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堤的薪火

作者: 王韶山

范公堤的薪火0

在我的家乡黄海边,有条亘古绵长的范公堤。

范公堤将乡土分成了两大区域,大家习惯分别称为堤东、堤西,堤东人、堤西人。

堤东是沙土,有广袤的滩涂湿地、森林植被,盛产玉米、黄豆、花生、棉花、蚕桑、银杏、西瓜和柿子,且有多条小河,蜿蜒至海边,河中芦柴茂密、藻荇纵横。

堤西是黏土,稻花飘香,麦浪翻滚。那鱼塘、虾塘、蟹塘,以及长满菱角、荷藕、荸荠的池塘,星罗棋布,仿佛一面面镜子镶嵌在绿野,熠熠闪光。

“拾青闲步兴从容,情景无涯忆范公。柳眼凝烟眠晓日,桃腮含雨笑春风。四围碧水空濛里,十里青芜杳霭中……”这是清朝诗人高岑的《范堤烟雨》,我上学时背过的古诗,至今仍如漆一般烙在我的心窝。

家乡这条依偎黄海之滨、绵延700多里的范公堤,相传乃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北宋名将范仲淹在东台做盐官时主持修建。这里的潮水“远听若天崩,横来如斧戕”,海边的农田、农宅,动辄被海水涌灌,十年九灾,望着海潮过后野鹤凄唳、民不聊生的景象,“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多次含泪上书朝廷。他被任命为当地县令后,遂带领数以万计的家乡父老,以东台为中心地带,北至盐城的阜宁、盐渎,南至南通的海安、如皋、掘港、启东的吕四港,修筑了一条漫长的阻挡海水的“捍海堰”,并在千里堤坝东侧,修建了七十余座报警用的烟墩(又名“烽火墩”)、一百余座供人躲避涨潮的潮墩(又称“救人墩”)。然而,这条海堤修好后,东台沿海一带潮汐多变,无风也起三尺浪,堤坝屡遭洪水冲击而塌陷。范仲淹苦苦思索,于是带领一帮能工巧匠,试着用柳篓、蒲包装土夯实坝基,这法子还真灵,这段堤坝变得愈来愈坚固了。后来,当地政府和百姓为纪念范仲淹的功德,将这条反复修筑的“捍海长堤”命名为范公堤。

宛如巨龙横卧的范公堤,海水盐卤浸泡过,战争的烽火熏染过,但始终回荡着一股英雄气。

一寸海堤一寸血。生于斯长于斯的范公堤人民,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刻在民族基因里的特质,那就是匹夫的侠肝义胆,扛枪保国的大义凛然,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曾拜访过有关部门,迄今,仅盐城地区的红色遗址就达二百四十余处,以烈士名字命名的乡镇、村庄有一百二十多个。譬如,叶挺曾在盐城的新四军军部当过军长,他乘飞机不幸遇难后,在当地人民的请求下,经苏皖边区政府批准,盐城曾先后改名为叶挺县、叶挺市。大丰境内的方强镇、方强农场,其名字起源也是烈士。方强为黄埔军校生,曾在郭沫若组织的战地服务团当过团长,他从苏南到盐阜地区从事抗战宣传工作,被捕后誓死不屈,惨遭日伪军活埋。东台境内有个五烈镇,是以唐学海、陈维仁、许文华、孙保民和李有存五名烈士命名的,几位烈士曾在抗战时期分别当过民兵大队队长、游击队队长、武工队队长等,都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下,他们皆是范公堤上的杀敌英雄。如今,徜徉在这些以烈士命名的地方,聆听那些衣冠冢、“无头将军”、众战士尸骸合葬的壮烈事迹,我时常在想,范公堤不仅仅是一个堤,它更是一种不屈精神的象征,一种红色血脉的延伸。

