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
作者: 【日】阿刀田高/著杜海清/编译都市的午后。
赤坂的咖啡馆。
窗下是画着人行横道线的马路。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两拨人群匆匆擦肩而过。他们都是居住在都市里的普通人。
不禁猜想:那个男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工薪一族。
嗯,多数是能猜对的。
现代都市中,百分之九十的成年男子靠薪金生活。按当今的时势,蔬菜铺、寿司店也是企业组织,也有穿长筒靴的社长。
当然,工薪一族只是笼统的说法,他们分属各种不同的行业。
比如某商社职员、某电力公司员工,以及医生、律师、教师、银行职员,其中肯定还混杂一两名公务员。可能还有保险推销员、房地产中介、报纸电台电视台记者和一些你想象不到的行业内专业人士,所有这些人都穿着清一色的外套,步履匆匆。
这些行人当然不全是男人,也有女人。她们中有全职家庭主妇,也有穿制服的公司职员。穿毛皮大衣的说不定是应召女郎。里面肯定也有从事你想象不到的职业的女性。
爱情故事的第一章往往是这样开始的: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但是,男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对方又是怎样一个女人?情况不同,故事的展开自然也各有千秋。
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二十四岁的鱼津保子是名牙科技师,说起这个行当,大多数人都知道。你去过牙科诊所的话就会看见,治疗室的边上总会有个小小的工作间,里面坐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弓着背用石膏或汞合金之类的材料制作着什么。只要你口中有一颗义齿,那你就一定享受过牙科技师付出的劳动。尽管这不算是个超出想象的特殊行当,但毕竟也是一种不常见的职业吧。
保子选择干这行,倒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志向。读初中的时候,在公司上班的父亲突然病逝,家里一度陷入贫困,身为长女的她便想着要早点儿出来找一份工作。恰巧熟人中有当牙科医生的,收入也还可观,没有多想便学上了这门技术,入了这个行当。因此,她的手指从小就是很灵巧的。
保子上班的牙科诊所位于东京的港区,共有三名牙科医生。她平时的工作就是听从牙医们的吩咐制作义齿或补牙填充料,空闲时候则会坐在挂号处帮着处理些诊所的杂务。
保子对自己的工作倒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只是对住在租来的公寓里过着乏味的单身生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
一个早春的傍晚,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保子打扫治疗室卫生时发现,沙发底下有一枚不知谁遗落的印章。拾起一看,印章上有“今关”两个字。
今关,今关……啊,想起来了!下午三点左右,是有一位名叫今关什么的女患者来看过牙。那女人四十来岁,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鼻梁细细的,模样长得不赖,就是满脸高傲的样子,让人看着讨厌。
保子找出了病历卡。“右臼齿填入齿桥,今天结束治疗。”保子清楚地记得,齿桥部分的填充料还是自己制作的。
看来,找到失主不是件困难的事。
保子立即按病历卡上留下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但只有铃声,没有人接。她又扫了一眼住址。哦,这地方熟悉。她学习花艺的老师家就在那儿附近,而今天又正好是上课的日子。
印章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要紧的东西,我得亲自送去。拿定主意后,保子把印章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西沉的夕阳血一般赤红。直到后来,保子还是会常常想起这天傍晚的天色,好像是一种会发生不寻常怪事的预兆。
要找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从市谷的大道再走上两百米左右,就是一条闹中取静、两边都有住宅的街巷,其中一幢白色公寓的门上挂着“今关”的姓名牌。保子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一位三十七八岁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脸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保子。他的实际年龄也许不止这个数,但身上浅黑色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更显年轻些。
那人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杆。
“请问……”保子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你好。”
“我是牙科诊所的技师。您太太是不是遗失了印章?”保子说着递上印章。
“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
“你是特地来送印章的?”
“不,我正好有事顺道路过这儿。”
“辛苦你了。”那人接过印章,盯着保子的脸客气地说。
这时保子又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这人应该是那女人的丈夫吧?一定的。可转瞬间又有一丝违和感掠过心头。
这家人姓“今关”,走出来的又是位中年男人,那几乎就可以认定,他是这家的主人。所以,那个女人就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保子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不是一对般配的、关系和谐的夫妇。
这种感觉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说实话,那男人给人的印象是开明爽朗,而女人给人的感觉却不怎么讨人喜欢。按保子自己的喜好来判断,这两人是不应该纳入同一个婚姻围城里的人。再进一步地说,人们称之为第一印象的,其实并不只是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还应包括日后修正的因素。受这种心理支配,很久以后保子对他的印象仍没有改变。
“谢谢。”男人道谢后转身走上台阶。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可没想到,他又略带腼腆地说了一句:“你的牙齿真好看。”
“嗯?”
“到底是干牙科这一行的,牙齿就是长得好。”
“这个没什么关系吧。”
“过段时间我也要治一下牙齿。”
“行,欢迎您来。我告辞了。”
“太谢谢了,再见。”
就这样,他俩在公寓门口有了第一次会面。
此事过后不到一个月,保子再一次和男人不期而遇。
那天,保子到羽田机场送母亲返回札幌后,刚要走出送行者专用出口,这时发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嗨,上次的事太谢谢你了。”男人还是那张肤色健康的笑脸。
“啊,您好。”
“是送行吗,为男朋友?”
