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落地
作者: 罗列一
下午两点半,几座黑矿山似的云团快速飘移过来,大得看不见边缘。等到徐青青透过大玻璃墙往外看的时候,赶路的黑矿山好似抵达了目的地,把全身重量都卸了下来,实打实砸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整个天空被拉下全幅遮光窗帘。黑矿山山体躁动不安,有泥石流快速涌动。忽然,暗黑的山体中间被生生劈开,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蛇跳出来,随即传来某种盛大喜庆般的隆隆巨响。
候机厅玩手机聊天吃零食的全都吓了一跳,被按下暂停键,纷纷扭头朝外张望。尽管徐青青目睹了乌云迁徙,还是被它带来的电闪雷鸣惊着了,她放下手机,缓缓神儿,朝跑道上张望料想中的雨。刚才还像下雨前燕子们在湖面上穿梭低掠的飞机,这会儿也都待在地面上不动了。眼前体积最大、翅膀都看不完整的这架——徐青青略带新鲜地仔细看过,似乎靠着登机廊桥想来躲雨,但也未能幸免,全身立马被淋个湿透。
三天前,头儿把徐青青叫到办公室,面带微笑:“小徐,你坐过飞机没有?”
徐青青毫无准备,下意识答:“没有。”
头儿笑了笑:“有个公差,坐飞机,广州,准备让你去。”
徐青青没反应过来。
头儿看着徐青青说:“简单准备一下,就这两三天,听通知随时走。”随后又交代了几句此行的具体工作。
带上头儿办公室的门,喜悦才猛地涌上来,流遍徐青青的周身,像喝了有后劲儿的酒。酒劲儿沉淀下去,是一阵轻微的紧张。
下班回到家,徐青青马上为入职三年来的第一次坐飞机出差收拾起来,身份证、工作证、充电器、耳机、小化妆包,依次装进一只小箱子,又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王安忆散文》,最后仍没忘把宝贝自拍杆塞进去。刚收拾完,徐青青就迫不及待地在手机上搜广州景点,“小蛮腰”、沙面岛、珠江、上下九步行街……看着就兴奋,不过随后,她又叹了口气。
徐青青听从老爸建议,从大三上学期就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那时她所在大学经济学院的同学大部分都眼光向上地盯着券商、基金和几家大银行。而徐青青老爸让她报考公务员的理由是: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子,做公务员稳定,还能守在爸妈身边。再者,一本学生不比名校生,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寝室里恰巧有学姐留下来的公考书,徐青青非常有心地把书收了起来,有空就抱着看。对文科生徐青青来说,行政能力测试里最难的就是数量关系和判断推理,照着答案勉强能理解,可自己一做题,看见复杂的图形和符号就头晕,没办法,只有大量刷题,外加碰运气。
大四上学期,气氛忽然收紧了,那些平日里打游戏吃大排档撸串的男生和谈恋爱逛街看电影的女生,突然都变回了真正的学生。曾经那些只向上看的学生也明白过来了,忙着给导师写自荐信发邮件,抢占图书馆最好的位置,一头扎进考研题,像只鸵鸟一样只露个后背示人。徐青青也受了影响,觉得研究生学历更高,将来前途肯定更好。老爸回复她:“闺女,研究生不读到博士不搞研究的话,好多还是要进体制内。况且,投行、券商、基金这些地方看着挣钱,其实压力大得很,年龄一大不吃香了还得再找出路,得不偿失。你考个对口的公务员,照样能发挥你的专业优势。”徐青青是个听人劝的孩子,老爸这么一说,她就心无旁骛了,临近考试参加了一个公考强化辅导班,一举在家乡封阳市上岸。
候机厅里传来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的播报,起飞时间待定,请乘客等候通知。声音轻柔温婉,语速和缓,春风般灌进耳朵,简直如采耳,能消解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绪。果然,乘客们骚动了一阵,很快恢复正常,像半夜醒来,翻个身又睡着了。徐青青第一次坐飞机的新鲜劲意外地被拉长了。她无所事事,本想把书抽出来看,又觉得看不进去,顺手把耳机掏出来插进手机孔,从音频里点开莫文蔚的新专辑《我们在中场相遇》,把音量调到舒服的位置。一瞬间,莫文蔚湿润性感的嗓音伴着雨声,流了进来。徐青青扭头望向远处,雨幕匀实,充沛,没有尽头;停机坪安静,空旷,苍茫一片。这时,耳机里传来“终于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也许你就是我,未竟的心愿……”
