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地平线(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余耕

遥远的地平线(长篇小说连载)0

范华阳从小身子骨弱,身子骨弱也就罢了,偏偏还长一副讨人嫌的样子,脸上的五官紧紧拧巴在一起,活像蜂猴的脸。一般大的孩子见到他,谁都忍不住想揍他一顿,大概是想帮他把脸上的五官打松散,还原成人的样子。范华阳身子骨弱,又长得讨人嫌也就罢了,偏偏性子倔。身上挨了揍,范华阳都要从嘴巴上找

回来,把揍他的人的祖宗八辈,外带七大姑八大姨挨个儿骂一遍。揍他的人要是体力好,范华阳就得骂两遍甚至三遍,听不到一句告饶的话。骂人不仅是个体力活儿,也是个智力活儿,得日积月累,得搜肠刮肚,声声带响,句句戳中要害。范华阳骂得狠,对方也就揍得狠。对方揍得狠,范华阳也就骂得更狠。循环往复,人家本来想简单揍他一顿,因为范华阳骂得刁钻狠毒,常常演变成一场漫长的骂与揍。小孩子打架,原本没有深仇大恨,只是要争个面子,向围观的小伙伴们有个交代。可范华阳没完没了地骂,会让揍他的人很没有面子。有时候,揍他的人累得快支撑不下去了,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些乞求的神色,似乎像是央求范华阳不要再骂了。可范华阳越挨揍越倔,越骂越起劲儿,一直骂到揍他的人体力不支,几近虚脱。第二天,揍范华阳的人,浑身上下就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痛。所以,同一个人只敢揍范华阳一次,第二次就算是给他十袋辣条,他都不愿意招惹范华阳。

挨完揍的范华阳,不光是身上疼,嗓子也哑了。日复一日地挨揍,日复一日地骂人,范华阳也就此落下骂下流话的病根。长大后,范华阳才知道,这个毛病属于心理范畴的疾患,也叫“淫语癖”。

虽说没有人敢揍范华阳第二遍,可架不住全校男生多,一人揍一遍也扛不住。有一天,范华阳又遇到一个寻衅滋事的,前半场跟往常一样,人家揍他,他骂人家。骂着骂着,范华阳灵光一现,改变了骂人的节奏。等人家揍累了歇息的时候,他也戛然而止不再叫骂。围观的小伙伴们有些扫兴,可另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始。揍他的人攒足面子,背起书包在前面走,范华阳在后面跟着走;揍他的人在前面跑,范华阳在后面跟着跑;揍他的人进厕所,范华阳跟着他进厕所;揍他的人回家,范华阳跟着他回家。

一直跟到揍他的人心里发毛,站在自家门口央告:“求你了,我再也不打你了,再打你,我是你儿子。”

要是碰巧遇上揍他的人的爸妈,他也不会主动告状,只是用狠呆呆的眼神死盯着揍他的人。揍他的人就会嬉笑着,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对爸妈说:“这是我的同学,我俩是死党。”

范华阳拉开揍他的人的胳膊,开口说话了。这回,范华阳没有骂揍他的人的祖宗八辈和七大姑八大姨,而是对着揍他的人的爸妈说:“你儿子揍我了,我现在打不过他,可我得把你们家门认实了。我长大了要是做了贼,就专偷你们家;我长大了要是做了强盗,就专抢你们家;我长大了要是做了杀人犯,就杀了你们全家。”

范华阳前前后后跟了二十多人回过家,后来,这二十多人的霸气统统被他的眼神杀死。自此之后,放学路上没有男同学敢走在他的前面。偶尔遇上个颟顸的,尤其是揍过范华阳的家伙,走着走着冷不丁回头看见范华阳,腿快的拔腿就跑,腿慢的赶紧蹲地上系鞋带,一直磨蹭到范华阳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前面。范华阳一路走回家,就像一个麻风病人一样,跟他有过节的同学四处避让。范华阳瘦弱的身体,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气场。

半年之后,范华阳带着他瘦弱的身体和狠呆呆的眼神一起升入初中。中学的人数比小学多四五倍,高矮胖瘦傻愣浑狠什么人都有,他觉得光靠眼神,无法保障自己不受欺负。距离学校一站地有一家健身房,范华阳走进去,问管事的领班要不要打零工的。领班看他是个孩子,且瘦弱不堪,就一口回绝了。范华阳说他不要工资,晚上给两个盒饭就行。

此后,他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去健身房打扫卫生,扫完地再把地上散乱的杠铃片、哑铃码放到架子上。范华阳一边干活一边听教练讲解指导,一边看教练做示范一边偷着在心里跟着学。晚饭时间,趁着健身房人少,他照着教练讲的赶紧练上一通。等健身房人多的时候,他去后勤领上两个盒饭,才回家写作业。

半年下来,范华阳居然练出来一身腱子肉,个儿也长高了。直到爸爸发现范华阳的秘密,把他从健身房拖出来,在马路边狠狠抽了一顿耳光,他才不去健身房。有了身高,有了腱子肉,范华阳狠呆呆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变得更有底气。

