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紫云英
作者: 张逸云1
从警二十多年,经历过的难事数都数不过来,还真没怕过什么。这回硬是怕了。老爷子的电话仿佛失控的闹钟,冷不丁就响起来。不管上班下班,白天黑夜,他想打就打,三更半夜都不让人安生。一张口就吵吵嚷嚷,从头到尾还是那句话,要给我去世多年的母亲迁坟。
韩淼睡眠浅,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声音特别敏感,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能会把她惊醒。父亲“兴师问罪”的电话吵醒过她几回,她生物钟就紊乱了,整晚睡不安稳,生理和心理都出了状况。眼袋变大,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皱纹在眼角肆无忌惮地张开;大白天哈欠一个接一个,脾气变得暴躁。
夜里,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目光里充满了焦虑和忧郁。方臻雄,算我求你好不,赶紧依了咱那倔脾气的老爹吧。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多久会把你老婆逼疯的。
父亲狂轰滥炸的电话,负面效应已然严重,若不断然处置,会有大麻烦。可问题是,迁坟那么大的事,不是想迁就能迁的。再说,母亲在那儿好好的,无缘无故迁坟干吗?
老爷子没少说过,母亲现在安葬的地方风水好,睡那儿舒舒服服,等他百年之后同母亲合葬在那儿。这会儿变了调调,张口就说落叶归根,必须把我母亲的坟墓迁回老家月亮湾。这个理由,可信度不高。我哼哼哈哈拖字经,这一拖,问题来了。父子俩快要反目,儿媳妇差点儿抑郁了。
父亲难缠,一天不答应他,电话就没完没了。昨天晚上,我看完办公室汇总的扫黑除恶汇报材料,已是子夜时分,伸伸懒腰正准备上床睡觉,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显示有电话打进来。我拿起手机,轻手轻脚躲进洗手间,刚接通,父亲竟在那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臻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娘那坟,到底迁还是不迁?再不给个准话,老子就往你娘坟里钻。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反正活着没人管,不如死了好。
这不是胡闹吗?我脑袋一阵发蒙,胸口发胀,火气跟着朝上飙,但很快冷静下来。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提出迁坟,态度愈加强硬,这信号极不正常。我想了想,答应父亲天亮后回老家,这次说话算话。
这话一出,父亲不哭不闹了,咳了几下,电话那边再无声息。
2
吃过早点,我给局里打电话请了年休假,收拾行李准备出发。韩淼坐在镜子前,描眉画目涂嘴唇,一副盛装出行的架势。
她一直习惯这样,出门前总要在脸上捣鼓半天。我叮嘱她,这次回老家纯属办私事,别没事找事整出七荤八素来。尤其不能惊动区里和乡里那些头头脑脑。
知道了,这话你说了好多遍,我耳朵快起茧子了。回到老家,我就是个傻子,是个小跟班,全凭你这个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当家做主,行不?韩淼回过头,柔柔软软看我一眼,满脸的轻松惬意。片刻,她放下梳子,挽了个漂亮的发髻,轻声提醒我,这次回老家处理迁坟的事,大哥那儿注定绕不过。
我沉下脸,瞥了她一眼。
韩淼是知道的,我跟这位相差十七岁的大哥并无血缘关系。父亲原本姓张,从邻村过继到月亮湾。父亲的养父跟大哥的爷爷是叔伯兄弟,两家几代人走得近,这亲戚关系也就认下了。
大哥是个苦命人,身世相当凄惨。十三岁那年,父母因肺痨病相继闭上了眼睛,他和胞妹成了孤儿。大哥个子矮小,身子瘦得皮包骨一样,模样怪可怜的。可他的有些行为却耗子似的令人讨厌,好吃懒做不说,走到哪儿偷到哪儿,被逮住挨过耳光,还差点儿被剁了手指头。
母亲心疼大哥兄妹俩,吆喝父亲当帮手,把大哥家那几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房整修一新。
大哥的妹妹大我十岁,个性温顺,心眼儿灵巧聪慧。伯父伯母死后,她搬到我家,贴心贴肉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把我这个小弟弟捧在手心里疼。父母把姐姐当成了亲生,送她上学念书。初中毕业后,姐姐死活不再往下念,偏要回家挣工分,帮家里减轻负担。姐姐十九岁那年,母亲挑了户好人家,把她风风光光嫁了过去。
姐姐出嫁那天,泪流满面地拉着我说,弟弟,你是男丁,长大了就是一家之主,要好好孝敬爹妈。记住没?
