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日(中篇小说)
作者: 于怀岸城市地盘越扩越大,房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密集,可卖菜的地儿却越来越少了,杨百岁挑着菜担走上胜利大桥时,望了眼灯火璀璨的酉北城,心里盘算着今天去哪里摆摊儿。杨百岁是菜农,不是生意贩子,他没有固定的菜摊位,每次他都是把一担菜在人行道上一摆就成了摊儿,遇上城管来撵时挑起担就跑。杨百岁一般是在老城区中心市场东入口不远的司法局宿舍大院门口摆摊儿,这儿是个丁字路口拐角处,附近有好几个单位宿舍大院,买菜的人多,很多老头儿老太太都是杨百岁的回头客。他的菜是刚从地里摘来的,比菜市场进来的外地菜鲜嫩多了。当城管来撵时,他就挑着菜担转移到中心市场西入口的筱月巷口,或者巷尾的白马桥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总之,跟城管耗上那么几个小时游击战,一担菜就卖完了。现在城管执法,比以前文明多了,只撵人,不敢揍人,特别是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更不敢动手。但这几天杨百岁熟悉的几个老地儿都摆不了摊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起,这几条街上所有的门店前的人行道上都摆满了货物,装货或卸货的小三轮车进进出出,人流量也突然增大了好几倍,熙熙攘攘,挤得别说摆地摊儿,就连人都难得挤进去,就是挤得进去,双脚也落不了地又会被挤出来。话说就是能摆下,这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大多是来打年货的乡下人,他们不是买菜的人!
去哪儿摆摊?这可让杨百岁犯了愁。
走过胜利大桥,杨百岁还没想清楚该往哪儿去,除中心市场周边,其他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摆摊儿,问题是杨百岁不熟悉地盘——所谓的地盘,就是有些地儿暗中是有人管着的,陌生人插不进去;硬要插,城管不撵你,也有人会撵你走。其他摆摊儿的、守大门儿的,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来撵你,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语气凶恶。这几天就是这样,每天杨百岁刚放下菜担,就有人来撵他了。一连五六天,不论他摆在护佑路的五交化门市旁边,还是建设街家家乐超市对面,都有一个满脸粉刺、戴红袖箍的小青年来撵他。每次他刚把菜担一放下,要不了几分钟,那个小青年就出现了,冲着他吼:“快走开,快走开,这儿不准摆摊儿!”这人既不是城管,也不是治安人员,他的红袖箍上没有一个字,杨百岁知道这是街上的小混混儿,他惹不起这种人,只好躲开他,挑去别的地儿。
以前杨百岁都是上午九点多去卖菜,现在街上人太多,去迟了没地儿摆不说,挑担在大街上转悠也麻烦,随时可能被人挤翻菜筐。今天天不亮他就挑担出门,这时大街上还没多少人,但菜贩子已经在收菜了。虽然把菜“上”给菜贩子要便宜多了,但总比没有地儿摆摊强多了。昨天他听一同卖菜的老傅说,每天清早五点半到六点胜利桥上有很多菜贩子收菜,杨百岁左看右看,桥这头桥那头连个鬼影也没得一个。也许老傅的话不可靠,也许是自己听错地儿了。胜利桥对面是酉北新车站,再往前走,左拐是护佑路,不知不觉间,杨百岁又走到了中心市场东门口了。中心市场是酉北最大的菜市场,跟其他地方深夜或清晨冷清无人不同,这里一年四季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喧闹的,整夜都有大货车、小三轮卸货装货,还有通宵营业的夜市摊位。杨百岁快走到菜市场东入口时,突然听到从司法局宿舍大院那边传来一连串高亢的喇叭声,他知道那是城管和社区管理的人在驱赶小贩。
这个地方也是乡下人给菜贩子上菜的点儿之一,每天清早有上百菜农和小贩聚集,人、菜担以及三轮货车会把丁字路口赌得水泄不通,天一麻麻亮就会有城管和社区人员前来执法,疏通道路,否则会堵一个上午。杨百岁想,今天来迟了,再往前走也没什么意义了,他的菜担根本落不了地;菜贩子这个时候也收够了菜,正在撤离。杨百岁只好转身,往筱月巷尾白马桥走去。白马桥上一人也没有,黑漆漆的,风很大,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零下二度,杨百岁放下菜担站了不到一刻钟就冻得两只腮帮骨打架,双腿也筛糠似的抖。再站下去会冻出病来的,杨百岁想,还不如担着菜担四处走走,身上会暖和得多。于是他又挑起菜担,漫无目的地往大街上走去。
