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勒洛丰的座位(中篇小说)

作者: 漆雕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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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璐雪的视线一接触,于柏山便知事发了。

“解释一下这个吧。”

坐在大班台后的王璐雪用眼神指着桌面上的棕黄色档案袋,档案袋封面上写着于柏山的名字。

“我辞职。”于柏山强压着沮丧,他既不想暴跳如雷也不想痛哭流涕,只是努力让自己的狼狈看起来体面些。

很明显,他扫了王璐雪的兴。“就这样。”王璐雪眯缝了一下眼,似乎要把于柏山看得更清楚些。

于柏山沉默,他的简历造了假,但是工作没有。他比其他人更努力,业绩都是风里雨里熬出来的,没有欺上瞒下,也没有吃里爬外,每一分酬劳都清白、干净。

“我会把手上的单子都交出来。”于柏山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些惋惜。手里有笔单子就差临门一脚了,若是做成了,提成足可以支付他和夏筠晨的婚宴费用。

“如果你的解释让我满意,我可以考虑让你做完这一个季度。”王璐雪双手手指交叉,撑着下巴,手肘立在桌面上。

这是个诱惑。于柏山迅速瞟了一眼王璐雪,他不敢对这个女人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她不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更何况她只是老板娘,真正有决定权的人是老板马浩。

“要是把坐牢的事写进简历,你们不可能雇我。”于柏山犹豫着说,“可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来养家糊口。这是现实,我不是存心骗人。”

“养家?孩子多大了?”

女人的关注点歪了楼,于柏山愣了愣:“没孩子,还没结婚,快结了,我爸妈年纪大了,我说的是这个。那个……老婆孩子,将来也是要养的。”

王璐雪被于柏山结结巴巴的表述逗笑了。

“你女朋友知道你坐过牢吗?不会是骗了人家大姑娘吧?”

“没有!”于柏山加强了重音,“她一直等着我出来的。”

王璐雪很意外,这些答案正在瓦解她最初的判断和计划。

“当时,是有什么苦衷吧?”

于柏山不认为她有资格深挖自己的隐私,但由于仍抱着一丝希望,所以还是忍气吞声地如实回答。

“在街上抓一个混蛋,伤到了不相干的人——那个人,截肢了,双腿。”

最简单的话里包含着最刻骨铭心的画面:飞速行驶的车,满车厢的烈酒味,失控的理智,近在咫尺的仇人,突然窜出的陌生人……身体飞起来又砸下去,血泊里的脸在抽搐,脑子里的黑洞……一切宛如昨日,这是两家人的伤口,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方痊愈。

“那混蛋跟你有仇?”

于柏山垂下眼睑,藏起心里的仇恨——人们害怕仇恨,也害怕怀抱仇恨的人,自卫的本能会让他们排挤那些心怀仇恨的人。除此之外,他也不愿意提起那混蛋,夏筠晨需要新的人生。她至今仍做噩梦,有时会偷偷从他身边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掉眼泪。而他,只能装睡,不敢去安慰。因为安慰是另一种提醒,那恰恰是她不需要的。

“你回去吧。”王璐雪没有等到回答便不再问了,她陷入另一堆思考里。

“你还没说公司打算怎么处理我。”

“先去工作吧,我再想想。”

悬着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但至少还没落下来,于柏山的幸运和痛苦系在同一件事上。他买了一束红玫瑰回到公寓,把它们插在瓶子里,绝口不提他的焦虑。但夏筠晨很敏感,仅仅通过男友插花的姿势就觉察到了异样。但她不敢问,这些年她养成了不问的习惯,也训练出了不答的技能。不多问可减少她听到刺耳之语的可能性,沉默则可减少她被提问的概率。

她烧了四菜一汤外加一个甜品。闲暇时间,她报了两个烹饪班,如今,做饭是她最大的兴趣。她看着于柏山狼吞虎咽,知道他的满口称赞是为了表达他的在乎,但太过用力。

吃完了饭,于柏山便开始收碗洗碗,执意让她去看电视。她喜欢综艺,信息量小,快乐率不低,由得不需要去思考的事物占据时间和大脑。

这一夜,她失眠了,于柏山也睡得不安稳。

于柏山心不在焉地听着销售主管陈永的训话,会开到三十分钟的时候,老板马浩走进来了。他沉着脸,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于柏山心虚,被人揭底已超过三天,王璐雪那边却毫无动静。有两次他在大门口遇到她,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现在是否到了该算账的时候?

