是五颜六色的。暖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粉里透红,她浅浅一笑,那双含笑似语的杏眼便放出了强烈电波,让我有些亢奋。我的气质却摆脱不了哈拉其盖的沙土味儿,跟马丽坐在一起,不像是相亲,更像是父女重逢。我脑子里立时冒出两个词:“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我想倒一杯水给她,她也正好伸手过来。我俩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她的手白嫩细滑,富有弹性。
我们同时把手缩回去,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丽主动给我讲了她大三时与朋友徒步穿越沙漠遇险、被老秦救命的事。她说:“永远忘不了秦叔叔的救命之恩,永远忘不了那身绿军装。”她觉得军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动情之处,眼含热泪。
“秦叔叔?老秦是我的同事,那你也得管我叫叔叔啦,哈哈哈!”我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
“你想占便宜!我比你大一岁呢,你得叫我姐!”她并没有生气。
分别的时候,她头发上的香味随风而至,慢慢地沁入我的心脾。我可能对她有感觉了,而她赶时间,挥了挥手,匆匆离开。我明白,这与我以前的相亲一样,聊得投机那是出于礼貌,“再见”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打着补丁的公路无限延伸,直至天的尽头,过了前面那道沙梁,就可以看到562号界碑,界碑上的国徽和“中国”两个字特别醒目。每次路过,我们心中都充满自豪,会下车庄严致敬,这是习惯,也是仪式。
其实,这里没有大漠孤烟,也没有长河落日,公路上除了我们,看不到其他移动的东西。我们像赛车手一样躲避着公路上的坑洼,车身随着路面起伏,车轮摩擦地面发出震耳响声,我感觉整个身体都要颠散架了。我们的目的地是沙海外面的戈壁滩,此时,我们已经看到距哈拉其盖三十八公里的路牌,那是一个标志,过了那儿我们就穿过沙海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喂,快到了吧?吃点儿汤面啊!”
“老秦打来的?我还真有点儿饿了。你说,要是没有老秦,咱们是不是都得饿死?”青格乐点了支烟,边说边抽。
“老秦要是转业走了,我肯定得饿死。但你不会饿死,你是有老婆的人!”
“哈哈,你就是忌妒我!有老婆就是好,气死你!哈哈哈!”青格乐故意逗我。
“你有老婆又咋样?还不是看不见、摸不着,你就是半条光棍!”
“半条光棍也比你那条烧火棍强!对了,你跟那姑娘见面聊得怎么样?”青格乐主动问起我相亲的事。
八字还没一撇,我不想说太多,就随便应付了几句。
“看来有戏!”他一脸坏笑地说。
“应该没戏。那姑娘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又好看,不可能嫁给一个沙漠里的边防警察,除非她脑子进水了。”
“边防警察怎么了?没有边防警察,哪有国家安宁?真能嫁给边防警察,那是一种荣耀,她应该感到骄傲、自豪。”青格乐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以前,看别人穿军装我觉得特别帅,待到自己真正穿上以后,才知道背后的苦和累。我曾天真地以为,大学生来基层锻炼几年,很快就可以回到城里,没想到,撞进来就不容易出去了。孤独和寂寞常常让我恐惧,我太想回到城里,不想一辈子都陷在这堆沙子里拔不出来。我可没有老秦的觉悟,只想早点儿离开,回城后找个老婆,平平淡淡地生孩子,过日子,照顾父母。
哈拉其盖既生产寂寞,也盛产艰苦。我们刚分到哈拉其盖派出所不久,青格乐的未婚妻便追到了这儿,生米煮成熟饭的那天夜里,我搬到了老秦的屋里。好几次我偷偷地掀开窗帘看对面的房间,他们居然整晚都不关灯,我脑海里出现了他俩“战斗”的场面,内心有点儿落寞。
我经常跑到沙梁上吼几声,排解心里的压抑,我给这种行为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吼沙。说来也怪,有好几次竟然把巴特儿的骆驼给引来了。它的眼睛似乎充满魔力,跟它对视不了多久,心里就能平静下来,继而不自觉地放慢节奏、放平心态。这种情绪是阶段性的,如果能多办几桩大案,再立个功,那种压抑就会变成愉悦。
这几个月,追逃围堵越境人员的任务特别重,每个星期都是连轴转,现在浑身没劲儿,身体像被抽空了,经常感觉脚下踩着棉花。我开着车,突然困意泛活,眼皮像两片磁铁,拼命地往一起黏。
这时,一辆货车出现在公路上,并在不远处停下来。片刻之后又加足马力,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一瞬间,我的脑袋是空白的,甚至是麻木的。那夺命的会车,形成一股强劲的风,把我的脸都吹变形了。我本能地避让,猛打方向盘后来不及回转,直接将车扎进了路边的沙子里。
车停下来,我惊出一身冷汗,困意全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青格乐被我的急刹车惊到了,粗鲁地把我从车里拽出来,自己坐到驾驶位上。他个子不高,身体敦实,明显上身长而下身短。别看他腿短,但他跑得很快,而且劲儿特别大,刚才就差点儿把我胳膊拽脱臼。
“妈的,怎么开车的?这是要命呢!”我快被气炸了。
“不对劲儿!那车有问题!我好像看到羚羊角了!”青格乐警觉地说。
还没有回过神的我和青格乐对视了一下,问:“是吗?是不是因为看到我们的警车才跑的?”