杨百岁走了整整三条街,天色早就大亮了,他只卖出一把青菜,得了五块钱。
严格来说,杨百岁其实连菜农也算不上,他既不是酉北城里人,也不是城郊人,他是从几十公里外葫芦镇里木村进城来陪读的。儿子和儿媳在广东顺德打工,两个孙子在城里上中学。这几年,杨百岁一直租住在城郊吴家堡一栋民宅里,这是一栋破旧的农民屋,屋前不远是大马路,屋后是山坡。这儿以前是农村,现在修了很多住宅楼,都是十七八层的高楼大厦,把他租住的房子夹在中间,整天都暗无天日,见不到阳光,但房租很便宜,一整栋平房,三间卧室一个堂屋,还带厨房和厕所,每年才五千块钱。杨百岁三年前进城时孙儿才上小学六年级、孙女四年级,现在,孙儿上初三,孙女上了初一。兄妹俩在一个中学,每天结伴儿上下学,清早他只要叫醒他们,督促他们洗脸刷牙,孩子们早中晚三餐全在学校吃,下晚自习回来前做好消夜,等他们吃完消夜再督促他们赶快上床睡觉。除此外,一整天啥事儿也没有,杨百岁不打牌不看戏,更不喜欢去广场上凑热闹,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唱山歌、下象棋。他在酉北城里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除了买菜讲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能待在屋里看电视,或袖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圈,难受得像坐牢似的。
去年八月的一天,杨百岁发现屋后三四百米远的山坡上有一块荒地,好几年没人种过了。他跟周边农户打听后知道那块地就是房东家的,房东一家做大生意后,既不住老屋也不种地了。几个月后,房东来收水电费,杨百岁跟她说那块地荒着也是长草,能不能让他种些菜?屋主爽快答应了,让他白种白吃。于是杨百岁开垦了那块许多年都没有翻耕过的荒地,种上了蔬菜。最初,杨百岁只打算开垦出一两分地,种的菜够自家爷孙仨吃就够了。后来他发现,一小块儿地不足以让他打发整天时光,他就越扩越大,扩到现在有七八分地的样子了。
地大了,菜多了,自家吃不完,只好挑街上去卖掉,于是杨百岁就成了一名菜农。
现在,种菜对于杨百岁来说,不只是打发时间,而是一笔收入。这笔收入用来补贴家用,至少可以减轻儿子和儿媳一些负担。儿子和儿媳在厂里打工,起早贪黑,很是辛苦,他们俩收入加起来才有七八千一月,一年也就十来万块钱,房租、生活费、学杂费、补课费、电话费,亲戚朋友人情往来等等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年最少也要六万开支。这还不带儿子他们两口子在那边的开支呢。杨百岁想,他多种些菜,多卖些钱,不仅能减轻儿子儿媳负担,自己手头上也有点儿活动资金,何乐而不为?
种菜会上瘾,卖菜也会上瘾。这几年酉北城越来越大,人口也越来越多,菜价上涨得厉害,杨百岁刚进城时小白菜一块钱两斤,现在四块钱一斤,蒜葱更贵,六七块钱一斤,香菜前几天杨百岁曾经卖过十二块钱一斤。杨百岁的菜担是两只大竹筐,一担菜有五六十斤重,出摊一次就能收入两三百块钱。一月出摊十次,也有两三千块钱。杨百岁有记账的习惯,他计算过卖菜八个月来,刨掉种子、化肥等开支,纯收入至少有八千来块钱,比一年的房租费还多。
杨百岁从中心市场东入口转到白马桥,再转到五交化公司旁边,放下菜担摆了不到十分钟,城管又来赶街,他挑着菜担再一次来到白马桥上。这时已到上午八点多钟,天气雾霾沉沉,风很大,阴冷阴冷的,杨百岁早上五点四十出门,已经四处转悠了三个来小时,一担菜还没卖掉三分之一,心里有些着急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过大年,他计划卖完这担菜后带孙子孙女回村过年,他们早就放了寒假,一直嚷着要回村里去。这些天菜价好,杨百岁想把地里的小白菜、甜菜、上海青、芫须和葱蒜稍稍能扯得上手的都去卖掉,否则回家过年一耽搁就是好多天,等再回来,这些菜就老了,不值钱,甚至没人要了,他就一直骗他们说等他们爹妈回来,一起回村。其实儿子和儿媳早几天打过电话,说他们今年不回家过年,他们没说原因,杨百岁想,要不就是心疼来回的车费,要么就是工厂里压了工资,怕他们回家后再不去上班。