“开会开会,花这么多时间开会,工作谁来做?我做?团队不是靠开会带出来的!没业绩你就是开出花来了也没用!从今天起,开会时间每周不准超过半小时!”出乎意料,马浩的火力都是冲着陈永的,陈永的脸涨得通红,甚是尴尬。

没有无缘无故的失宠。果然,一周后,人事部拿出了新的业绩考核指标,半个月后,陈永便评为不合格管理者被劝退。紧接着进来的空降兵吴丹是个海归,才回国两个月,地皮都没踩热就要上阵。众人觉得更不靠谱,只是马浩把此人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家也只好跟着溜须拍马。对此,老板娘王璐雪坚决反对,两口子在办公室里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冷战,最后王璐雪发起了股东会投票。马浩保住了吴丹,但是却被迫新开了一个销售二部,在此部门经理入职之前,王璐雪兼任部门负责人。之后便是人才抢夺大战,王璐雪施手段拉走了三名骨干。

没过几天,王璐雪便让于柏山加入自己的团队。于柏山受宠若惊,找借口说自己不想放弃手上的单子,舍不得那笔高额的提成。王璐雪当天晚上便把比提成还高出两倍的重金打进他的银行卡,并强调,自己一定会继续为他保密。这样的恩威并施,于柏山只能就范,移交业务。

“放心吧,有我罩着你,马浩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当初要不是我爸爸,他这公司根本就做不起来,”王璐雪对自己的丈夫毫不留情,“他以为这么轻易就都进他口袋了?看我怎么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这话算是掏心掏肺了,但于柏山却听得心惊胆战,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职场政治,却没想到还掺杂了夫妻恩怨。有些女人可以这一刻翻脸无情,下一刻又柔情似水,总之不是跟着心情变,就是跟着利益变。越是有能力的女人,这变起来的影响力就越是可怕,如果哪天王璐雪想要吹另一阵风,那他的结果会是什么?

于柏山回到夏筠晨身边去压惊,只说换了部门,老板娘不好惹,可能随时会被炒鱿鱼。夏筠晨温温柔柔地劝他不要担心:“天生我才必有用,你这样聪明勤奋,必定会顺风顺水的。”于柏山搂着夏筠晨,忽然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王璐雪掏完了心肺,接下来就是培植心腹,于柏山是重点对象。于柏山估计她可能期望自己感恩戴德,但自己感觉骑虎难下,决定熬过年底拿了年终奖就跳槽。王璐雪为了拿下客户几乎都是亲赴饭局,而于柏山则被带去挡酒,但总有只认诚意不懂怜香惜玉的,王璐雪就非得展示出一番豪气来不可。若她喝醉了,于柏山便找代驾并将其送回家。此时王璐雪与马浩已经分居。于和王的一来二去,被好事者风传后变了味道,再加上居心叵测者的刻意造谣,闲言闲语便逐渐在公司里蔓延开来。

在这种情况下,于柏山被迫提出辞职,而王璐雪要求他陪自己签下即将到手的最后一个大单再说,并承诺给他丰厚的提成。

这一次的客户彭新俊以小变态的恶趣味著称,他拒绝任何人替王璐雪挡酒,并把于柏山支开,让他去五十公里外的酒庄取一瓶红酒。还设了赌局,若王璐雪在于柏山回来之前没醉趴下,便当场签单。

于柏山打电话联系了过去的狱友沈葵,后者当年因意外伤人入狱,如今在开网约车。于柏山让沈葵冒充自己去了酒庄,他本人则在附近超市随便买了一瓶同品牌、年份却不同的红酒。果然,彭新俊嘱咐手下在王璐雪的酒里下药,千钧一发之际,于柏山出现,当着彭新俊的面砸碎了假红酒瓶,要求他履约。

