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
作者: 贾文成引子
无人区,戈壁滩,茫茫的大漠和草原。
他们常年驻守在荒寂的大漠,守护着一条贯通内地与边疆的铁路线。他们驻守在国门口岸、塞上草原,他们是一支专业化的有战斗力的队伍,他们因为职责与分工,而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铁路警察。
2020年4月17日这天,铁路公安民警警服上的胸徽,由“铁道”变为“铁路”,这细微的一字之差的变化,却是铁路公安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他们向公安队伍革命化、正规化、专业化、职业化建设迈出了更加坚实的一步。
他们喜欢唱的歌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
歌声代表心声,绿色代表希望。因为,他们在心中种下了心愿。
心愿的种子
派出所门前,去年种下的树又死了。
姚平均掰断了枯死的树枝,丢进刚刚挖树根时留下的树坑里,站起身说:“去敦煌。”
“敦煌可不近。”有人说。
姚平均说:“这是离咱这儿最近的地方了。”
民警刘文俊看了一眼姚平均:“丢了种树的念头吧,你看看戈壁滩上,哪儿有树?”
许彦林说:“你哪里知道,姚所三天前就和敦煌那边联系好了买树苗。”
许彦林是派出所的教导员,也是全所最年轻的民警,可也五十二岁了。他最懂姚平均的心思。
记得那是2017年9月里的一天,一大早,姚平均说:“早点儿出发,一千多里路呢。”
许彦林把一桶水拎上车说:“公安处配发的新车,路上不会抛锚。”
姚平均皱了皱眉头:“过了额济纳就是戈壁滩,一路上都是无人区,我们又是第一次去,路况也不熟,还是谨慎点儿好。”
许彦林说:“老李是老司机了,经验很丰富。”
老李叫李雁恩,离退休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他以前做过专职司机,驾驶技术很娴熟。
李雁恩说:“咱们算是第一批到派出所的人。”
姚平均笑了笑:“我们这是去开张营业。”
说话间,警车已经离开了包头铁路公安处机关院子。城市越来越远,时而笔直、时而蜿蜒的公路,将陪伴着他们,向那个神秘的无人区挺进。
横亘在无人区腹地,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路线,一头连着新疆的哈密,一头连着内蒙古的额济纳。据说,这条铁路线将西北、华北、东北进入新疆的路程缩短了七百多公里。
在这条铁路线的中段,有个叫马鬃山的车站。按照铁路线管辖设置,马鬃山车站派出所由包头铁路公安处管辖。马鬃山是甘肃肃北县的一个小镇,而火车站离镇上还有八十公里,离县城有七百公里。马鬃山火车站周边,茫茫戈壁,除了车站职工,方圆几十公里,陪伴五十多名铁路职工和派出所民警的,是飞沙走石和低矮的荒草。
姚平均他们到达马鬃山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漫天的星斗,搅和着戈壁滩上习习的冷风,虽然是初秋,但马鬃山已经有了凉意。打开二层小楼的房门,新鲜的混凝土气息直扑鼻翼,打开灯,派出所除了四面墙一无所有。
三个人互相望望,姚平均说:“咱们是先头部队,从今儿起,就在这儿置办家业了。”
许彦林和李雁恩都没有笑,因为肚子里正咕噜噜地发出饥饿的肠鸣声。
车站有个食堂,但三人没有叫醒累了一天的做饭师傅,他们抓了几个冷馒头,回到派出所,算是吃了一顿晚饭。填饱了肚子,打开行李,和衣而卧,天亮之后,他们先把站区的单位走了一遍,车站职工、站区重点部位,子丑寅卯,全记在心里。
“走,到戈壁滩上去。”姚平均摆了下手,拉开了车门。
李雁恩不解地说:“戈壁滩上,荒无人烟。听车站的职工说,晚上,车站附近都能听到戈壁苍狼的嗥叫。”