那天,天空湛蓝,云朵如絮,我是怀揣着一颗虔敬的心走进“五条岭”的。这个静谧、肃穆的五条岭烈士陵园,位于盐城南郊,乃范公堤众多英烈长眠之地,有三千多位将士长眠于此。这里原为五条烈士尸骨层层叠加而隆起的一米多高的土岭,后来,因长年累月的雨雪侵蚀,坟墓塌陷,露出不少白骨,荒芜的墓穴里蛇鼠乱蹿。“他们牺牲时大都是十来岁、二十出头的娃娃兵,我们不能让这些孩子的魂灵得不到安息啊。”面容清癯、人却很精神的守墓人卞康全介绍,当年,他的爷爷带着父亲含着眼泪请缨,父子俩拿着铁锹等工具,小心翼翼地,一年又一年,不间断地拾掇、整修这些烈士的墓廓。后来,当地政府出资重新修缮了五条岭烈士陵园,且陆续建了纪念亭、纪念碑、纪念馆等。现在,卞康全已完全接过了爷爷卞德容、父亲卞华传下来的守墓接力棒,他还叮嘱在外当兵的儿子,希望儿子将来也能把守陵的活儿继续干下去。更令人欣慰的是,一家三代人七十余年的陵园坚守,以及大量信函查询、DNA技术支持,越来越多的无名烈士找回了自己的名字,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与卞康全闲聊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份纸张皱褶的人名册,指着那些打着勾勾的名字说,这些都是找到家对上号、有亲人来祭拜的烈士,加起来有四百多人啊。望着这些手印斑斑、页角翻卷的烈士名册,望着这些坟茔上恣意生长、繁茂成墙的茅草,以及凄美草木间穿梭的鸟儿、蹁跹飞舞的蝴蝶,我寻思着,这些羽翼斑斓、舞姿翩跹的小鸟和蝴蝶,是否就是这些烈士的化身呢?

残阳如血。范公堤的硝烟、马蹄声虽然已远,但又似乎犹在眼前,犹在耳畔。不是吗?“江淮英杰,卫国干成”的盐城新四军纪念馆,如皋的红十四军纪念馆,海安的苏中七战七捷纪念馆,有粟裕将军墓地的东台三仓烈士陵园,“冰雕连”副连长王永和的夏灶村老家,“断头将军”陈中柱的掩埋地西仓桥,梁垛镇的卢秉枢烈士故居,八路军、新四军的会师地白驹狮子口,有“红帆船”、“海防团”等抗战故事的中国海军的起锚地——弶港,每次走近这些地方,我总会心起波澜,肃然起敬。当年那些“一腔热血去,马革裹尸还”的战士,鲜活的躯体虽然不见了,但他们的功绩不会被磨灭,他们的英魂也始终萦绕在家乡这片热土上。

“黄沙百战穿金甲”。老一辈驰骋疆场打下的江山,如今戍守的军警战士也都是出色的,可谓不辱使命。有一年,阜宁、射阳一带遭受特大龙卷风袭击,风力超过17级,树木被连根拔起,大量民宅倒塌,好多人被埋在废墟里。揪心啊!在第一时间,我们的子弟兵、公安、消防、武警几乎齐刷刷冲了上去,他们争分夺秒地与死神赛跑。救援中,大部分废墟没有使用大型机械,因担心使用机械会造成二次伤害,不方便开展救援工作,战士们匍匐在楼板间、木梁下、瓦砾里,硬生生用双手去扒,用肩膀去扛,拼命从废墟里救出了数以百计的人。这次救援行动,令不少军警战士的手脚、臂膀等留下了累累伤痕,成为他们热血青春的印记。