催亲的唢呐吹了一遍又一遍,姐姐哭着抱住母亲不松手。母亲眼含热泪,轻轻抚摸姐姐的一头秀发,丫头,别哭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高高兴兴的才对。姑爷人不错,嫁过去了当个贤惠媳妇,给我和你叔叔脸上争光啊。
姐姐扑通一声,跪到爹娘脚下拜了三拜。
婚后,姐姐始终牵挂娘家,隔三岔五回来住上几天,带来不少好吃的,给我买这买那。
当然,母亲待侄子方正雄更是没得说了。她央人说媒,帮大哥定下一门亲事。秋收刚过,天高云淡,嘹亮的唢呐声回荡在原野里,大红喜字贴在新屋的正堂,热闹的鞭炮声中,一个长相不错的山里女子从轿子里走出来,成了屋子的女主人。嫂子生下四胎,母亲每次都帮忙接生和伺候月子,大哥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我家长大的。照理说,老人家的恩德,他们夫妻下辈子都报答不完。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照妖镜似的把人心照得通透。
晌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到处热烘烘的。母亲弯着腰身,在自家菜园里锄草。突然,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没再起来。
村里人在大哥家后山挖了一个坟坑,那儿就是这位“德高望重”老人的归属之地。母亲出殡那天,邻近几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来了不少人,大伙怀着尊敬忧伤的心情送母亲最后一程,唯独不见大哥一家人的身影。
唢呐呜呜咽咽,划破了原野的宁静,“八大金刚”头上缠着白毛巾,腰间扎着红带子,一声“起嗬”,抬起母亲的灵柩,步履沉重地朝山里走去。我和姐姐伤心欲绝,走在送葬队伍前头。透过朦胧的泪眼,见一个黑影从后山飘下来。那人一招手,路旁冲出一帮人,黑压压地跪到半道上。
送葬队伍被大哥、嫂子和他们的儿子儿媳拦下了。大哥一边哭,一边嚷,说他请风水先生到前山后岭看过,他家后山处在龙脉,婶娘煞气重,埋过去会坏风水,他家子孙后代要遭祸殃。
自盘古开天地,没人敢挡道拦丧。父亲气得浑身颤抖,一口气接不上,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唢呐声戛然而止,老郎中赶紧掐父亲的人中和虎口。“八大金刚”把母亲的灵柩虔诚地架在长条凳上,都怒气冲天地指责大哥一家人。我抹了一把眼泪,噔噔几步跑到大哥面前,将哭丧棒插到他的膝盖前,命他全家人赶紧让道,不然,棒打拦路狗。
方正雄猛地抬起脑袋,两道凶光从眼里冲出来,你不就干个公安吗?有本事,照我脑壳开枪呀!告诉你,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他话音刚落,拔出别在腰间的砍柴刀,捋起袖子往胳膊上用力一划,一股鲜血冒了出来。然后扑通一声,挺尸一般横在道路中央。他那一家子借机起哄,围住他呼天抢地号哭。
姐姐被这场面气得额头和脖子处青筋凸起。片刻,她拉上姐夫,跪到母亲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同姐夫一边一个扶棺,领着“八大金刚”把母亲埋到了她家的后山上。
母亲过世后,父亲养老的事摆上日程。姐姐清楚,父亲在城里住不惯,不愿跟我和韩淼一起生活。她不声不响地租来小四轮,和姐夫一道把父亲接去了她家。老父亲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
3
天气晴朗,阳光照射过来暖洋洋的。我驾驶“比亚迪”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顺着路牌指引,车子拐进了一条新开的路线。
这儿地势平坦,原野里不少绿色。此时已过惊蛰春分节气,田地沟坡热气蒸腾,到处开满了鲜艳的紫云英,紫色的花瓣地毯似的铺展开来。耕牛犁开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泥土,紫云英被乌黑发亮的土块覆盖下去。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发酵后的紫云英变成了上等有机肥。
父亲之前在电话里叹气说,种田种地来钱慢,现在的农村人对耕种不感兴趣,田地抛荒常有的事,他看着心里就慌张。
我眼前恍惚起来,脑海中传统农耕生活的图景,被飘忽过来的雾光淹没了。
家乡的变化非常大,几条高速路南来北往,车辆飞速奔驰掀起滚滚声浪,呈现出活力飞扬的动感之美。沿途可见时尚别致的别墅式楼房,韩淼举起手机连连拍照发朋友圈,题以“新农村,我的家”字样。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心情莫名其妙地复杂起来,一丝隐忧从心头掠过,我感觉胸口被堵住似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说老方,等咱俩退休了,把老家那幢房子扒掉,盖栋小别墅。自己动手种菜,养猪养鸡养鸭,纯天然无污染,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妻子在城里长大,对乡下的事感到新鲜。瞧她一脸的兴奋,我不置可否,嗯了声。
韩淼摁下车窗玻璃,吹进来的风掀起她蓬松的秀发,她抬起手捋捋,指了指路旁荆棘丛生的空地。老方,我觉得那儿适合建座二级加油站,如果附带商场、餐饮、住宿、停车场、洗车、修车之类的业务,最少能解决一百人就业,经济效益应该也不错。
嗬,休假都不忘工作呀。我将车速慢下来,恭维她说。
在商言商嘛,我们“石油人”,脑子里时时刻刻绷着经济效益这根弦。
我觉得韩淼有眼力,思索片刻道,能不能考虑当作扶贫项目规划?
