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识人情味
作者: 暗香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竟在心头上了把锁,想把和母亲之间的点点滴滴都锁住。可这把锁总在午夜梦回时擅自打开,往事就趁机翻墙,母亲的音容笑貌便跋山涉水而来。
母亲去世五年了,我的笔墨始终不敢接近她,恐惧泛滥的泪水会让内心瞬间成了汪洋泽国。我无法承受那种灾难。可人对故乡和母亲,总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根柢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发酵的痛,终于还是冲破了密封的高压盖。
我的家乡位于太行山南麓的丹河峡谷。丹河水像神女的飘带,系住了两岸的山野和村镇,又似耀眼的珍珠链,将蜿蜒百余公里的秀丽风光和历史印迹贯穿起来。峡谷里的村庄,便成了这条链子上的莹润珍珠,那个叫许湾的山村,在我心中就是最璀璨的一颗。
那是我的出生地。
村子不大,仅有百余口人,村里是清一色石墙灰瓦的怀川建筑。村南头那座飞檐起脊的高门楼,就是我家。高门楼在过去是大宅院的象征。河水的上下游共有十二盘水磨,旧时曾是我家的产业,我家的商号在那时开到了山西的高平、晋城等地。
荣华富贵若流水,母亲十七岁那年嫁进我家时,显赫一时的尚家早已因战乱和奶奶的病痛而潦倒没落了。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母亲生长于沃野膏壤的平原,为何要远嫁到道路崎岖的山村?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和大姨,却没人告诉我,直到有一年的下雪天,母亲才启封了尘封多年的回忆。
母亲围在炭炉旁,透过木格子窗户中间镶嵌的那块小玻璃,望着窗外被白雪催眠的天地茫茫开启她的讲述,她说我姥爷是平原上的古董商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去世了,那年母亲才七岁。
姥爷去世后,本家和周围人觊觎他们的家产,处处刁难和欺负姥姥。姥姥是大姨的继母。大姨性子强势,虽和姥姥在一条街上住着,对姥姥的遭遇却并不怎么上心。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姥姥带着年幼的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舅舅根本无法生存,无奈中,只好改嫁了。
姥姥临走时母亲却不见了,她疯了一样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在好心人的提醒下,她才知道母亲被大姨藏起来了。
姥姥坐在街上痛哭了一场,抱起年幼的舅舅,跟着后姥爷走了。母亲躲在竹梢垛子后面,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姥姥,几次想出去,耳边却回响着大姨的话——“女人再嫁是不贞洁的,丢人啊。咱们要给伯(旧时当地对父亲的一种称谓)争口气,不能跟那个女人走,不能让咱伯九泉之下不瞑目!”读过私塾的大姨,将旧日礼教原封不动地对母亲宣读,导致了她和姥姥的生离。
姥姥走后,刚强的大姨将母亲接过去照顾。刚开始的几年,母亲仍可以继续读书,可她上中学时,三年自然灾害拉开了帷幕,日子便捉襟见肘起来。养尊处优的大姨不仅开始编竹筐补贴家用,还把姥爷留下的古董一件件出手,才能勉强糊口。母亲晚上放学回家也要跟着劳作到深夜。周围不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母亲的一个女同学在放学途中就倒在了她眼前。
那晚,大姨迟疑着和母亲商量,说有人给她说了门亲事,在山里,对方是公共食堂的司务长,不愁吃的……母亲哭了,请求大姨,说自己可以再少吃点儿,让她继续读书吧。大姨也哭了,说她怕把母亲饿死。
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提出来相亲,为躲避他,母亲开始住校。
山村里长大的父亲,倾慕读洋学堂的母亲,跑到学校,送给她一张自己亲手制作的明信片。那年母亲刚满十七岁,她当众撕了那张明信片,转身离去,任粉色的碎屑如凋零的花瓣,在风中飘舞。
父亲坚定地一片片捡起,粘好,夹进了记事本。那晚,他的二胡拉得格外响亮,不屈不挠。
不断有人在那个年月死去。除了母亲外,大姨还要抚养几个孩子。待母亲回家取粮食时,大姨流着泪要她退学嫁人。她倔着不肯,大姨气得拿起编竹筐的竹条子狠狠地抽了母亲几下,说实在没有能力再养她了,万一真的把她饿死了,对不住她们死去的伯。
母亲绝望地大哭一场后,终于点头答应嫁给家有余粮的我的父亲。
结婚那天,母亲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袱,里面除了两件单薄的衣服外,就是几本书。她面无表情地跟着父亲在山路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后,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生长于平原的母亲,哪见过大山的冷横苍凉,便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掉泪。她想回家去,可母亲身后哪有家啊,她的家在姥爷去世后已经没有了。
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七岁。尽管父亲高小毕业、会拉二胡,算是当时的乡村文艺青年,可在读中学的母亲面前,就逊色了很多。二人除了文化上的差异,年龄上也有代沟。父亲“少爷”出身,打小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加上母亲的清傲,婚后二人没少用拳脚交流。当然,最后的战败国永远是父亲。他无法直视母亲那双充盈着泪光的眼眸——像一匹掉队的狼,孤独,绝望,却有着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不屈不挠。父亲心疼她!他知道自己是母亲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亲人之间,哪有输赢?