范公堤是有风骨的,是有堤魂的。我曾在一些公安机关单位出差,有幸接触过不少藏蓝英雄,这些逆行者无所惧的样子,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譬如,盐阜警官陆立海,在现场抓捕犯罪嫌疑人时,被歹徒用尖刀扎伤了胸腔,喷涌的热血很快染红了警服,可他却揪住歹徒不松手,歹徒挣脱了,他又拼命去追,鲜血洒了一路。我曾问过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条命、差点儿就成为烈士的陆警官,你当时不怕死吗?他回答,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说不怕死那是假的,何况我上有老下有小。但我穿上了这身警服,关键时刻就不能腿软啊,不能让那些坏怂小瞧了咱。那位二十多年用坏八根拐杖的警官孙益海,当年在收缴非法枪械时被火药枪打伤了腿,左腿高位截肢的他,体内仍有三十多颗钢珠弹无法取出,且每个月他都要到医院做一次尿道扩张手术,那种痛苦的滋味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即使这样,他仍像犟牛似的在辖区的小路上一瘸一拐地奔波着。还有,那个曾在中央警卫团当过兵、被誉为“神捕”的交警朱勇,逮逃犯、查假牌假证颇有一套手段,数十载下来硕果累累,因此他被评上了“二级英模”,可如今患有心脏病等疾患的他,仍揽着自己的“瓷器活儿”不放。我曾劝他歇歇,身体要紧,他答道,你看我像闲得下来的人吗?没法子啊,看到那些逃犯、假车牌在眼前晃悠,我的手心就痒痒啊。

“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

范公堤乃淮盐淮剧的发源地,亦是育人铸魂的摇篮。那些如春笋般由范公堤走出来的将才、翘楚,对家乡人来说亦是莫大的荣耀与鼓舞。

譬如,民族英雄陆秀夫,实业救国的张謇,“西溪三杰”晏殊、吕夷简、范仲淹,“盐城二乔”胡乔木、乔冠华,以及“刑侦博士”李昌钰、“淮剧传承人”裔小萍等,家乡人对他们是情有独钟的。故土在,魂不灭。我曾拜谒过位于盐城蟒蛇河畔的胡乔木故居、盐淮公路边的乔冠华故居,看到那些古色古香的龙脊花墙、格栅门窗和翠竹摇曳、鸟儿嬉闹的“忆乔亭”,看到那些像老人般伫立在院落的银杏、榆树、榉树、桂花树,看到那书斋里纸页发黄、吸引人目光的《胡乔木文集》、《人比月光更美丽》、《从战争到和平》、《从慕尼黑到敦刻尔克》、《向着宽阔光明的地方》等书籍,想想物是人非,叫人感怀。“勿因位尊沾自喜,任重岂可忘乡梓。娘亲教我时谨慎,万变不离农家子。”流连“中共中央第一支笔”胡乔木和外交家乔冠华的桑梓之地,我的脑海总是浮现出盐城籍“布衣将军”周克玉写的这首《乡音》,更想起东台籍将军何卫东故乡行的话语,“作为家乡游子,我始终忘不了黄海之滨的这片热土,忘不了老区百姓的淳朴厚道,忘不了老家的‘麦嫩嫩’、玉米糁儿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大家一定都听过这首激情澎湃的老歌吧?对了,它的词作者是麻扶摇,作曲者则是从范公堤走出的东台籍音乐家周巍峙。当年他趴在煤油灯下创作了这首《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那跳动的音符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似的,激励了千千万万将士的斗志。如今斯人已逝,镌刻在东台明清街照壁上的这首歌,与周巍峙和他的歌唱家夫人王昆一起,仍活在家乡人的心里。我犹记那年潇潇春雨后的晴天,周巍峙、王昆夫妇重游了东台老街巷、“周巍峙王昆艺术馆”等地方后,高兴极了,他俩在石榴花开、蔷薇如瀑的青石板古道上,束着红绸带,钻进挑花担的人群,一边扭着腰肢一边哼唱着,那撒欢儿的劲儿就像老顽童似的,脸上都乐开了花,也让围观者笑弯了腰。我难忘那个雪花飘舞的冬夜,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原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团合并)在东台王昆大剧院举办“巍巍昆仑——百年巍峙、永远的王昆音乐会”的情景,整个剧院里座无虚席,连阶梯过道都加了凳子,台上演出精彩异常,台下一直沸腾着。其实,建院馆也好,开音乐会也罢,所有这些,都是对周巍峙、王昆这样的文艺伉俪最好的怀念。