听说初一来了一个狠角色新生,高年级几个调皮孩子决定杀杀范华阳的威风。下午放学后,范华阳走出学校门口,几个穿校服蒙面罩的家伙窜出来,把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顿。这些调皮孩子都是打架打出来的主儿,实战经验丰富。范华阳从小只有挨揍的经验,只知道蜷缩身子,两手两腿护住要害,全然忘了运用这半年练出来的腱子肉。范华阳这回没有开口骂,没有开口骂,不是不想骂,是因为不知道骂谁,揍他的人都戴着针织黑面罩。“黑面罩们”散去后,范华阳在地上足足躺了十分钟才缓过气来。等他一瘸一拐回到家中,看见爸爸坐在妈妈遗像前发愣,范华阳才想起来,今天是妈妈的祭日。妈妈五年前死于骨癌,范华阳那个时候才九岁,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这一晚,范家爷儿俩都没有心情吃晚饭。爸爸喝了两口酒,换上鲜艳的荧光服去上班,说是长途汽车站有一个涵洞堵了,脏水溢了一大街。第二天早上,范华阳一早就爬起床来,给爸爸和自己做了两份蛋炒饭,他出门的时候,爸爸刚刚下夜班进门。

爸爸问:“这么早去学校干吗?”

范华阳擦了擦嘴角上的饭粒说:“我今天值日。”

爸爸又问:“你的左眼怎么肿了?”

范华阳说:“晚上起夜碰到门框上了。”

范华阳赶到学校,校工刚刚打开校门。他躲进校门口的灌木丛里,探出半个脑袋,盯着每个走进校门的男生。太阳越过房顶,照进灌木丛,范华阳看一眼手表,马上到上课时间。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准备进教室上课。就在这时,一个男同学一瘸一拐地进了校门。范华阳跳出灌木丛,冲到男同学身后,冷不丁出手把他推倒在地,左手抱起男同学的左脚,右手使劲一拽,扯掉男同学的袜子和鞋子,露出纱布包扎的脚后跟。倒地的男同学拼命挣扎,待他转头看时,正好碰上范华阳犀利的眼神,禁不住打个激灵。范华阳扔掉袜子,腾出手来又撕掉他脚后跟的纱布,男同学的脚后跟上清晰地印着两排牙印。原来,昨天遭蒙面罩的同学毒打时,范华阳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就近抓住一只脚,并在这只脚后跟跟腱处狠咬一口。他清晰记得那是一只左脚,当时感觉自己的牙齿已经咬穿了这只左脚的跟腱。以他现在的身高和腱子肉,完全可以把男同学暴打一顿。可范华阳没有揍他,只是翻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沓作业本,作业本上写着:初二六班张杰。

下午放学时,范华阳来到初二六班门口,候着张杰,继续上演他的跟踪绝技。这一跟就是两天,张杰被他爸扇了两次耳光。第三天,张杰给了范华阳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另外五个同学的名字和班级,都是那天戴面罩揍范华阳的人。

范华阳上了大学,脸上的五官才松散开来,人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招人嫌了。范华阳读的是华南警官学院侦查系刑侦专业,刚入学的时候,同学们揶揄他是按照卧底招的生。

范华阳骂道:“我要是做了卧底,将来就把你们这群吃里爬外吃饱了骂厨子的坏警察底儿兜出来。”

说归说,范华阳有学习天赋,他在华南警官学院侦查系里各科成绩都是拔尖的。理论课的法学、刑法学、侦查学、情报学、讯问学、现场勘查学、犯罪心理学、文件检验学、痕迹检验学,警体课的体能、擒拿、格斗、抓捕、手步枪射击,全部科目都是A+。在系里能够与范华阳的成绩比肩的只有一位同学——宋博衍。

与范华阳的童年遭遇不同,宋博衍从小个子长得高,总是欺负别人。宋博衍八岁的时候,父母亲去省城贩卖服装,乘坐的大巴车中途起火死于非命。宋博衍被姑姑收留后,姑父整天冲着他甩脸子,有时候还会以教化为名动手揍他。宋博衍童年世界里阴云密布,毫无幸福可言。上中学后,便跟一帮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厮混到了一起。他经常逃课,跟着大哥们四处打秋风。有一回,踩盘子的盯上一个点子,说点子身上带着好几万花票子。瓢把子安排两个手下大哥去试水,顺道带上宋博衍,去开开眼界。蹚过两条街后,两个大哥断定这个点子不好对付,没准是哪条线上的老合,就扔了点子,喝酒去了。宋博衍不会喝酒,便跟着点子一路走下去。点子玩星际争霸,他在网吧门口蹲着等;点子吃面,他在面馆门口蹲着等;点子把妹,他在发廊门口蹲着等;点子K歌,他在歌厅门口蹲着等。宋博衍背着书包,满县城跟着点子转悠了两天。第三天深夜,点子在歌厅里喝多了,醉歪歪地走出来,打上一辆三轮摩的。宋博衍跟着三轮车,一路狂奔,出了县城,过了郊区,进了村子。摩的司机叫不醒点子,自认倒霉,把醉成一摊泥的点子卸在村口,开着三轮车回城。宋博衍跑得浑身冒汗,瘫坐在点子旁边捯气儿。等把气儿喘匀了,他从点子身上翻出一沓百元花票子,蘸着唾沫数了数,两万七千六百五十八块钱。宋博衍没有把钱全拿走,他把零头七千六百五十八块钱又塞回点子的兜里,带着两万块钱连夜又跑回县城。宋博衍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瓢把子大哥落脚的窝,准备把钱交给瓢把子。天还没放亮,他不敢惊扰瓢把子睡觉,便在门口找块纸壳,枕着书包睡着了。刚刚睡着,宋博衍就被一声巨响惊醒,等睁开眼后,他吓出一身冷汗:瓢把子和手下几个兄弟戴着手铐,被警察分别押上了警车。