没能完成学业的母亲,很注重对孩子们的教育。有一年哥说不读书了,要回家挣工分,她气得把哥摁在地上,拿鞋底子狠抽他的屁股。最终哥没哭,母亲打着打着却哭了,说自己当初想上学都没办法上,他咋能那样!
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的犟,不想看父母太过辛劳,熬到初中毕业后,不顾母亲的反对,还是回家务农挣工分了。
二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村子里备受瞩目的人物。她心灵手巧,谁想裁个新衣,纳个好看花样的鞋垫什么的,都会来找她。但将母亲推上“村花”宝座的,是她肚子里的墨水。母亲是当时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读书识字的女人,除了一些名著外,《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等在那时极为流行的小说亦是她的珍贵典藏。母亲喜欢和人分享她的读书心得,村子里唯一可以和她心灵对话的是小焕婶。
小焕婶家在村庄邻近河畔的地方,叫外门廊,隔河相望就是巍峨的太行山。
冬天农闲时,母亲喜欢抱着最小的我(那时弟弟尚未出生)去小焕婶家串门儿。大多时候是她们俩,若是周末,也会有在山外读书的学生加入。母亲通常会带一些红薯和花生过去,埋在小焕婶烧得红红的炭火里。大家围坐在那里,或高谈阔论,或喁喁私语,吃着笑着。那些共同读过的书,就成了他们联结友谊的神秘纽带。聊到开心时,母亲还会动情地背上一段《军中一小丫》(《林海雪原》里的一首诗)——谁信小丫能从戎,谁信小丫能飞马,谁信小丫能征战,谁信小丫能万里剿讨动杀伐……
映着红红的炉火,母亲的脸上镀着一层暖色的光,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在寒冷夜色里跳动着,格外动人。
现在想想,那些应该算是山村版的读书沙龙吧,发起人大多是母亲。那时候父亲已是村办制香厂的采购员,出差时为母亲买回收音机,这扩大了“读书沙龙”的主题,从书到电影,再到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国内国际形势,从庄稼和收成到我爸从广交会上带回来的最新款的鞋样、衣服和花花绿绿的海报,以及给我们买的童书。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往往到深夜都还意犹未尽。
通过那些沙龙,母亲被生活挤压得沉重干瘪的灵魂,才能稍加轻盈润泽。
我们小时候,山村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尤其是下雪天难以捕食的时候。父亲为此忧心忡忡,但凡在家就会来接我们,在他出差或忙碌时,母亲便抱着我独自归家。
那是一个雪霁初晴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月亮清冷地挂在天边,将天地万物照得纤毫毕现。母亲和小焕婶聊了个畅快后,已是深夜,她抱起熟睡的我,踩在松软的雪地上,满心愉悦地往家走去。路过我家东边的空地时,一头半人高的青背狼突然闯进了视野——浑身松针状的银亮皮毛,在清亮的月色下闪烁。它威严地端坐在香椿树下,像震慑天地万物的煞神。
一人一狼,就那样隔着几十米的冷凛空气对视。母亲将我使劲往怀里摁了摁,不挑衅也没退缩,脚步沉稳地走向高门楼。可她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脚是软糯的。还好,她已迈上了大门前的青石台阶。同一个院子住着的还有二伯和八叔两家,她本来是要松口气的,结果那晚不知谁勤快了一把,竟从里面用铁搭链把门给拴住了。
我家大门用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坚实木料。兵荒马乱的年代,土匪曾将我家团团围住,拿大斧头砍剁都没能破门而入。
母亲使劲推了两把门,没能推开。而那头青背狼已倨傲地迈动脚步朝这里走来。
