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去鸡缺岭

作者: 叶临之

红狐去鸡缺岭0

凌晨,一场大火从咸家街的五龙机械厂莫名烧起,机械厂具体灾情暂不得知。上面是工作群里的消息,等红狐看到,他几乎同时接到了局长的电话。早上七点二十八分,红狐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响起,他躺在床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喂了一声。局长说,好点儿了吗?在不在家?这么早,本来不好打电话给你。红狐没有吭声。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别人问他第一句话时,他总是不习惯回应,哪怕对方地位再高。看到事了吗?局长知道他的风格,继续问。红狐才开腔,看到了。局长说,情况恐怕比播报的还要严重,有人失踪。红狐没作声。局长又说,这事,局里本来想你参与,又怕影响你,所以我才打电话来问。局长这样说,红狐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平常局长不会这样说话。他说,没事。局长说,那就好。又停顿了五六秒,局长说,待会儿我去现场,如果你能来的话,我就派人去接你。红狐想了想说,让张干来接我吧。局长说,好,这事你能参与那太好了。

局长的电话让红狐感知到了紧迫性。通完电话搁下手机后,他的左手无名指竟然开始蜷曲、颤抖,他试图伸直它,可无名指上好像有一条灵蛇在缠绕,他感觉到了一丝紧张,手心出了不少冷汗。他拉开窗帘朝外望了一下。这时候天似乎才刚刚亮,天边渗出一种很淡很淡的东西,颜色像石莲水,像有位老妇人拿着铜勺子,从天边慢慢浇灌下来。不过,前一晚下了雪,天色比以往明亮了一些,放眼望去,天际间仍会不经意地掉下雪末儿来,挂在树梢上。

红狐大概是凌晨五点醒来的,之后一直半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浏览着不同的电视频道。他是被梦给惊醒的,昨天晚上他一直在做梦,几乎是同样的梦在反复。看电视时,他还在想如果像梦里那样,那么他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特殊日子,生活还真有点儿要被打破了的样子。等他从床上爬起时,楼下传来了嗡嗡的马达声。

他猜测是张干来了,迅速穿好衣裤,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洗漱完毕后来到客厅,吃了两个昨天晚上回家途中买的鸡蛋糕。雪仍然在下,有一点儿没一点儿的,不停地从樟树叶、树杈上噗噗往下掉,院子里还有三两只白头鹎在鸣叫。他站在窗子旁边,看了看楼下的警车,警车一直没有熄火,因为寒冷,他甚至看见车里的张干正拢着双手取暖。他带上该带的东西,准备离开了,他扫视了一番家里,客厅的墙上还挂着夫人五十岁拍的艺术照,红狐愣怔了一下,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由梦而生地活着。

其实,今天是他夫人的祭日。去年,他夫人查出得了胃癌,而且是胃癌晚期,没过半年人就走了。夫人走后,他的生活几近沉沦,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最初的两三个月,他连给在外地工作的孩子打电话的动力都没有,每天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还隐隐心痛,看起来就像植物人,亲朋好友都认为他身体出问题了,劝他去医院检查,一检查发现心率有点儿失常,医生让他最好休息一年,因此局里为他批了假。直到今年秋末,红狐才回归到单位,但上班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身体乏力,因此即使上班,他也是时在时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红狐似乎像是丧失了办理案件的能力,他甚至萌生出了退休的想法。红狐又看了一眼客厅的墙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披上大衣出了门。下楼梯时,他有一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

张干一直等在楼下,按局长的吩咐,他们一起去五龙机械厂查看火灾现场。事发突然,局里警力不足,局长才想起红狐来。张干自从入行当了刑警,一直就是红狐的助手,这些年来,除了跟红狐一起办案,还兼职当司机。看到下楼来的红狐,在驾驶位的张干俯身向后把后车门打开,他在车上等红狐。红狐甩了一下疼痛的左手,走到警车前关上了后车门,然后打开车前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张干发动警车立马出发,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雨刷有节奏地刷洗着前挡风玻璃,车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红狐一直阴着脸,漫无目的地扫视马路周边的情况。张干把一根烟敲了敲,递给红狐,他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抽。车子驶离市区后,迅速向咸家坡的方向驶去,公路周边的树、民房和远近的山坡,以及山腰、山脊都被盖上了薄薄一层雪,山峰白雪皑皑,给人沧桑辽阔的感觉。