五点十分,广播里终于传来郑州飞往广州的航班登机通知。徐青青跟随人流,顺着廊桥走向机腹,在入口处礼貌地回了空姐一句“你好”,拉着小箱子进了机舱。她打眼看看,中间过道两侧座位跟大巴车差不多。走到一个靠过道的座位,徐青青确认一下机票,就是它了,可惜不靠舷窗。刚坐下来,左脚就被人踩了一下,徐青青忙把脚收回来,抬头看见一个拉丝烫头的女人正在踮着脚放行李。女人下意识“哎呦”一声,随即扭头看向徐青青,抱歉地笑笑,鲜艳的红嘴唇把鼻子眼睛都夺走了。放好行李,女人朝里边指了指,示意要进去。徐青青收了腿,女人的黑色超短裙在她眼前短暂挡住了视线,平移过去,像舞台剧缓缓拉开幕布。
五点半,晚点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终于起飞了。徐青青在空姐的提示下系好安全带,身体被固定后要把自己交给一段未知让她略感紧张。候机厅慢慢后退,飞机缓步滑行,正对跑道后开始提速,很快便像疯牛一样突然拉满狂奔。徐青青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觉得自己是和一群人被绑在战车上义无反顾地冲锋,瞬间竟有一种悲壮的感觉。机身大幅度倾斜,舷窗外乾坤失衡,腾空的徐青青立马没了着落,感觉大巴车马上就要翻,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到机身终于找到平衡,窗外跟舞台布景似的,忽然就飘浮着大块的云朵。徐青青忙扭头看向舷窗外,欣喜起来。
“徐青青?”一个男声传过来。
飞机上竟然有人叫出了自己名字,徐青青忙把目光从云彩上收回来,只见紧挨过道另一侧座位的年轻男人正看着自己:“童尧?”
“真巧啊,在飞机上碰见你!”童尧面带微笑。
徐青青礼貌地回应:“嗯嗯,真巧啊。”
短暂的沉默后,童尧说:“好快,转眼毕业三年多了,你怎么样?”
“嗯嗯,还好。你也都顺利吧?”
“还行吧,瞎忙。”童尧说。
徐青青冲童尧微笑了一下,两人随后聊了几句学校的事,就没太多话题了。
童尧很帅。瘦长脸,高鼻梁窄鼻翼,配上两道水平的浓眉,有股韩式潮男味儿。上学那会儿,童尧在资源与环境学院,与徐青青的交集是因为两人都加入了学校的播音社团,就是到校广播台播音。只不过徐青青负责播新闻,早间和午间档,童尧负责文艺栏目,俩人平时在同一微信群里听台长安排工作,只在社团例会或聚餐时遇到过几回。
这会儿,徐青青后排的一个小伙子问超短裙女人到广州怎么住,女人有些不耐烦,压低声音敷衍了一句,便不再理他。
飞机在平流层安静飞行,把厚厚的云层压在身下,好像滚在一床还没缝好的棉被上。云卷云舒,形态各异,好像仙境。徐青青一边看一边小声“哇塞”,忍不住拿起手机,往舷窗方向探了一点儿身子,变换焦距拍了个过瘾。
七点多时,广播里传来了飞机即将降落广州白云机场的播报。静息的乘客们被广播声叫醒,慢慢动起来。童尧扭过头,见徐青青正在收拾背包,随口问她:“老同学,是来广州出差还是旅游?”
徐青青说:“散散心,算是旅游吧。你呢?”
童尧“嗯”了一声:“我是来……出差。”
两人都没再问下去。
飞机缓慢下降,云层变得稀薄,丝丝缕缕,似有似无。夕阳虽已西下,但天光依然明亮。即将降下夜幕的广州,“小蛮腰”已被点亮,紧身镂空衣展露着她独有的曲线,脚下的珠江是她的T台,夜夜都是新秀场。徐青青仿佛看到,在穿梭不息的人流里,在售票处或登塔口,在旱地拔葱直达云霄的电梯里,抑或在空中旋转餐厅里,她一转脸,会与童尧再次相遇,彼此说声“这么巧。”可转念一想,童尧是来出差的,大概率不会刚到目的地就出来闲逛,而自己此行,也十分匆忙。想到这儿,徐青青笑了笑,她知道那是在笑自己。
飞机降落停稳后,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徐青青站起来刚想伸手,童尧就顺手把她的那只小箱子取了下来。徐青青忙说:“谢谢。”
童尧笑笑:“同学还这么客气。”
前座的一位小姑娘背好背包,对超短裙女人说:“姐,我的脚前几天碰了,走不快,万一跟不上,等会儿我们在哪儿见?”
