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什么
作者: 田野一
保是日本人,青苗是中国人,所以休村人背地里说他们的儿子小乐子属于两合水,是杂种。
休村人还说,自古杂种出好汉。这话也有道理,起因是小乐子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突然就变得与众不同了,吵着闹着非得要上天。人们觉得莫名其妙,且匪夷所思,便问他为啥要上天,上天干啥?他却使劲摇晃着脑袋不说。
从那以后,小乐子便不再跟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一起撒尿和泥、招猫逗狗了,他每天都像一只游离于族群之外的小猴子,到处攀墙爬树,即使身上和脸上经常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无所畏惧。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他不必借助梯子,仅凭一根比胳膊还细的柞木椽,就能麻利地攀上全村所有的高墙和各家各户的房顶,甚至还能轻而易举地爬到他们家门前那棵三丈多高的老榆树上摘榆钱。
至于后来摔坏了脑子,休村人又说,惯子如杀子,都怪保太惯孩子。
保长着两条罗圈腿,因为这个缘故,他的整体身高被严重压缩了,看上去不足一米六。保常年为生产队放马,属于职业马倌。正是具备了这个有利条件,小乐子从小就会骑马,而且骑上了瘾。在家无马可骑时,他就骑在保的脖颈上满院子转圈,边转边喊“嘚儿驾”“嘚儿驾”。
这天早上,保照例驮着小乐子在院子里转圈。五六圈之后,保已经累得呼哧带喘,满头大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吃力地将儿子举到窗户前边的梯子撑上,嘱咐小乐子去房顶继续练习“上天”,他要去马圈给马添草。小乐子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房顶。
休村的房子都是平房,平房房顶不起脊,是用黄泥掺碎麦秸抹出圆弧形弧度。弧度不大,像肥猪屁股。小乐子并不满足房顶的高度,为了能离天更近一点儿,他索性又爬到三尺多高的烟囱尖上,踮起脚,挓挲着两条细长的小胳膊,冲着门前的一团旋风高声大叫,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那团诡异的旋风根本不理睬小乐子的诅咒,顾自围着老榆树不停旋转,风力裹挟着沙土和枯枝败叶越来越猛,直把一棵百年老榆树摇撼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树冠连连发出求饶般的哀鸣。见此情景,小乐子不免有些害怕,他想赶紧从烟囱上下来,可是旋风已然化身为一条扶摇直上的黄龙,狰狞着探出一只龙爪,从背后抓住他,直接把他掀到了烟囱下面。小乐子的身体失控地疾速朝前滚动,滚到了房檐边,一头栽了下去。
猫在家里避风的休村人,隐约听到老榆树方向传来女人暴烈的号叫,大家闻声赶过去,发现青苗怀里抱着昏死的小乐子,正在哭天抢地。有人上前试了试孩子的鼻息,还有气,就赶紧跑去老磨坊叫荷香。
荷香是小乐子的奶奶,全名叫稻田荷香。休村人嘴懒,习惯省略稻田二字,直呼荷香。除了二叔,村里人对这个女人的底细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她当年是从方正县的开拓团里偷偷跑出来,准备去齐齐哈尔城里找她哥。那时的松嫩平原荒野茫茫,身处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的荷香,走着走着就转了向,在途经休村村西头那棵老榆树底下时,生下了不足月的保。荷香原本打算抱着保继续往齐齐哈尔走,后来听村里的猎人说,老毛子(苏联红军)已经打过来了,见着日本人就捏死,便吓得不敢再走,一对孤儿寡母从此落脚在休村。
尽管荷香下地干活抵不上半个男劳力,可是队上从未亏待过他们母子,到年底该分多少口粮一斤一两不少。荷香为了报答休村人,平时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长个疔疮疖毒,她就自告奋勇去给人家扎扎针、拔拔火罐,或者揪一揪、捏一捏,病人一般都能好个八九不离十。彼时,休村赤脚的和不赤脚的医生都没有,荷香也就被村里人当成了半个大夫。