彭新俊满腹狐疑地打电话问了酒庄,得知酒确实被一个叫于柏山的给取走了,只得阴着脸签了合同。得知真相后,王璐雪拿了十万元给于柏山,并许以更高的薪酬和职位,要他继续留在公司帮她。

后来,于柏山才知道,彭新俊其实早与马浩勾结,那一天的局就是二人联手设下的。庆功宴上,王璐雪喝得酩酊大醉,大哭着细数马浩的种种罪状,其中自然包括他的那些地下情人。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场,只有于柏山被王璐雪死死拽住。最后,于柏山扶着王璐雪走出饭店,后者在上车时一个不小心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举着手机对着他俩咔咔拍照,之后飞速跑走。很明显,那人一直在跟踪他们并等待时机。

于柏山赶紧打电话给夏筠晨,让她马上坐出租车过来帮忙。匆匆赶来的夏筠晨见了风韵十足的王璐雪,微有些不快,但男朋友的处理方式她是满意的,所以也还是很尽心地给王璐雪清理了被吐脏的衣服,并和于柏山一起把她送回了公寓。

回家路上,于柏山把公司谣言和假简历暴露的事都说了出来,夏筠晨却反对他立刻辞职。

“他们现在没离婚就是财产问题还没处理好,这夫妻俩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是辞职了,马老板肯定死咬着你和王璐雪有问题,把她搞成过错方。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既然马老板都已经那么明目张胆地搞外遇了,王璐雪手上不可能没有证据。她怎么不拿着证据去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应该很占优势才对呢!”

“也许马浩转移了财产,”于柏山说出最大可能性,“而王璐雪还没把握拿回来。这种事,马浩肯定做得出来。”

“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思呢?”夏筠晨叹了口气,“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想的。”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于柏山搂住夏筠晨的肩膀拍了拍,“不是一种人啊,我们可能永远都搞不懂。”

王璐雪隔了一日才来上班,大约是觉得酒后失态丢了脸,要想点儿法子来挽回。因此,她一到公司就宣布了新的绩效方案,成功地把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引回到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上。

于柏山则故意找了一个借口出差,夏筠晨亲自把他送到机场,然后提着行李回了娘家。

父母至今不知道夏筠晨身上发生的事,虽然于柏山伤人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女儿,但在他们眼里,夏筠晨反倒成了于柏山的受害者——一个性格冲动且前途尽毁的男人,就该有自知之明,别再去耽误姑娘的未来了。

看到夏筠晨回家,父母都很高兴,觉得这是两人关系破裂的好兆头。临近中午,夏筠晨与刚在宾馆安顿下来的于柏山通了电话,互相嘘寒问暖一番后,心情才微微平静下来。

当晚,父母家来了客人,正是他家多年的老友、夏筠晨的大学老师魏德光。夏筠晨知道,父母无非想找个长辈来开导开导自己,但魏德光倒劝他们,要相信女儿的判断力。夏筠晨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警察上门,要她去认尸。原来,大学同学、曾经非礼过她的邓成康死了。

白布下的邓成康瘦骨嶙峋,致命伤在心脏部位,其余地方的皮肤完好,基本是一刀毙命。她担心,警察找她来认尸的原因,是于柏山不甘心那五年的牢狱之灾,所以杀了邓成康泄愤。

邓成康的弟弟邓成杰凶狠地瞪着自己,这些年,邓成杰一直声称,哥哥非礼自己是于柏山和她的阴谋。

夏筠晨不说话,警察把她带进一间小办公室。

“我叫肖展。”坐在桌对面的警察主动先介绍自己,“谢谢你配合我们工作。”

“不知道该说什么。”夏筠晨有些尴尬。

“邓成康曾经对不起你,”肖展选择了非常温和的词语,“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多问题。”

“都过去了。”夏筠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被愤怒烧的。

“邓成康,”肖展说道,“几年来犯过好几起盗窃案……可能还有其他案子。你的男友是有嫌疑的,但我们会认真调查。”

“这些年他过得很苦,没有人会走回头路。我们说好了,他也发过誓,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再回到监狱去。还有,他正在外地出差,没有作案时间。”

肖展微笑了一下:“别紧张,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他还有其他通讯方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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