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节
作者: 少一一
老魏干刑警马上到头儿了,干到五十八岁干不动了。退休只差两年,他要求挪地儿,就像行驶中的汽车,泊车前先减缓一下速度。
老魏是员猛将,从警后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啃的都是硬骨头,可谓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年纪大了,啃不动了,组织上应该有所照拂,让他过两年安逸日子。所以,人事调整前政委对他的意愿颇为重视,谈心说:“老魏,局机关这么多二级单位,任你挑一个。你想去哪里吱一声,局里就把你安排到哪里。放心,你到哪个单位都只当顾问,发挥余热,工作上指导指导就行,具体活儿少干,应得的福利待遇一点儿不会少。”
好暖心的话。
老魏早就瞄准了一个单位。他说:“我已经想好了,去调度室。”
老魏这想法令政委颇感意外。调度室的老常下个月底就到点,“位子”正好腾出来,这个情况政委是掌握的。而且,他正在为谁来填补老常这个“坑”大费周章。调度室负责各级指示、指令的上传下达,对“110”接处警情况进行协调指挥,还要接受来自社会面的各种咨询,可谓公安机关的中枢神经。一个地方的社会治安好不好,从接报警的数据上一目了然;一个县局的警察作风优不优,从出警、处警的速度上一清二楚;一支警队的形象正不正,从群众反馈的信息里一览无余。可以说,调度室就是公安局的半边脸,是一张社会治安的晴雨表。那里二十四小时工作制,四个人轮着来,一根电话线把人牢牢套住,须臾不得离开。说得难听点儿,一脚踏进调度室,你吃喝拉撒睡都被限制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间内,相当于关“禁闭”。所以,调度室看似“权力”大,对人的吸引力却不大。前不久,下面派出所有位副所长在执行任务时受伤,伤愈出院后需照顾性安排。局里建议他接调度室的老常,他当时满口答应,可回去睡觉时辗转半宿,最后一个翻身就变了卦,问他为什么,他说,调度室有责任没想头,有想头没奔头,还限制人身自由,我不想去。然而,调度室非比别的部门,其他单位多个人少个人,短期里无所谓,大不了每个人多分担点儿工作。调度室可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没了,坑不能空着。坑不填上,就会掉链子。所以,派谁去调度室成为政委的头号难题。现在,老魏主动提出来,好事嘞,政委当然求之不得。但这样安排他心里感觉有点儿对不住老魏,讪然道:“老魏啊,这个,你可要想清楚哦,这个,可是你自愿的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谈完话,老魏没回家,直接去调度室“踩点”。调度室虽说不大,但室内配置很人性化,有空调,有电视,有电脑,有饮水机,有烤火炉,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只是空间不大,房间正中安放着一架窄窄的木床,靠南墙边立着一排必不可少的柜子,供值班警察存放衣物之用,加上办公桌椅也占去不少地方,鼻子杵眼睛,人腾挪起来就有点儿别扭了。
这些,老魏都不在意。老魏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什么困难都经历过。他觉得两年时间飞快,眨巴眼就过去了。至于工作难度,他更是没当回事。老魏经见过那么多凶险,还有什么比面对舞刀弄枪的嫌疑人更危险的呢?还有什么比侦破错综复杂的谜案更熬人的吗?没有!所以,老魏自信地认为,凭自己大半生的侦查智慧和人生经验,应付调度室的日常工作应该不在话下。好歹对付两年,熬到退休,自己的警察生涯就能画上圆满句号,一辈子也便有所交代了。
哪想到上任没多久,区区一个红包,竟把他搞得灰溜溜的。
二
木子是老魏的发小,一直在老家当村干部。
老魏突然接到木子的电话,说是要来县城看他。老魏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直截了当问:“木子,有什么事电话里说,搞那么复杂干吗?”
“不行!”木子说,“这事可大了,必须面谈。”
木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他老婆那边的亲戚。老魏那天正好当班,就在调度室因陋就简接待两位来自山里老家的客人。木子记得老魏原先是干刑警的,常年领着一班年轻侦查员呼隆隆来呼隆隆去地搞案子,煞是威风。现在,见他窝在这么屁股大个地方专门伺候电话,心里顿生疑窦,小心翼翼问:“老伙计,你犯错误啦?”