穿着大棉裤的荷香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老榆树下,一张白脸已经挂汗,透出细腻的微红。她先是给围观的人们鞠了一圈躬,然后直起腰,上前从青苗怀里接过小乐子。
荷香把小乐子抱进屋里放在炕上平躺着,她的两个手掌叠成十字交叉,开始一下一下按压小乐子的胸脯,口中念念有词。她说的是日本话,没人听得懂。
掌灯时分,二叔正坐在家里喝小酒,一口齁辣的高粱烧刚刚滑到嗓子眼,外屋和里屋的门就相继被撞开。保跌跌撞撞闯进来,扑通跪倒,带着哭腔说,不好了二叔,我妈吊死啦!说完,他双手撑地,给二叔磕了一个响头。
二叔撂下手里的酒碗,愕然地瞪着保,不会吧?我听说你儿子从房顶上掉下来,还是她过去给摆弄好的。
可不是吗,跪在地上的保抽抽搭搭,她把孩子摆弄醒了,不放心,就把孩子背回老磨坊,说是她要照看几天。不知道咋回事,今儿下半晌,青苗说是三宽又把孩子送回我家了,可我妈没来。傍晚见孩子不吃饭也不说话,我就去老磨坊打算叫我妈过来再给孩子瞅瞅。刚一进院子,就看见她在外屋门框下边耷拉着。那你没赶紧把她卸下来?二叔从炕上下来,一边找鞋一边问。咋会不卸呢?保说,晚了二叔,她身子硬得都不打弯了。
休村总共百十户人家,老老少少加起来差不多五百几十口人,一年中有生有死,就好比草青草黄一样寻常。
身为生产队长和村子里主心骨的二叔,面对村民们的生老病死,他想得开。他想不开的是,荷香满打满算才五十岁,既不算老,身体也没啥毛病,好模好样咋就把自个儿勒死了?
安葬完荷香的第三天傍晚,民兵排长宝材来请示二叔,人手我都预备好了,二叔你看是等到半夜,还是现在就去把三宽抓来?不用预备人手,二叔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会儿又没凭没据。你不是去抓他,是去叫他。我听说屯子里这几天又开始有推牌九的了,十有八九是他张罗的局。宝材说,差不离,别人未必敢。二叔说,你别带人,人多嘴杂,你就自个儿去,见着他就说我有急事要问他,叫他务必来我家。你再告诉那帮耍钱鬼,叫他们好好玩,抽空我请他们推大牌九。宝材会意一笑,说,好。
二
二叔在他家的炕中间正襟危坐,俨如一尊会喘气的佛像。宝材则虎视眈眈守住门口,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一副威严状。
二叔端起炕上的大茶缸,吸溜吸溜喝了两口热水,抬起眼皮看着三宽,说,三儿啊,你告诉我,你是我亲侄子不?三宽耸耸肩膀,回答是。二叔又问,我是你亲叔不?
三宽听了想笑,他觉得二叔的这句话问得有点儿幼稚,但是当他看到二叔两道眼眉中间拧出的疙瘩时,没敢笑出来,依旧说是。二叔不再吱声,他把烟笸箩搁在盘着的双腿中间,开始卷烟。三宽注意到,那支喇叭烟被二叔卷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他看着看着,身上不由拱出了一层白毛汗。等二叔把一支喇叭烟卷好并很享受地抽了第一口之后,三宽脸上的汗珠子已经滴答滴答往下掉了。
二叔抽完第三口烟,黑着脸问三宽,那你能跟二叔说实话不?三宽这次没回答,他侧过脸去看宝材。宝材也黑着脸,把右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左手掌。在三宽听来,宝材的每一次击打,都充满恫吓。
没事三儿,二叔安慰三宽,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我保证宝材不会把你怎样。
三儿你看,二叔和颜悦色地说,家里现在就咱们三人,你告诉我,知不知道为啥找你?三宽说,知道,我没脸没记性,又跟他们那帮人推牌九了。二叔说,嗯,你赢了多少钱?三宽说,没耍钱,押烟卷。刚玩几把,宝材就给搅黄了,我只赢了一盒烟。二叔说,嗯,那帮傻子输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他们肯定看不出来你耍鬼。你姥爷耍钱的那些高招儿都叫你学去了。
三宽龇牙一笑,说,我比我姥爷可差远了。二叔说,嗯,你姥爷耍鬼的招儿再高也没啥用,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大拇哥,成了秃爪子。你比他强,十根手指还一个都没少。
见二叔丢掉手里的烟头,三宽及时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叔手里。
二叔撕开烟封闻了闻,说,抽洋烟、放洋屁,打洋鼓、唱洋戏,这些都没啥,你只要是吃人饭拉人屎就行。三儿,我再问你,荷香上吊这事,你咋说?