生于斯长于斯长眠于斯,古老范公堤的那种底蕴、那种乡愁是浓得化不开的。那天,我陪远方亲戚在范公堤沿线的老204国道、通榆河和串场河一带,轻松愉悦地逛了好多地方。在东台步行街的“名人大观”亭阁,在北海大桥一侧的“名人碑林”,望着镌刻着“布衣诗人”吴嘉纪、“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水利学家冯道立、新闻学家戈公振、翻译家戈宝权、画家戈湘岚(与徐悲鸿齐名,有“北徐南戈”之美誉)等众多家乡名人的石碑、石匾,我想,竖这些纪念碑、建这些纪念亭的人,也是功德无量的。我在修葺过的翠竹摇曳的戈公振故居,望着栩栩如生的汉白玉雕像,望着门前照壁上镌刻的“我是中国人”(沈钧儒题字)这五个遒劲的大字,不禁思绪万千。出生于书香门第的戈公振,少小离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供职于上海《申报》和《时报》,他一生致力于抗日救国和民族振兴的宣传工作,并撰写过《中国报学史》、《新闻学撮要》等,乃我国新闻战线的先驱和奠基人。我联想起,某一年报刊大整顿,县市报几乎被砍光了,而老家的《东台日报》却神奇般地被保留下来。有人说,你们这是沾了“新闻巨擘”戈公振的光。而捧得鲁迅文学奖、回东台老家授课的作家鲁敏说,文学之水故乡来,其实,我们都是在家乡人文环境滋养下悄悄拔节生长的孩子,我的那些作品里也一直都有故乡的影子。

“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家乡的范公堤可谓雕塑之故乡,不管是堤东还是堤西,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甚多。譬如,“天下第一灶”头灶镇的老子雕像、盐鼎雕塑,东台中学的孔子、陶行知雕像,“苗木之乡”新街镇的张謇雕像,东台图书馆的艾青、戈宝权雕像,明清街的黄逸峰雕像,三仓烈士陵园的粟裕将军塑像,董永与七仙女文化园的“天仙配”雕塑,以及盐城新四军纪念馆的《铁军忠魂》、《陈毅托孤》,东台“双拥公园”的《盐碱地的“甜井”》等,这些或昂首阔步、或颔首凝眸、或威风凛凛、或深情款款、或群英荟萃的雕塑,皆是栩栩如生的,看一眼便会让人心生欢喜和钦佩。我知道,这些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雕塑有不少都出自“写意雕塑之父”吴为山之手。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吴为山的衣胞之地在小桥流水的东台市时堰镇,据当地老人讲,他打小就喜欢捏泥塑,哪怕夏天嬉水也能蹲在河岸边捏出几尊小动物来。光阴荏苒,嘉言懿行。曾在无锡工艺美校捏过“惠山泥人”,然后在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过的吴为山,靠一双手、一把刀,天赋加勤勉,创作出了不少优秀作品。如今,他的雕塑作品能装满一列火车,吴为山实乃地地道道的雕塑大师了,且当上了国家美术馆的馆长,但他的桑梓情怀依旧。在文化建设上家乡有啥事儿想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拿架子。有次故乡行,吴为山为自己创作的一尊新四军策马奔腾的“大马”雕塑揭幕,我看到银发飘飘的他乡音乡情甚浓,甭管与谁聊天,皆是满口的“东普”(东台普通话)。细瞧他略显粗糙的双手,右手大拇指因长期推捏泥塑都磨得有些变形了。揭幕仪式结束了,他仍瞅着自己精雕细琢的“孩子”,久久不愿离开。从他深情凝视的眼神里,你会发现,他的眼里发着光,闪烁着泪花。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