女人回她:“出站口吧,在那儿见面。”
收拾好行李,童尧扭过脸对徐青青说:“那就先这样了,老同学再见。”
徐青青左手举到脸旁边,五根手指同时摇一摇,小声对童尧说:“嗯嗯,拜拜。”
跟随人流,徐青青拉着小箱子到了出站口,四处眺望一番,吸了几口南国的新鲜空气。乘客不停地从出站口走出,像渔民把一网成百上千条鱼倒进船舱。趁着天没黑,徐青青背对出站口,把手机装在自拍杆上,轻点“录像”开关,一只手举起来,另一只手做个“V”的手势:“广州,我来啦!”
事实上,徐青青根本没时间去“小蛮腰”,按照头儿的安排,第二天她就返程了。落地新郑机场后她坐上了回封阳的城际铁路,进到市区,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车流缓慢向前,车灯依次点亮,联袂抵挡即将降临的夜幕。徐青青在城铁站出站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出租车,她跟师傅说了地址,出租车便一头扎进了移动的灯光长龙里。在城铁上时,徐青青给老妈发了微信,说今晚到家。老妈有点儿奇怪,给她发来语音:“广州那么远,你咋今天就回来了?”
徐青青说:“晚上想吃饺子了,茴香馅的。”
老妈说:“早说啊,我这就去买茴香。”
徐青青说:“妈,你别着急,这会儿路上堵车,我到家早着呢。”
车到金明街与黄河路交叉口,一个超长的左转红灯把车流截住,像拦腰斩断一头百足怪兽,后半身兀自躁动不安,不停发出低鸣。徐青青抬起头往窗外看,忽然在拐角的信阳菜馆门前看见一个打手机的男人,侧面很像童尧,她不由得心咚咚跳。等他转过身来,果然就是——他怎么今天也回来了?
二
广播台在学校东北角一幢爬满爬山虎的二层小楼里,徐青青童尧们的声音,从这里穿过一条小路、一个院子,再翻越两幢教学楼后,覆盖了整个校园。大一入学没多久,徐青青就报名参加学校的播音社团。入社是有门槛的。徐青青念了一段国际新闻稿,朗诵了一首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没两天,社团通知她入选,负责播报早间和午间新闻,内容自己选,但播出前要报社团的学长审核。有了一件学业之外喜欢的事做,就像春游时怀里还揣了一个史迪仔。
社团的破冰活动照例是聚餐,这是历届社团遗留的光荣传统。周五晚上,在学校西门外美食街的“海陆空”火锅店里,社团学长带领新入社的八九名成员围坐一圈,点了一个大型鸳鸯锅,亮闪闪的红油上堆满辣椒,溢满了欢迎新人的喜庆。学长提议大家用简短的话自我介绍。徐青青还没参加过这种场合,有点儿紧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院系后,便把麦克交给了下一位同学。击鼓传花,花随人走。轮到最后一位男生,他不急不徐地说:“我叫童尧,童第周的童,尧舜禹的尧,来自资环学院,人文地理专业,爱好文艺,喜欢唱歌,很荣幸加入这个多才多艺的集体,相信会从学长和同学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希望大家多多帮助指导。”
话音未落,学长带头鼓掌,说道:“好!大家开吃。”所有人哈哈哄笑起来。徐青青拿起筷子向前看了一眼最后发言的这位男生,他身材瘦高,五官立体,自带一点儿明星相。其间,学长主动引领话题,从中文系后边的小树林适合情侣出没,到数学系的教授娶了小他三十岁的女学生,再到食堂第四个窗口胖大妈打饭给得多,每个话题都有糖果扔进蚂蚁窝的效果。童尧跟着学长的话题,时不时插上几句,逗得身旁的同学筷子都拿不住了。徐青青基本没听说过这些事,不知道怎么搭话,不过她乐得听大家聊。学长看大家不怎么吃,随手往辣锅里连下几筷子羊肉,不停地招呼身旁的童尧等几个同学吃肉。童尧客气地说自己不吃辣,怕影响嗓子。学长呵呵一笑说道:“我是过来人,说吃辣椒坏嗓子是彻头彻尾的谣言,我这不是还在播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