一旁,车站的刘主任马上说:“是呢,修铁路的时候,戈壁滩上还有修路的工人,铁路修好,施工队撤走后,这一带除了车站职工,想见个生面孔还真难。”
这茫茫戈壁滩上到底有没有人烟?这里真的是无人区吗?姚平均动摇了。可他凭着几十年的警察经验,公安离开群众,就像鱼儿离开了江河,鸟儿离开了山林。一天的寻找,茫茫戈壁滩上果然没有人家。
到了第二天,姚平均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许彦林在一堆芨芨草旁边发现了几个羊粪球。这一发现,令三个警察疲惫顿消。
太阳落山前,他们在离铁路线二十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顶帐篷,更为惊喜的是,不远处隐隐约约像有羊群在移动。
“找到了!”三个警察异常兴奋。
放羊的牧民叫朝乐孟花,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与警察沟通。朝乐孟花早年从内蒙古的鄂尔多斯来到这片戈壁滩,一待就是二十年。热情的朝乐孟花把三个警察请进帐篷,给他们讲这片戈壁,讲戈壁上的野狼、羊群和屈指可数的几户牧民。
朝乐孟花倒了三碗水给他们。在戈壁上走了一天,带的水早没了,他们也顾不上客气了,接过碗就喝,刚喝到嘴里,就感到一股苦涩的味道。
三天后,姚平均又来了。汽车的后座,放了三个大号桶装水。
朝乐孟花打开水桶,倒了一碗水,在嘴里咂巴了几下,眼里顿时闪现出惊奇的神色,接着便流出了眼泪。
她说:“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甜的水。姚所长,水是甜的!”
姚平均和所里的民警不敢直视朝乐孟花,因为,他们怕朝乐孟花看到他们眼里的泪水。此后,朝乐孟花家一直喝的是派出所送的水。
其实,马鬃山车站也没有水。每周,铁路上用列车将生活饮用水,从近千公里外的巴彦淖尔市拉到马鬃山车站来。
民警们喝的水,也是限量供应的。给朝乐孟花家的水,是派出所民警一点点省出来的。
水是马鬃山车站的命根子。
派出所的民警增加到了十九人。虽然轮换倒班,但每天也有七八张嘴吃喝拉撒,每周一趟的供应车,带来了肉食蔬菜和桶装水,但水依然是困扰着派出所的难题。民警们除了刷牙、饮用和做饭,他们很少洗脸。
许彦林说:“姚所,咱去镇上开会,洗洗脸吧。”
姚平均一怔,笑了笑,说:“镇上的人也都知道咱缺水,你说洗不洗吧。”
省着水用,已经成了马鬃山派出所民警的生活习惯,平常洗澡和洗衣服,他们也都是要等到休班的时候回到有水的城市。
在缺水的戈壁滩上,民警们把水精确地计算到以杯为使用单位,而且必须做到合理利用。比如洗菜的水用来刷碗,刷碗的水用来喂猪。
为了改善戈壁滩上的生活,派出所养了猪,几年下来,大大小小已经有十多头猪了。有了猪,他们又在戈壁滩上建起一座蔬菜大棚。
民警们说,不为吃菜,只为在满目焦黄的戈壁滩上看到一点儿绿色。枯燥的日子,因为这点儿绿色而有了生机,有了生命的气息。
朝乐孟花就是派出所的流动哨所,在朝乐孟花的帮助下,他们又在戈壁滩上找到了两户牧民。从此,这条戈壁滩上的铁路线,多了几双值守防护的眼睛。
派出所民警到戈壁滩上巡线,总会带几桶水给朝乐孟花。朝乐孟花说,铁路派出所的民警不仅让她喝到了甜水,而且救了她的命。
那是2018年初冬的一个夜晚,茫茫戈壁滩,寒气逼人。汽车的灯光,在暗夜里摇晃颠簸。
尽管心急如焚,教导员许彦林还是提醒姚平均,开慢点儿,别爆胎了。
听到“爆胎”二字,姚平均就头皮发麻。不过,他刚放慢车速没一会儿,车又飞驰起来。
到了蒙古包,门敞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打着手电筒,开着车灯,在蒙古包四周查看,没有人;喊名字,也没有人应;拨打手机,无法接通。
其实,从派出所出来,朝乐孟花的手机就无法接通了。这会儿,她在哪儿呢?