“不,是送我妈妈回北海道。”
“哦?你也是北海道人?”
“对。”
“太巧了。那你是一个人在东京生活?”
“是的。”
男人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有的只是对年轻女孩儿关心的善良之情。
“这就准备回去了?”
“嗯。”
“那我送一下你吧,我是开车来的。”
不等保子回答,今关径直朝外走去。保子也没有丝毫想要拒绝的念头,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母亲到东京探望的这一个星期里,原本一个人住的家里有了些许热闹的气氛;现在母亲回去了,自己又得重新回到形单影只的生活中。想到这一点,就像门缝里吹进一缕贼风,保子的心里不免掠过一丝寂寥感。
相比搭乘轻轨列车,坐轿车实在是舒服多了,保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当然,原因不单单是这个,她还意识到了一种含糊的情愫。那是幼年丧父的女孩儿对成熟男人所抱有的向往之情。
那人轻易地触动了保子的这一情愫。
汽车是米黄色的三厢车。从驾驶座在左侧这一点来看,可能是辆进口车。
“上车吧。”
“谢谢。”
“来东京多长时间了?”
“才两三年,还是个乡下人。”
“别这么说啊。札幌可是个很时尚的城市。”
“也许吧。”
“街道很漂亮。”
“嗯,这倒是。”
保子眯起眼,想象着满街槐树的札幌街景。
男人把着方向盘,用他澄澈的嗓音说着对北海道的印象。
不知男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牙科诊所的病历卡上当然不会注明患者丈夫的职业。漂亮的公寓、舒适的进口车,他一定是位干着不一般工作的人。牙科诊所的治疗费是很昂贵的,来治疗的都是中产以上的富裕人士。
在高速道路上开了五分钟左右,男人问道:“你住在哪儿?”
“在东大久保。”
“哦,是吗?”男人眼睛仍看着前方,“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早就想请你了,但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总觉得上次那事得酬谢你一下才好。”
“酬谢?”
“你不喜欢?”
“不,只是……”
“你别客气。反正我今天也是一个人吃饭。当然,你事先已有约会的话,那只好算了。”
“哪有什么约会。就是回家吃一点儿剩下的饭菜而已。”
“那就定了,一起吃吧。我也高兴。”
保子虽然有点儿犹豫,但也只是出于“第一次受邀立刻答应是否妥当”的顾虑,能同眼前这位斯文有礼的男人一起用餐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
这种情况下,沉默就意味着接受。
“那就这样了。”今关点了下头,算是说定了。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位于青山的一家法式餐馆,店堂里响着埃迪特·比阿夫的老式唱片音乐。
“这里的菜味道不错。说起法式菜,有的餐馆虽说正宗,菜却实在太难吃。毕竟日本人和外国人的口味多少还是有差异的。”
“嗯。”
“口味方面这家餐馆实在不赖。我这么说有点儿自以为是,但这家餐馆的厨师对日本人的口味着实是研究了一番的。烧菜用酱油,也用青紫苏。”
“是吗?那一定很好吃了。”保子笑着说道。
男人说得没错,菜做得很可口,葡萄酒带来的醉意也慢慢消除了原有的拘谨。保子大多时候都是低着头,视线投向白色桌布,偶尔也会向上翻一下眼珠,观察男人的表情。
男人两次微笑之间脸上常会掠过一丝冷冷的神色,从中或可一窥其人品的深度。
这应该是个好人吧?在保子的心中,戒备心时不时地会涌向心头。但不知为何,眼前又很快浮现初次见面时被夕阳染红的天色。
不能陷得太深。可出现这一念头时,似乎已说明,保子的直感已预见两人会有深入的交往。
餐后他俩又一起去了酒吧,气氛愉快。
之后,男人将保子送回了家。
“谢谢您的款待。”
“别客气。”
“再见。”
“今晚很愉快,希望你也是。期待再次见面。”男人伸出了手。
保子微笑着,毫不犹豫地伸手和他握了下。对方手心传递的温暖长久地留在了她的心里。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来往。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了那方面的男女关系。每隔一天通个电话,每隔两天一起吃个饭。
男人名叫今关彻二,四十二岁。虽然他很少说起家里人的情况,但保子很快知道,他没有孩子,与妻子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
当第三次应邀见面后,保子与今关的关系又稍稍加深了一步。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事过境迁,保子也想弄明白当时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但总是想不清楚。
是一见钟情?
也许是。
不管是什么人,对“一见钟情”多少是抱有期待的。至少,对于将要开启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来说,这种只注重表面印象的刹那感觉总是有些靠不住的。然而事实是,不管什么样的恋爱,其中或多或少包含有“一见钟情”的因素。
一开始,保子只想着权当用来消遣解闷;但过了不久,又猛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分手时的握手也变成了接吻。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是在第几次幽会的时候,保子一边喝着汤一边问,此时耳旁正回响着弗拉明戈的吉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