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灰
作者: 李美皆吸引人的是故事,但我们总以为自己的生活在故事之外。
也许,没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题记
引子
1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医院忙了一整天回到家,我甚至没精力思考。
妈妈生命垂危。小胭精神错乱。爸爸萎靡不振……曾几何时,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多亏了桑阿姨,至少她想方设法把小胭圈在了家里,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好像小胭现在只听她的话。
而爸爸,尽管还是唉声叹气的,至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我刚刚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手机响了——因为妈妈的缘故,我不敢把手机调成静音。
是谢君。他让我马上去医院。我顿时紧张起来。他赶快声明,与妈妈的病情没有关系。
在ICU病区外面,我先是看见了陈漱,他也是接到谢君的电话匆匆赶来的。
谢君随后出现了。他戴着棒球帽,没穿警服,但身后跟着一个穿警服的人。他回身跟同事嘀咕了两句,那人停下脚步,没有跟过来。
谢君走到我俩面前:“时间紧迫,我直接说吧,罗力是我们这次行动中的一个重点对象……”
“罗力?”我不明白。罗力被警察抓了?尽管我认为他活该被抓,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
“他那个俱乐部涉嫌贩毒……”
贩毒……我和陈漱面面相觑,这个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生活范畴。陈漱傻乎乎地问:“罗力……不是健身教练吗?”
“这个……说来话长。”谢君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安,“恰恰是因为他和小胭,我们才发现了这个俱乐部的涉毒线索。”
“小胭?!”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谢君吞吞吐吐:“是……自拍,他把他和小胭……拍下来了,那种小视频……你懂的。”
“我懂什么?到底拍下来了什么?”
其实不需要谢君回答,他为难的表情,还有他的欲言又止,我已经懂了。我要杀了那个杂种,我要杀了罗力,他把小胭毁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陈漱一把揽住我,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示意我保持镇定。
这些视频竟然是谢君处理的,这不是太残酷了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君继续说:“肯定是偷拍的。算他还有一点儿良心,小胭的脸是虚了的……”
安迪·沃霍尔曾经说过:“每个人都会出名十五分钟”。这就是小胭的十五分钟吗?她要以这种方式出圈了吗?
2
从断片儿中恢复过来,我心有不甘地问:“你怎么肯定那是小胭?”
“背景应该是你们家,有只鹦鹉,有只猫……”
“就凭这?”我想我的语气有点儿咄咄逼人。
“那猫……是梅小粉,我撸过多少次了。还有小胭的胸针,独角兽造型的,是你们姐妹俩生日那天冉紫送的,独一无二的定制款。另外,她身上的标志,那颗梅花形的痣……”谢君有点儿抱歉地说,“在她的大腿上,我们一起游泳的时候,我注意过。”
我的心坠得厉害,又好像要炸开,呕吐的感觉随之排山倒海。我弯下腰,不由自主一阵干呕。一个护士不知从哪里跑过来,递上一个呕吐袋。陈漱轻轻捶着我的背……
这是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反应,不仅是感同身受。我和小胭,几乎是分享着同一个身体呀,就算我们的灵魂不那么一致。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的身心离我那么近,我之于她也是如此。
大脑回血恢复运转之后,我依然固执地试图寻找某个角度来否认。谢君为了防止我打岔,下面的话一气呵成:“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罗力被同伙刺伤了,生命垂危,就住在这家医院里。他提供了很多重要线索,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把目光锁定我,“他要见小胭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陈漱抢先开口:“绝对不能让小胭见他,小胭对他的事一无所知,面对这么可怕的逆转,她肯定受不了。”
“破获这个案件,罗力发挥了很大作用。邢队长答应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让我来做工作……”谢君说着,下意识朝那个穿制服的警察瞥了一眼。不用说,他就是邢队长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让你来做工作?你不觉得屈辱吗?他们不知道小胭曾经是你的女朋友吗?”
谢君低下头:“他们知道……到现在他们也以为小胭是我女朋友,我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你……”我一时气结,感觉人类的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眼前的荒谬了。
谢君突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法不容情。”
“笑话!法不容情?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让小胭去安慰一个马上就要下地狱的混蛋,是法还是情?这个混蛋已经把小胭毁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反正我不同意小胭见他,不仅是我,我们全家都不会同意,我想桑阿姨也一样。如果你真的为小胭着想,如果你真的还念那么一点儿‘情’,赶快把那些东西删掉,行吗?算我求你了……”说着话,我已经泣不成声。
谢君还想说什么,陈漱拦住他:“还是我来劝劝她吧。”
“你们谁劝都没用!让他去死……”那一刻,我几乎歇斯底里。“让他去死!不然我也要去杀了他……”
陈漱紧紧抱住我,把我扶到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谢君在做最后的努力:“他确实快要死了……”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死心吧。”
谢君和邢队长走了。
我瘫软在陈漱的怀里,筋疲力尽。这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狗血剧情,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家里,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每个人身上。而原本一直微笑着向我们招手的世界,不过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误解。如今,它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也许早有征兆,只是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
第一章 要不要结婚,这是一个问题
1
当火车鸣叫着开过来时,我和陈漱同时停止了动作。我们面面相觑,然后狐疑地看着嗡嗡作响的手机,希望它赶快打住。但不识趣的火车鸣笛依然在继续,好像开进了没完没了的隧道。陈漱的手终于悻悻地离开我的耳垂,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嗨,压到我头发了!”我抗议。
他把手臂挪开,顺手按下了接听键:“喂——”
听上去他的电话不会马上结束,我起床穿衣,早课时分一时兴起的“爱的鼓掌”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我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电动牙刷磁磁作响,泡沫状如白云,簇拥着我的嘴巴。我故意多用了一些氧泡泡牙膏,巴不得牙刷的声音更吵一点儿——和陈漱通话的那个女声毛茸茸的甜中带怯,我只能用噪音来抗议,当然,这纯粹是出于女人(也许只是我)的敏感。
从卫生间出来,陈漱已经把咖啡做好了,咖啡杯、咖啡勺和黄糖包摆在咖啡碟里。喝咖啡必须用全套家伙,这是我的习惯,陈漱自己是不想这么讲究的。我端起那盒加了琥珀色凝固蜜的老酸奶——凝固的蜂蜜很难挖,每次都是陈漱帮我挖好——打着圈把酸奶和蜂蜜搅出彩虹波板糖的轮廓,就着一个杯装蛋糕三五勺吃完了,站起身去玄关取我的包。
“你怎么没喝咖啡?”陈漱在我身后问。
“没加奶,清汤寡水,中药似的,看着就不想喝。”我知道我有点儿蛮不讲理,但此时此刻,本宫就是想作一作。
果然,陈漱一头雾水:“你不是不喜欢牛奶冲淡了咖啡味儿吗?”