三宽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来,二叔之前的和颜悦色都是虚招、假招,虚假的招数下面藏着兔子套和陷马坑。不,兴许还藏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那才是要命的真招儿。三宽暗自提气,他试图让自己那颗哆嗦不已的心尽快稳当下来。既然已经发现了二叔的路数,就得小心提防了。所以,无论二叔接下来问什么、怎么问,三宽都一概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
场面陷入了僵局,二叔捂着一侧的腮帮子,嘶嘶哈哈像是牙疼,三儿啊,你从小就鬼七妄八,总爱掏瞎话。明明是你自个儿掉进水坑里把衣裳弄湿了,非要瞪着眼珠子撒谎,告诉我是你爹把你推井里了。跟你二婶要钱想买根冰棍吃吧,愣说是鸭子把你妈的脚踩坏了,你得去给她抓药。你多亏没说鸭子把你爹的脚踩坏了,你知道他没脚。我今儿也瞅明白了,你是怕说话穿帮,就给我来个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宝材,我不好使,还是你来问他吧。
宝材没有二叔那样的耐性,也不擅长像二叔那样苦口婆心动嘴皮子,宝材更擅长动拳脚。他拉足架势,扑过去,三拳两脚就把三宽放倒了。
当三宽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他吐掉嘴里的血水,抬眼怒视着宝材,陈宝材,你是狗腿子!你他妈,把我牙打活动了。三宽外号叫三磕巴,说话不能着急,一着急就磕巴。
你还敢骂我?宝材不由分说,再次扑过去,抓住三宽的一条胳膊使劲朝上猛提,三宽那条胳膊随即就脱臼了。
尽管疼得直冒冷汗,动弹不得,三宽却始终不肯承认荷香的死跟他有关。他说,二叔你也知道,我爹不像你全须全尾、好胳膊好腿,他浑身上下就剩下一条胳膊,拉屎拉尿都得我抱着去。我妈又傻啦吧唧啥也不会干。我两个姐出门后也不乐意回来,我年年的棉衣棉鞋都是人家荷香给做,我没事就去井上帮她挑两桶水,这有啥毛病?
听你这么说你是在学习雷锋好榜样。二叔咧嘴一笑,说,我侄儿学雷锋没毛病,可我咋就不太敢相信呢。你要是不信,就去随——便打听吧。三宽信誓旦旦,二叔,我要是说瞎话,放猪的时候,叫我掉鬼沼里淹死。二叔说,我不用打听,你也不用起誓发愿。我再问你,荷香跟她儿子、儿媳妇之前过得好好的,是不是你给挑唆分家的?三宽继续否认。二叔说,村里人都说是你把荷香撺掇到老磨坊一个人过的,你安的是啥肠子?
哪个王八犊子那么说!反反——正我没撺掇,你爱问谁问谁。三宽说完,试图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可稍微一动就停住了,或许是太疼。
宝材说,不用问谁,荷香上吊那天下晌,你敢说你没去老磨坊?三宽说,那天风大,老磨坊的院墙都酥了,我怕倒了砸着人,就过去看看。咋地,不行啊?二叔说,好小子,你是真嘴硬啊!我再问你,本来荷香那天打算把孙子留老磨坊照看几天,你为啥把人家孩子送走?
见三宽不吭气,二叔说,你给我听好了井三宽,要是有一天叫我查出来荷香的死跟你有牵连,你可别怪二叔六亲不认。到那个时候,我不叫宝材收拾你,我叫他领民兵直接把你送县里,蹲监狱,弄不好还得吃枪子儿。
三宽脸上滚落的汗水汇成了几条小河,他顽强地拨楞了一下脑袋,说,二叔,你就别吓唬我了,有那工夫你叫宝材去外屋拿把菜刀,把我这条胳膊砍下来得了,别叫我零遭罪。往后我跟我爹一样,也剩一条胳膊更好,他拉屎拉尿就再也不用折腾我了。二叔说,你别提你爹,他是我亲哥,不是我向着他说话,他有你这么个儿子,憋屈。
三宽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爹告诉你他憋屈了?二叔说,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爹仗义了一辈子,咋就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三宽说,二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这个玩意儿怎么了?你说我爹仗义,我看他除了吃喝拉撒脾气大,他哪儿仗义?二叔说,你知道你爹那两条腿是咋折的吗?三宽摇摇头。二叔说,是早年打日本鬼子,叫炮弹崩的。三宽说,我大姨夫当过八路军,也是打日本鬼子受的伤,还没我爹伤得那么严重,国家每年都给我大姨夫发抚恤金。我爹怎么一个子儿都没有?二叔说,你爹那会儿当的不是八路,是保安旅,保安旅也打鬼子。算了,不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说了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