“没有,”老魏惊愣一下,讷讷地说,“你咒我。”
“没有?”木子不信,“那咋把你贬到这旮旯?”
老魏说:“没人贬我,是我自己申请来的。我老了,破案的事让年轻人干去,这儿挺轻松的。”末了,老魏又补充道,“当然,也挺重要的,到这儿工作的人都要严格筛选。”
木子将信将疑,撇撇嘴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干部要靠传帮带。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肩上不还压着担子吗?”
老魏脸上挂不住了,作色道:“木子,别紧着水我,说你的正事。”
木子这才切换话题,陈明来意。中年男人的儿子邱强裹进一桩盗窃案里,现在正关押在看守所。木子想请老魏帮忙,把亲戚的儿子捞出来。老魏让木子说说案情,他跟医生诊病那样,先要望闻问切。木子就朝邱父努努嘴:“我说不清楚,你自己介绍吧,择关紧的说。”
邱父就“叭叭叭”地把事情叨咕了一遍。人家花一万多元新买一辆“爬山王”,停在堂屋里没放热,就让几个小蟊贼偷走,一夜之间开到外地。幸亏派出所动作快,把赃物及时给追了回来。邱父一个劲儿地给老魏解释。在他看来,赃物没出手,没给受害人造成损失,案子就不成立;儿子没亲自动手,只负责踩点、望风,就不构成犯罪。一句话,他儿子是冤枉的,不该进去。他收尾的话是:“我儿子没偷东西,他只是帮人家报信、放哨。”
盗窃案,还是团伙作案。老魏一听,事儿可大了。“踩点、望风,就不算作案?你以为没接触赃物就能摆脱盗窃嫌疑?笑话!八类恶性案件之一,属重点打击范围,这哪是捞得出来的事情?法律岂能儿戏。”
老魏给客人续茶,肯定地说:“这事不好办,你儿子出不来。”
邱父一听急了,哭丧着一张脸说:“魏叔,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平时很听话的,帮大人干活从不偷懒,村里人都可以作证。他这回是鬼迷心窍,上了别人的当。我可以向政府保证,儿子再不会干坏事。车主如果要赔钱,我们答应赔。只要他放过我儿子一马,我们砸锅卖铁也赔他。魏叔,我儿子要是坐了牢,将来就娶不到媳妇。他成不了家,我们邱家就绝了后,这个家就毁了……魏叔,你和木子叔既然是亲戚,我们就切肉连着皮,也是亲戚。你帮这个忙,我会记得你的好处。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不信你可以问木子叔,看我们平日里是怎么做人的。魏叔,你说是不是……”
邱父一口一个“魏叔”,嘴巴里尽是话,排着队往外涌,就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哗哗啦啦没个完,有点儿喧宾夺主了。木子拦住他:“哎,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呢,听你魏叔咋说。”
“人家也是救子心切,我理解。”老魏随后问了一句,“案子现在走到哪儿了?”
木子说:“到法院了,只等着判决了。”
老魏心想,马上就要出结果了,还跑个什么劲。他说:“回去吧,别再跑来跑去的瞎耽误工夫,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木子看着老魏说:“真没救了?”
老魏看着他,莞尔道:“依法判决也是法律对年轻人的一种挽救,家属要正确认识和对待。”
木子说:“你不给我面子。”
老魏无奈地笑笑:“我老了,皮糙肉厚,连自己都没面子,哪来的面子给人家?”
木子说:“你没混出个人样来。”
老魏继续笑:“判断正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木子说:“你没卵用。”
老魏还是笑:“对不住,我让你失望了。”
木子说:“你连一个辅警都不如。”
这下,老魏不服气了:“木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木子说:“人家辅警虽说事没办成,可口气比你硬。”
“辅警口气硬?”老魏糊涂了,“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儿。”
“人家辅警都有路子,也比你热心。我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三
公安局新录用了一批辅警。张火是一个。这孩子大学刚毕业,正等待机会准备报名参加入警考试。他先到警察队伍里“辅”一阵儿,算是提前给自己热身。据说,他给大家印象挺不错的,当地派出所也很看好。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暴露给老魏,或者说,如果他能第一时间接受老魏的劝告,把屁股擦干净,应该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老魏是给张火留着机会的,他不想把年轻人一棍子敲死,可张火没把握住,这就怪不得老魏了。
老魏并不认识张火。此前,他俩既没交集,更没有可比性。可木子说老魏连一个辅警都不如,他当然不服。老魏接着问:“张火是谁?怎么把我和他比上了?你把话说清楚!”