许彦林沮丧地说:“姚所,会不会是狼来了?”
姚平均摇摇头说,“现在一点儿血迹都没有,应该不会是狼来了。”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睛一亮,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说:“上山看看。”
许彦林恍然大悟,苦笑了一下说:“那儿才有信号。”
二人爬到山上。
在一个避风的山石下,朝乐孟花蜷缩着,奄奄一息。许彦林背起她就往蒙古包走,接着一路驾车,赶了五百多公里的路,才到了肃北县城。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没有抢救的机会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千多年后的大漠戈壁,依然是荒寂的,是这条铁路唤醒了沉睡的大漠,带来了经济发展的机遇。
但坚守这条线路的守卫者,仍要面对各种困难和考验。不仅是朝乐孟花,就是派出所的民警,最担心的也是身体,一旦身体发出警报,就医是个大问题。所以急救包、急救药,总是放在派出所最显眼的地方。在姚平均等民警心里,那些药最好一次都别动。
朝乐孟花痊愈后回到了戈壁滩。她带来了羊肉,临走时,民警们又把水桶装在了她的车上。
在马鬃山车站派出所的院子里,种下的树活了六棵。今年,姚平均他们还在戈壁滩上挖到了三棵胡杨树,移栽到了派出所门口。
姚平均去了趟敦煌,买回来七棵枣树苗,挖出死掉的树,在原来的树坑里重新栽种上新的树苗。民警们攒下的水,集中在一个大桶里,用来浇树。
每天早上,姚平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蹲在树坑边,看树苗变软,看树苗长出嫩芽,看树苗长出绿叶。
树活了,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戈壁滩寒冷的冬天,明年这些树能不能如期发芽吐绿。姚平均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树反反复复地种了五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棵树活了下来,其他的都如这新树一般,挺过一个夏天后,第二年还是死掉了。
民警老刘和老李要回远在千里之外的包头休班了。姚平均天不亮就给他们烙了饼,每个袋子里还装上了一只炖熟的鸡腿和一袋咸菜。他们回包头,中途换车顺利的话,也得两天才能到家,这些是民警路上带着的干粮。姚平均腌制的咸菜远近闻名,被人戏称为“姚氏酱菜”。据说,那味道不比京城里的著名酱菜逊色。
教导员许彦林正在给警犬换药。他们出去巡线,警犬赛花竟然也悄悄跟了出去,不幸被盗猎者放置的狼夹子夹伤了腿。所里的民警看着赛花的伤腿都掉了眼泪。
姚平均走过去说:“教导员,你也回家看看吧。”
姚平均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平常不忙的时候,他和许彦林可以轮换整休几日,可新冠疫情出现后,本该休班的民警全都留守在了这片无人区,而回去休息的民警又暂时来不了。那些日子,驻守在无人区的这些民警们,快一个月没洗澡了,身上有了异味,换洗的衣服也带不回去,头发长了,也没地方理发。姚平均翻箱倒柜,找到一把还算锋利的剪刀,给留守的民警剪了头发。理完发的民警对着镜子一照,说:“咱派出所可以开理发店了。”
姚平均指着自己的头发说:“我这是赶鸭子上架,被逼成了一个剃头匠。你们说,我为啥被逼成这样?”
老民警刘文俊笑着说:“你想等退休后再多个手艺。”
姚平均摇着头说:“我们是警察,任何时候,警容警貌不能含糊。”
留守的民警坚持了三个月,疫情得到控制后,民警们可以轮换倒班了,可他们俩却还在坚守,所以姚平均动员许彦林回家看看,许彦林说:“我不想回去,我陪着你。”
姚平均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到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在家待着。”
许彦林当然知道姚平均的心思,他看了一眼树坑说:“移栽回来的胡杨树也活了。”
姚平均仰起脸,望着蔚蓝的天空说:“到我退休的时候,派出所绿树成荫的景象估计是看不到了,我就想让这些树都活了,想证明戈壁滩上能种活树。有了树,咱这派出所才能在戈壁滩上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