天色渐亮,围观的群众围了好几层。宋博衍呆坐在墙根里,一时间不知所措。一名警察走过来,把他当成淘气看热闹的孩子,轰赶进群众堆里面。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惊呼声,宋博衍回过头来,看见瓢把子被从警车里抬出来,浑身都是血。

一位懂行的群众解释说:“这家伙拒捕,被枪子打中要害了。”

宋博衍连惊带吓,发了一个礼拜高烧。退烧后,他脑袋瓜清醒过来,觉得做坏人不保险,要做还得做警察。关于那两万块钱,宋博衍在一个雨夜去了天桥,天桥底下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乞丐集中地,他给每人发了五百块钱。最后剩下五百块钱,宋博衍给自己买了一双耐克鞋,因为那天晚上跟踪点子,他跑破了一双假耐克鞋。

打这儿之后,宋博衍把心思收回来,一头扎进书本里,把两年来耽误的功课补上,成了学校里知耻而后勇的榜样。高考时填写志愿,宋博衍的唯一志愿是华南警官学院。

宋博衍长得高也就罢了,偏偏还长得帅,学习成绩又拔尖,深受女生青睐。宋博衍爱去的健身房和图书馆,常常被女生挤得满满当当。有好事女生还给宋博衍列行踪表——健身房:周一、周三、周五;图书馆:周二、周四;周六日行踪不详。宋博衍去健身房,不为练块儿,是要保住他校自由搏击八十公斤级的冠军。范华阳也去健身房,因为他是校自由搏击七十五公斤级的冠军。有好事男生撺掇范华阳和宋博衍打一场,看看谁才是侦查系翘楚。宋博衍放出话来,说八十公斤打败七十五公斤,胜之不武。

范华阳也回过话来,说八十公斤输给七十五公斤,下不了台。

一场不同级别的冠军之战,悄悄传遍整个华南警官学院,大家似乎已经嗅到浓浓的荷尔蒙味道。时值1999年冬天,好事者们策划把比赛日期设在12月31日晚的跨年舞会上,并将其命名“世纪决战”。比赛安排在这一天,倒不是为了应景“世纪之交”,主要是为了避开郑远桥。

郑远桥是华南警官学院侦查系主任,兼校长助理,素以严厉和自信著称。郑远桥进入华南警官学院任教之前,曾是国际刑警组织秘书处的协调员,在法国里昂工作了五年。郑远桥的自信,源于他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工作经历,整整五年,经他之手协调的案子,没有出过任何纰漏。侦查系的同学们背后议论郑远桥的时候,除了敬佩和赞赏,也不忘了诋毁系主任的政治野心。所谓的政治野心,是郑远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如果有能力,就不要扭捏作态,一扭捏便成终生恨。

郑远桥结婚后,把家安在北京,因为他的妻子在国家安全局工作。因此,每逢节假日,他都要飞北京与家人团聚。好事者们把世纪决战安排在元旦前夜,充分考虑到了利用这个因素。

华南警官学院篮球馆被挤得水泄不通,元旦舞会如火如荼。值班老师很是纳闷,他记得自己读大学的八十年代,同学们才会这般热衷搞舞会。值班老师叮嘱同学们不要玩得太晚,跨年结束就回去休息。同学们一一应承,还有两位同学殷勤地把老师送回值班宿舍。值班老师一出篮球馆,组织者就指挥同学们迅速行动起来,只花了半个小时,搏击台就搭建起来。负责DJ的同学,把华尔兹舞曲换成重金属摇滚,青春的气息瞬间爆棚。突然,球场灯光全部熄灭,世界只剩下振聋发聩的金属节奏。两束聚光灯亮起,打在两个入口处,一扇门打开,身披床单的范华阳,在一群男同学的簇拥下步入球场,一声声雄性嘶吼爆满整座篮球馆。另一入口的门也打开了,披同一款床单的宋博衍做着弓步跳跃进入篮球馆,在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群靓丽女生,刺耳尖叫的声波似乎要穿透篮球馆的棚顶,冲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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