然后,老魏才知道张火是新招的辅警。他只是没懂,一个辅警凭什么承诺人家到看守所捞人?
接下来,木子就把事情的枝枝叶叶说了。邱强一出事,张火就找到木子,说邱强不是本案主犯,像他这种情况可以“操作”一下。木子当然知道“操作”是嘛意思。他当村干部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平时没少帮别人“操作”,而且大多“操作”成了,但那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芝麻小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像这种从看守所捞人的事他想都不敢想。他问张火要多少“米米”——“操作”是不能谈钱的,只能说“米米”。张火很鬼,他不说话,只伸出一个巴掌。他那五根葱白的指头排列整齐,光照之下,显得干净而透亮。木子明白那指头不是指头,是一种指代。他也把一只手伸出来,不过,他的三根指头都弯着,只有两根指头是伸直的。张火摇摇头,又把手伸出来。这回他照样不说,弯着大拇指的手朝木子直摇晃,告诉他:“你懂的。”木子再把手举起来,这次,他把一根指头捋直了加上去,用三根指头回应张火。他也学着张火摇了摇,意思是“这是最后的价码,你看着办吧”。就这样,一件挺微妙的事情,让木子和张火拿几根指头比画来比画去给比画妥了。木子在把三根指头放下来之前,说了句总结性的话:“作数,但人要出来。”
张火回他一句很“嗨”的话:“只要‘米米’到位,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情。”
木子仍不放心,追着问要多久。
张火说,一个月。
老魏听出来,这就是木子所说的“口气硬”,张火是想在邱强刑事拘留期间给他办取保候审。这孩子也太狂了。老魏听得头皮发麻,连毛发都奓了起来。且不说这种案件的嫌疑人办不出来,就算暂时取保,检察院那边随后也会做出逮捕决定,并把案子起诉到法院。法院一旦判了实刑,邱强还得收监进去。张火这岂不是忽悠人吗?老魏的第一反应是这糗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他不是要包庇张火,纵容犯罪,而是另有考量。社会上哪分得清这警那警,出了事,屎盆子都会扣到警察头上,严重损害公安形象。得赶紧给这小子踩刹车,否则,他会滑到深渊里去。
邱父抱怨说:“张火就是个骗子!收钱的时候,他说得好好的,保证一个月之内放人。可时间到了,人还关着,问他,说是案情比较复杂,二号主犯还没抓住,得等一等。两个月后,人还是没放出来,他推说卡在检察院了,正在抓紧做工作。他还伸出三根指头说,‘米米’可能不够花——花他娘的脚!”末了,邱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木子接过话头:“我觉得这事玄乎,不敢再信他了,所以来求你。”
邱父又说:“后来,我不继续给钱,张火就不管事了。案子到了法院,只等着开庭审理,我要他退钱。一开始,他还接电话、回信息,只说钱花完了,他还给我倒贴了不少,鬼才信他。再后来,他就玩失联,电话不接,连微信也不回了。”
老魏问:“话不能乱说,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
“有。”邱父把手机掏出来翻给老魏看。老魏一条条扒拉。我滴个天天,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微信转账和两人之间的对话记录清清楚楚,一条都没删。完了完了,张火真是个猪脑子,如果人家把这当证据一状告上去,他就彻底完蛋了。老魏心里恶骂张火,脑子里却在风驰电掣地想问题,有两个声音各执一词在激烈争吵。一个说,年轻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他自讨的,你莫去管他。另一个声音说,谁没年轻过?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他一时糊涂财迷心窍,这时候得有人拉他一把。一个说,关你鸟事啊,不亲不邻的,搞不好,人家还会说你狗拿耗子呢。另一个说,这事你就得管。你一个老警察,骨子里要有正义感,不能由着年轻人胡来。一个说,偏不管他,让法律好好收拾这个混蛋,不然根本不会长记性……两个声音吵得老魏头都大了,他把它们都从脑海里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