韩淼瞧我一眼,嬉笑道,我就一说,你还当真了?
城市反哺农村,城市和农村比翼双飞,多好的事。看准了,干就得了。
你说得轻巧,建加油站涉及地方政府众多部门。以为你老婆是谁?不过小小的地市级石油公司副经理,能耐没那么大,能把自家丈夫管好就相当不错喽。
这女人总能掰乎,绕来绕去绕到我身上了。
车子拐个弯,行进到三岔路口,我朝右打了一把方向盘。印象中,这条新修的村级公路直接通往月亮湾老屋那边。水泥路面不算宽,但平整笔直。跑出一里地不到,一根黑乎乎的铁栏杆突然拦在眼前。我猛踩刹车,车轱辘怪叫几声才停稳。
韩淼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我瞧瞧她,抬起手歉意地朝前头指指。韩淼没说什么,用手拍拍胸口,随我下了车。
路边竖着一块两米多高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收费地段,大车十五,小车十元。不愿在此经过者,绕道不送!
铁栏杆边上坐着一个厚嘴唇、黑皮肤的小伙子,戴一顶咖啡色毛线帽子,看人的眼神痴痴呆呆。
一杆挡道,万夫莫开。不想交冤枉钱,往来车辆只能绕道行进。在十米开外,有条石头裸露的坑洼土路,淤积不少泥水。过往车辆扭秧歌似的嗷嗷叫,车屁股后面冒出黑色浓烟,车轱辘激起的泥水溅得到处都是。
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朝我们这边走来,她眯眼看看车,再看看我,两只巴掌突然拍到了一起。这不是老方家的旺葆吗?哎呀呀,变模样了,不往细里看,真认不出来喽。
陡然让人叫上小名,我有些不大适应,红着脸迎上去,握住了老婆婆的手。五姨,是您老呀!
五姨拉住我,呵呵笑着,指着不远处一个五层楼的农庄,请我到屋里坐坐。五姨家变化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十几年前,她家住在村西头的山脚下,老老少少十几口人挤在几间青砖黑瓦搭建而成的低矮平房里。
韩淼优雅地走过来,跟五姨打招呼。五姨朝她瞧了瞧,眼里放出光亮,你是淼姑娘吧?
韩淼走上前扶住老人,五姨,您老记性真好。
五姨一个劲儿夸韩淼扛老,水灵灵的样子像十八岁小姑娘似的漂漂亮亮。我们说笑着朝五姨那栋五层楼走去,那个傻小伙追上来拦住我,伸出肉巴巴的手掌,老、老、老板,停、停、停车费,八、八、八块钱。
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停车费?
小伙子指指车,结巴道,这、这、这是东,东、东、东家定下的规矩,你、你、你车停他们地基上,我、我、我不收你钱、钱、钱,他、他、他就扣、扣、扣我工钱……
什么八块九块,难不成还想拦路抢劫?傻子,知道这是谁吗?城里来的贵客,村东头老方家的。论辈分,你得管他叫叔!五姨一吼,傻子两只眼睛朝上翻白,一声都不敢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