已经到了咸家坡,过了咸家坡还要经过一个山区才能到市开发区咸家街。以前,咸家街是市里的第一大市镇,十多年前升级为市经济开发区,咸家街与市区距离十七八公里,这段路在其他县市可能称不上遥远,可是在本市却远之又远。因为途中要经过咸家坡。咸家坡是个小地方,但地理位置重要,它位于市区与市经济开发区之间,属于咽喉地带,它一头环抱市经济开发区,另一边紧邻市区,而且咸家坡的背后还有咸家山,那是一连片的山,其中有座无烟煤煤矿,还有一处大型国有林场。从那林场下去,才到马蹄形的盆地,就是市经济开发区咸家街。在红狐的印象里,咸家山只有一些羊肠般的盘山公路经过几个山头,连着它的咸家坡也是名副其实的山区,那一带民风彪悍。

早在两年前,市公安局就准备在市经济开发区咸家街搞一个分局,把当地的派出所升级即可。这一重任本来是要交给红狐的,当初红狐也答应了,心想在市经济开发区分局独当一面,再干个五六年就可以退休,也算是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件辉煌的事。可万万没想到上天自有它的安排,自从妻子重病卧床,他每一刻都不能停歇,除了日常工作就是在医院照顾妻子,根本就脱不了身。妻子去世后,他又一直没缓过来,好像身体还出了问题,这种状态就更加不用谈去准备组建的市经济开发区分局主持工作了。市经济开发区分局由于没有合适的局长人选,便放缓了组建的计划,如今,那里仍然只有一个二十来人编制的派出所,却管辖着十多万人口的片区。

咸家街升级为市经济开发区颇有些历史渊源。以前,咸家街一带都是农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条国家级的铁路大动脉经过,在这里设了货运站,方便从咸家山那边的山区运输煤炭和木材,改革开放后,货运站经过两次改造,慢慢扩充为了一级客运站,咸家街由此经济强劲,不再是街镇的规模,在省里都有名。十年前,自从一家省办大学看中这儿决定开办独立学院后,这个地方更是热闹了,于是,盆地里的农地一一划为了工业用地,市里又开通了高速公路,经过十多年的招商引资,一些外省企业诸如钢铁、化工、五金都来到了这里。五龙机械厂是一名外省企业家投资兴建的企业,以研发生产小型家电为主,近些年已是省内著名的小家电企业,作为本市的一家明星企业,厂址就在盆地的边缘,靠近咸家山。事发之前,谁也没料到它会有这样的遭遇,一出事直接报到了市公安局,看来案子大大超出了市开发区派出所的能力,而且不到迫不得已,局长也是不会轻易打扰红狐的。对于红狐来说,一切出于意外,依梦里所见,又在意料之中。

红狐到达机械厂现场,雪又大了些,像棉花匠弹棉絮,大块大块的雪花不停地掉落下来。一路过来,越接近五龙机械厂,路上的黑污就越多,在雪地上尤为醒目,一路上灰尘弥漫,快要到达机械厂门口的时候,马路上完全是漆黑一片,到达现场时,还能看到大股白烟从前方的厂房里冒出。

红狐站在机械厂传达室旁边往里面望,数栋厂房已经烧得不成样儿了,只有那栋办公楼尚称得上完好,但也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垢,而且,窗玻璃都因高温而爆裂了。市消防队的消防员仍然在架着高架水枪忙碌着,往机械厂的上方洒水,现场热气腾腾。

见到载着红狐的警车到来,局长过来和他握了下手。随后,局长说的是他的家事,关心地问,没事吧?红狐说还好。局长说凡事要看开点儿,要往前看。红狐没有吭声。局长转头望向五龙机械厂,面色凝重地说,可以说是非常惨重,机械厂老板的老婆和孩子失踪了。红狐听后心头一沉。局长继续说,可能凶多吉少,总裁办公室的钢门用钥匙从外面锁死了,直到现在都还没破开,厂方花了大代价装了安保设施,消防队打算动用气割机,里面什么情况要等打开后才能知道。红狐一听,皱起眉头,望了一眼旁边的同事,问,火灾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谁报的案?局长说,具体起火时间不清楚,报案的是一位从省城过来的出租车司机,报案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红狐说,哦,莫非烧了整个晚上?局长小声说,我们还是到车上去说吧。

大家都上了车,这等于是要正式开会,车内瞬间安静。局长直奔主题:局里决定今天上午十点在经济开发区大楼召开新闻发布会。局长停了一下指着红狐说,你可以先了解下现场情况。局长说话时,红狐透过车窗仍然在看着现场,他的心思在火灾现场。局长叹息了一声,然后又说起案情:根据现场目击者说,天都被烧红了,雪也全融化了……局长停顿了一下,看着红狐说,这事影响很大,这家企业本来打算今年就要上市,唉……火灾发生不久,网上就有照片公布出来了,随后现场也来了不少记者。我们初步查看了,发现情况非常复杂,完全没有头绪。说到这儿时,他可能在等红狐的态度,可红狐并没有作声。