“追!”青格乐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立即把油门踩到底,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我赶紧跟所里报告情况:“喂?老秦啊,是你值班吗?有个情况跟所里汇报一下。我们正在三十八公里这儿,遇到一辆可疑货车,现在我和青格乐马上追上去看看。具体情况一会儿再说。”
“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他们有武器!保持距离,不要追得太紧。如果察觉有危险,立即申请支援。实在不行先放他们过去,让其他卡点去堵。”老秦交代得很仔细。
货车开得飞快,我们一直在追,眼前尘土飞扬,荡起层层沙砾。
货车突然冲下公路,朝无路的戈壁奔去。青格乐毫不犹豫地跟上。我们的车剧烈颠簸着,如同在海上飞驰的快艇。我能感觉到脸上的肉在猛烈抖动,五脏六腑都在移位,尽管我紧紧地拉着车门上的把手,仍有好几次感觉要吐出来。眼看就要追上那辆货车,结果它停了下来。
我正准备下车进行盘问,突然,青格乐意识到什么似的,阻止我:“别动!”
话音未落,货车加速倒车,直直向我们冲过来。青格乐极速转向,货车如恶狼般紧逼不放,转着圈撞向我们,四周尘土漫天翻滚,我们都看不到路了,货车趁机撞向我们,一阵剧烈的撞击后,我整个人都晕了。
货车又转到青格乐那一侧,继续撞向我们。尽管此时气囊弹了出来,青格乐的额头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流出,我们的车停下来。货车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货车逃走,肺都快气炸了。真是胆大妄为,居然连警车都敢撞,简直就是亡命徒!
青格乐两眼冒火,挣扎着要继续追,可是车已经走不了了。
“老秦,那辆货车把我们的车撞坏了,往巴音浩勒方向逃跑。青格乐受了伤,我们现在追不上了,你把情况通报给那边的派出所吧。”
没能追上货车,真是窝囊。我和青格乐一路上都不说话,情绪如同我们的车一样,引擎盖向上翘起,“哒哒哒”拍打着,水箱一直冒着气,心情真是坏透了。就这样,我们开着“受伤”的警车颠簸向前,离哈拉其盖越来越近。
这时,我看见远处的沙丘上,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正牵着一头骆驼,从一棵胡杨树旁走过——斜阳孤影,融入沙海深处。
男人是个退伍兵,叫巴特儿,不太会说汉语。他是一名义务巡边员,巡了半辈子边境线,无妻、无后、无家,与骆驼和马相依为命。他那背影像极了接儿子放学的父亲,让我想起我那孤独生活的父亲,有一年多没见他了,心中涌起一丝酸楚。
我和青格乐回到派出所时,已经接近傍晚。我们刚停好车,老秦便从蔬菜大棚里出来,一只手托着三个拳头大的西红柿,另一只手抓着两根黄瓜、一把小葱。他个子高大挺拔,皮肤黝黑,膀厚肩宽,头小脸方。脑门上的褶皱一层一层盘旋到发际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云贵高原的梯田。他的衣袖卷得很高,露出粗壮的手臂,青色的血管野蛮地爬行在干涩的皮肤里。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突兀的小腿肌肉。他头顶快秃了,还留着几根稀疏的头发,孤单地被风吹起。看见我们平安回来,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原本他的眼睛就很小,又常年被风沙侵蚀,受烈日暴晒,一笑连眼珠子都看不到了。
“安全回来就好!别低头耷脑的,今天逮不住,明天他们也跑不了,我已经通报给巴音浩勒了。今晚给你们下西红柿鸡蛋面,我刚炒了点儿肉酱,可以蘸着酱吃黄瓜和葱。”老秦是宁夏人,他的口音,一听就有黄河水的味道,浑厚沙哑,像牛在低吟。
老秦做的面真好吃,好吃到在整个哈拉其盖没有对手。饭桌上,大家聊起了转业的事。老秦是所里年纪最大的干部,按理说,最有资格、最有把握转业的就是他了,如果按资历排队,老秦肯定排第一。
老秦是个好人,本事很多,不仅抓偷越境的人很有办法,还会做饭,能给人看病,我们都很依赖他。
关于转业的名额,他已经让了好几年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希望他再让一次。可是看样子,他今年是不准备让了。上个月,他已经偷偷地收拾东西了。
去年,老秦还被评为“全国戍边模范”,这是上级对他的肯定。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说不清是自豪,还是委屈,只能说甘苦自知。
吃完晚饭,我和老秦坐在台阶上抽烟。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
“怎么,有什么心事吗?”我能感觉到老秦内心的波动,主动打破沉默。
“没什么!今年不转业了,明年再说吧。”老秦深吸了一口烟,语气里透着伤感。
“为什么?”
“副所长的母亲得了癌症,他想早点儿转业回去照顾老人。”老秦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啊,你又要把名额让出来?有没有跟嫂子商量一下?”我知道他多半有了决定,但又替他可惜。
“不用商量,我说了算。大不了晚一年回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年。”他说得有些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