母亲焦急地连着又推动了几下门,铁搭链松动了。她左手抱紧我,右手从缝隙伸进去,拔掉了门搭链,旋风般进门,旋风般关门,哆嗦着将小鬼门闩从里面插好,而后被抽去脊骨般滑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晚凌晨两点左右,狗群的吠声和狼群的嚎叫,突然回响在山村的上空,尖利的牙齿和横飞的血肉,将静寂的夜扯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第二天听说是狼群进村觅食了,幸好有群狗守护,仅丢了几只鸡。而那头和母亲对视的青背狼就是头狼,它的任务大概是先行进村探路。
此后,父亲开始阻止母亲在夜间外出。可有思想的人,需要和同类进行灵魂碰撞,以抵御物质的匮乏和生活的单薄。母亲依然喜欢在清静的夜晚去找小焕婶聊天。
腹有诗书气自华。母亲虽然在山村中扎下根来,但她的气质和山村是格格不入的。我爷爷弟兄六个,我爸堂兄弟八个。想在这么一大家子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母亲的书卷气和倔劲儿,很难融入其中。我那几个伯娘婶子,虽说个个出身不凡,却没一个识字的。时间的针脚虽已迈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奶奶对她们却仍是“王大姣”、“张二姣”地叫着,仿佛她们在家中只有排行,没有名字。母亲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就认真纠正了奶奶,强调自己叫“玉清”,不是什么“姣”。
自此,母亲便成了当时我们家族中唯一以真姓名示人的媳妇。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烦恼。母亲的特殊待遇,成了扎在其他伯娘婶们指腹上的刺。大家脸上笑盈盈地各过各的小日子,台面下的争斗却从不手软。八婶在几个伯娘婶们中心气最高,喜欢和母亲较个高低,但我们身上的衣服总比她的几个孩子样式新颖、针脚齐整,我们的学习成绩也比堂哥堂姐们的好……八婶在这方面讨不到风光,内心的气就鼓鼓的,只待伺机而爆。
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开始用丰收的红薯做淀粉。这天大雨倾盆,八婶在家里淘洗红薯渣做淀粉时,图省事直接把水豁到了院子里。我家住东屋,门槛低些,奔腾的雨水混入几大缸混浊的粉浆水后,排不及,就溜达进了我家串门子。
父亲坐在桌子前打着算盘粘差旅费单子,水把鞋浸湿了,他就把脚抬抬,一副息事宁人的好脾气。母亲让姐姐去堂屋提醒,八婶原本只是无心之错,见这招竟能让母亲不开心,便有意而为之了,扬着脖子高喊——天上下雨地下流,我家的屋子我家的水,想往哪儿流往哪儿流。她现学现卖,把刚看的电影《李双双》的台词都喊了出来。
母亲从不是别人打左脸就把右脸伸出去的人。她喊上哥姐,拎着铁铲和箩筐就出去了,从外面挖来几箩筐土筑成堤坝,那些水自然就原路返回了。
眼看着自家要被反噬,八婶有点儿急了,拿着铲子过来想铲开土堤,可撞上母亲冷凛的目光后,便杵在那里当风景了。她没想到,喜欢咬文嚼字的母亲,竟然不用嘴巴讲道理了,而是挥起了抗争的拳头,掂着铁铲的姿势让她有些胆怯了。
八叔和父亲两兄弟各自站在自家屋门口,万分紧张地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母亲望着进退两难的八婶,在大水漫进堂屋门的刹那,挥起铲子铲开了一个小口,水便欢畅地朝南去了。
八婶见家门无恙,总算长长地吁了口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母亲摞下这句话,带着哥姐将剩下的土铲到我家屋门前,直至院子里积水排光,才清理掉那些泥。八婶被母亲的话弄得满头雾水,有些尴尬地回了屋。八叔和父亲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解除了警报。
我因年龄小没有参与,却一直站在父亲身边观战,母亲和八婶直面硬刚的一幕一直在我眼前闪烁。长大后我逮住机会就对父亲和八叔威逼利诱,问他们母亲和八婶两个要是真的干起仗来,他们是助战还是拉架?二人异口同声——鞋底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