红狐的电话却响了。红狐掏出手机一看,是他的老表——二姨的大儿子打过来的电话。大家都紧张地看着他。红狐说,亲戚。局长说,先接电话。

电话接通,是咸家坡的老表找他去吃饭。老表说他家里杀了猪,腊肉也熏好了,叫红狐中午去他家吃腊肉。电话里老表非常热情,红狐没有答应,但也没推却,不能推掉的原因是至今欠老表很大的情。在他夫人重病时,老表曾经来医院看过几次,他在单位忙的时候,老表还代替他守过几天,从那以后,红狐总是感觉欠了老表什么,对于老表的请求,自然不敢怠慢或虚与委蛇。但是这关键时期,他又挺为难。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局长,又看了一眼车窗外的现场。局长已经听到他和老表的对话,便问,亲戚?怎么了?哦,原来你在咸家街还有亲戚呢。红狐点头道,不是咸家街,是咸家坡,农村。局长笑着说,叫你吃腊肉?到农村吃腊肉好啊!上午你就过去吧,这里你已经看过了,案情等开研判会时再说。见局长这样说,红狐便缓慢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刚才,红狐还想起了昨晚做的梦,称不上噩梦的梦在反复地暗示他要出警,最后一次出警。

红狐准备先勘查一遍,等查看完现场后直接去老表家。他招呼张干过来,让张干当助手,两人都戴起安全帽,张干跟着他准备绕着机械厂走一圈,从大门口绕着围墙开始走。红狐让张干给现场拍照,拍完照片走到着火的厂房里时,他停顿了一下,想到光有照片不够,又吩咐张干拍了一些视频。张干拍完后跟着他来到了总裁办公室门口,钢门异常牢固,气割机忙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割开门的一角。

上午十一点时,新闻发布会结束了,等红狐从总裁办公室门口回到机械厂门口时,局长也回来了。红狐看到局长,才记起之前接到的老表的电话,说要他去吃中饭的事。红狐离开时,局长说让张干送他过去,红狐摆了摆手,指了指现场。他并没有说话,但意思是让张干留下来,不要浪费时间。张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红狐勘查完现场,按他以前的工作作风,应该是回局里技术组进行参数分析,可这天他的行事风格发生改变了。发生这么大的案子,恐怕不会轻而易举破案,现场的同事都看在眼里,当然,对于不在状态的红狐,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且局长都发了话,便更加不好意思发声了。就这样,红狐离开了现场,准备一个人前往老表家里。

去老表家前,红狐去了一趟咸家街的农贸市场,买了一条鱼和四斤牛肉,另外,他还去小商店买了红包。老表打来电话肯定是有喜事,只是老表不好意思说明白,但他猜测定是这么回事,于是他买好红包,又去了一趟银行,取出两千块钱装进红包里。

老表家在咸家坡最里面的农村,坐落在县级公路边的山坳里,算是咸家坡的偏远地带,这里只有百十户人家,大多姓咸。山坳也是咸家山的开头,从山坳往前延伸就到了真正的山区,到山坳的地方有公路,进了山坳就只有山路了。老表家进咸家山的山坳里有宝,从这里上去几公里,山里有锑。前些年,山坳里的不少人家进山打小洞挖锑,然后通过人力或畜力背下来。那些年国际锑价很不错,这些人因此致了富。二十多年前,老表也挖过一阵锑,干的是风钻打洞,靠挖锑娶了媳妇。搞了多年后,他得了中度硅肺病,就没再去山里了,依靠早年挖锑得来的财富,老表在山坳里称不上富,但还算中等人家。老表家养了一头驴,平时就驮驮东西,给周边盖房子的人家背砖,赚些生活费。

红狐雇了一辆出租车从咸家街直接开到咸家坡进山坳的地段。走到老表家门口的时候,他却没看到老表,只看到老表的老婆在堂屋的火塘边烤火。人都不在家,为何叫我来吃饭?红狐纳闷。老表的老婆看出了红狐的诧异,连忙说,表哥,他今天五十五岁生日呢。老表的老婆让红狐坐,接过他手里拎的鱼和牛肉到厨房去处理,又说,他到中午吃饭时会回来的,一上午恰好从山里打个来回,他就是劳碌命。红狐问,他是不是又上山挖锑去了?老表的老婆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没有证,证以前被收上去了,我们没证怎么敢挖!红狐怔怔地看着她,老表的老婆只好说出了实情,原来老表坐不住,一个开矿洞的老板叫他们父子三人去帮忙,他便用他的驴去驮锑。驮一天,连驴带人,一天可以赚六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干点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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