“但我喜欢看起来有点儿浓度的感觉。”
“别作了行吗?梅小脂同学!”陈漱的口气里终于有了些许不满,他叫某某某同学的口吻,很像在课堂上。
我沉着脸换好鞋,想起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当一个男人说你作的时候,其实是暴露了他的三观,或者说,暴露了你们三观的差异。
我走得匆促,陈漱来不及换鞋,只好穿着拖鞋把我送到了楼下。我听着背后拖鞋的啪嗒声,头也不回。
陈漱说:“没法送你了,一会儿有课。”
其实他没必要下楼的——既然没时间送我去上班,送下楼,反而暴露出他的心虚。
“我知道。”我说。
“刚才打电话的是课代表,课前有件事要提醒我一下。”
“我没问你呀,不用解释。”我跨上小电动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为人师表的陈老师在讲台上面对着女学生们崇拜的目光侃侃而谈,恐怕没人想得到四十分钟前他在干什么吧?哲学是多么庄严而深奥呀,拒绝任何与下半身有关的联想……
我就是这么爱走火入魔,越是道貌岸然的东西,越想来点儿恶作剧。陈漱说这可能是我在妈妈面前太过约束自己的缘故,总想在其他方面打破一下束缚。也许他说得对,在这里受到压抑,就会在那里寻求补偿,人不都是这样吗?不过,这等于变相默认了我对外表看上去无可挑剔的妈妈的腹诽……
2
陈漱的公寓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骑电动车用不了十分钟。上班方便,这是我住在陈漱公寓的理由,否则,一向古典的妈妈是不会同意我未婚同居的——注意,我说的是古典,不是保守。
被早高峰的人流车流裹挟着,我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电动车却突然像是被勒住了缰绳似的,瞬间受阻的惯性差点儿把我甩出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身后的男人险些追尾,我听见他脱口而出的抱怨:“我靠——”
全世界都说成都是一座休闲城市,我要打个补丁——非早晚高峰时段。成都也是一座大城市好不好?人口密度尤其大,怎么可能从早到晚给你休闲?
路面上有序的川流不息被我的卡顿破坏了,我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把电动搬到马路牙子上。先试着空转了一下轮子,没动。咦,当自行车骑都不行了吗?幸好今天穿的是坡跟鞋,我抬脚往电动身上踹了一下,没反应;再踹,还是启动不了。曾经有一次电动坏掉,被我随便一脚踹好了,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侥幸修车大法,今天终于失灵了。
每次车子坏掉,我就想换新的,一旦能凑合着骑,又得过且过了。人就是这个德性。这会儿找地方修车是不可能的,找陈漱?陈漱住在博士后公寓,上班很近,经常开车送我上班,尤其是下雨天,但今天他一二节有课,不可能赶过来帮我。我环顾四周,连路边的冬青丛都不放过,居然没发现一辆共享单车。真是见鬼,什么时候共享单车都停得这么有规矩了?
经常骑电动上班,我早已不适应坐公交车了,想起车上人挤人挨的场面就犯憷。这个时间段叫滴滴也不现实,有堵车的工夫,走也走到单位了。那就走路吧。好在我供职的这家纺织行业的报社上班不打卡,不用担心迟到。我把电动搬到路边锁好,再次庆幸今天穿的是坡跟鞋。
车子坏了,我的心情倒并未太受影响,只要鞋子和时间允许,我愿意在清新的早晨走走路。理性上,我知道早上的空气质量其实是最差的,但我是一个感性的人,顽固地认为城市的早晨是最可爱的,就像人是小时候最可爱一样。经过一夜的新陈代谢和黎明的洒扫,城市被更新了;人也是如此,带着一夜好睡后的轻盈,仿佛获得了新生。
此外,我喜欢早晨还有一个原因:我是每天都要换衣服的人,衣服在早晨上身时,没有一整天穿下来的视觉倦怠,对心情总是一种提振。作为一名纺织行业报的美术编辑,我对于服饰之美较常人更为敏感。如果没有这些漂亮衣裳,人生的快感至少要减损一半。
路过一个卖花女人,我停下脚步,扫了二维码,两朵用细铁丝串着的栀子花便来到了我的手中。我把花挂在肩包的搭扣上,正准备继续往前走,随着“美女——美女——”的招呼声,一个挑着花担的男人追上来,殷勤地说:“您看看我这花吧!”
我还没说话,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我对某些花粉过敏。让人尴尬的是,这喷嚏一打起来就止不住,左一个右一个,我一面从包里掏纸巾,一面环顾四周,还好,千军万马都在向着那个叫单位的目标狂奔,没人在意路人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