白马桥上人流开始多了起来,奇怪的是杨百岁站了半个小时左右,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来买菜,这些人要么背着大包小包东西,要么提着手提袋子,都是打年货的。杨百岁这才发现,整个白马桥只有他一个人卖菜,平日一起卖菜的老傅、彭大婶都没有来,不晓得他们是到别处去了,还是回家过年了。想到这儿,杨百岁一拍脑门,筱月巷是一条老街,老旧房子,邻近酉北最“水”的二完小,虽然也是学区院,但绝大多数是从乡下来的陪读的老人们,现在他们都回家过年了,哪里还会有人来买菜?于是,他就又挑起菜担。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建设路家家乐超市门口。
杨百岁看准了一个地儿,是超市不远处的农村信用合作社铁栅栏窗子下的街面儿,那地儿比人行道高出三个台阶,有一个很宽的跟人行道一样铺着石板的大平台。他走过去,刚把菜担放下来,次次来撵他的那个戴红袖箍的粉刺青年就像守着他杨百岁似的,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冷不丁地出现在面前,杨百岁被吓得一个激灵,正准备挑起菜担走人,红袖箍又一闪,往信用社旁边的林业招待所大门口走去。杨百岁正犹豫走还是不走,有人来买菜,这个人买好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蹲下来选菜。这些人有老头儿老太太,也有中年夫妇,都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提着大袋小袋东西回家,顺带捎上一把新鲜的蔬菜。有些大妈和大婶,见这菜既新鲜又水嫩,就买一大袋子回去。杨百岁这一天的生意正式开张了,不到半小时,两只菜筐就见了底,只剩下几根大萝卜。
这几根大萝卜,又白又胖,品相很好,杨百岁等了半个小时,也无人问津。萝卜两块钱一斤,这几个萝卜起码有一二十斤,杨百岁想再等一等,那也是几十块钱呀!又等了十多分钟,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菜筐瞅一眼。这时,那个戴红袖箍的粉刺青年又出现了,他不知何时转到了街对面,从斑马线上朝着杨百岁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相粗犷、一头乱发像只刺猬的男青年。这个男青年手臂上也套着一只红袖箍。反正菜快卖完了,反正下午就回村过年了,杨百岁也就不怕他们,大不了就是挑着菜担走开嘛。两个红袖箍走到杨百岁菜摊前,并没有张口撵他走,那个乱头发的男青年走上台阶,弯下腰问杨百岁:“萝卜多少钱一斤?”
“买单个两块钱一斤,几个全买一块五一斤。”
“大约有多少斤?”
“十多斤吧。”
“全买,过秤吧。”乱头发很爽快,价也不讲,“这么多我提不了,你得给我送过去,行不?”
“很远吗?”
“不远,最多一千米。”
“十五斤,”杨百岁竖了秤杆子,心里默算了大半阵儿才报出数,“二十二块五毛钱。”
“给你二十三块钱,那五毛不要找了。”
“五毛钱也是钱,该找得找给你。”
乱头发给了钱,带着杨百岁往建设南路方向走。走了一截路后,杨百岁发现粉刺青年没有跟来,就问乱头发:“你们工地过年不放假吗?”
乱头发不仅头发乱,衣裤也脏兮兮的,裤管和鞋子敷满泥巴,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民工。乱头发长叹了一口气,说:“过什么年呀,工资拖大半年了一分钱也没发,没脸回家过年。”
杨百岁跟着乱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这年头菜不好卖,工也不好打;卖菜怕人撵,打工怕压钱。”
“就是,就是呀。”乱头发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杨百岁递了一支烟,杨百岁连连摆手说:“早些年抽过,戒了一二十年了。”
“老伯多大年纪?”
“六十有七。”
“看不出您有这么大年纪了,老人家身体真好。”
走了大约五六分钟,杨百岁跟着乱头发进了一条巷子,巷子不宽,两旁是火砖砌的围墙和低矮的平房。这地方杨百岁以前来过,是酉北机械厂和纱厂的宿舍区,不过,这两个厂子早在杨百岁戒烟之前就垮了。杨百岁还看到围墙和平房上用红漆写有大大的“拆”字,知道这块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要拆平再建新房子。走过长长的巷子后,杨百岁跟着乱头发来到一条大马路上,乱头发指着对面一块楼盘说:“就在那儿,过了马路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