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倾城

作者: 路尘川

一夜倾城0

“今日阴有大到暴雨——”收音机里面,语调不疾不徐,好像在谈论着一个什么颜色的预警。然而,并没有太多人把它放在心上。

“信球气象站,是个大笨蛋,天天报不准,气死我老沈!”一串清脆洪亮的叫骂声穿堂过巷,唤醒了这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玉盘巷的犄角旮旯里,窝藏着一家经营了十几年的早餐店,专卖逍遥镇胡辣汤。这家苍蝇小馆简陋到家了,寥寥几张桌椅,甚至连招牌都省了,但街坊四邻都趋之若鹜。大家笑称,在临沧海社区,谁不知道这家店啊,闭着眼睛都找得着。别误会,可不是说这家店有什么祖传秘方,它的出名主要是因为老板娘沈大姐是个炸药包脾气,怼天怼地怼空气,小店里整天铁桶里放鞭炮似的。

“咦——大早上你跟个收音机生啥气咧?”出声的是沈大姐的儿子强子。他豆芽菜似的身材,瘦竹竿一样的躯干顶了个大脑袋。最打眼的是他那一头冰蓝色的头发,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翩若一朵青云出岫,没心没肺地收揽众人目光。平日没事儿的时候,强子就在早餐店里帮忙,但干什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沈大姐“枪头”一转,集中火力:“我膈应的是你!你说说你昨天几点回来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群二半吊子闲磕牙打游戏,你啥时候能干点儿正经事?”沈大姐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只能艳羡别人老来享清福。家里的独苗强子眼看就要三十岁了,依然是一副半大小子的模样,尚未修得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说,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这事是笼罩在沈大姐心头的一团愁云,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骂我就得了,别捎上我朋友。人家不是二半吊子,是工程监理!”

“能得不轻!咱这个摊儿也开不了几天了,你再吊儿郎当,咱全家喝西北风去。”门面房的租金一涨再涨。这早餐店的营生表面上看着红火,实际上价低利薄。沈大姐两口子披星戴月地劳碌,却剩不下什么油水。沈大姐总想着干脆一咬牙,关门大吉算了。但要是关了店,就真真儿地断了一家人的生计。沈大姐是日里忧,夜里愁,张张嘴,觉得舌头都是苦的。

强子梗着脖子嘴硬:“我明儿个就干一票大事儿,给你看看!”他眼里的正经事显然与沈大姐所想的大相径庭。沈大姐求的是安安稳稳有个饭碗,但强子觉得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得轰轰烈烈,最好一夜暴富,让他妈永远闭嘴。

“拉倒吧!我这辈子是看不见了。”沈大姐一记眼刀飞过去,强子低头耷脑不再作声。

小店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有的还没来得及换下睡衣,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拎着千奇百怪的容器,半梦半醒地挤在人群里。沈大姐母子嘴上刀兵相见,手下倒是配合得颇为默契。队列有节奏地寸寸前移,眼下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对儿半大不小的年轻夫妻。

“一碗胡辣汤,在这儿吃。”陆依依爽快出声,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她一双杏眼犀利闪光,直刷刷齐腮短发一丝一缕都不打弯,粉黛不施,棱角分明。

相比之下,并列而立的卫小武显得格外慈眉善目,从脸型到身型都饱满圆润。“我也要胡辣汤。唉,不中不中,最近口腔溃疡,胡椒估计太上头。那我要豆腐脑吧……唉,又有点儿不过瘾——”

“咦——你看你磨蹭咧!”沈大姐蹙眉。

“两掺儿!再来半斤油馍头儿。”卫小武生怕引火烧身,尽量速战速决。老主顾们都知道沈大姐是个“瓷老虎”,刀子嘴豆腐心。谁被她怼一下也见怪不怪,谁让咱都敌不过这碗胡辣汤的诱惑呢。

两人落座,陆依依端详着这一碗褐中带红的浓稠糊糊,双眼放光:“得劲儿!”

眼前就是河南人一生的挚爱——姓胡,名辣汤。相传胡辣汤来源自徽宗年间的北宋宫廷,逢靖康之难流落民间,几经传承与改良,形成如今浓郁醇厚的风味。看似貌不惊人的一碗糊糊,实则大有乾坤。胡辣汤用牛羊骨文火慢炖熬制汤底,期间加入生姜、胡椒、茴香、八角、花椒、肉蔻等数十味香料调味。香料的选择与比例乃是各家祖传的秘方,招式随处见,秘籍暗中藏。高汤出炉,加入牛肉块、木耳、香菇、面筋等多种配菜,煨至浓稠,平稳收汁。此汤一出,不同层次的刺激让五感炸裂:既有生姜、干姜暖人心脾之热辣,又有胡椒、荜拨气冲口鼻之辛辣,还有肉桂、山奈厚重香甜之醇辣,辅以陈醋的酸、肉汤的鲜,香气扑鼻,中人欲醉。陪着河南人走过千年的这碗汤,长相朴实无华,却盛满了十足的人间烟火气。这里面的滋味,不懂的人不屑一顾,懂它的人一生都放不下。

在陆依依神游太虚的当口,卫小武忍不住朝面前的一碗红白相间上下其手。一勺豆花在他口中温情脉脉地化开,丰润柔嫩,滑到嗓子眼的那一刻,复又带来沸腾酣畅的爽快。这感觉妙不可言。他夹起一颗油馍头,蘸着汤汁一口塞到嘴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满满的幸福感从心底荡漾开去。

陆依依几口胡辣汤下肚,鼻尖冒汗,通体舒畅,适才回过神来。“老板娘说的一点儿没错,你可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卫小武,威武,威武,你可真是白瞎了这个名字。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一群奶娃娃转,真的有意思吗?”卫小武是一名幼儿园中班老师,也是幼儿园唯一的男老师。

卫小武神色一凛,故作威严:“作为人民警察,你怎么能拿有色眼镜看人呢?我可从来没有嫌弃你男人婆啊!”陆依依是临沧海派出所的民警,平日里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男孩子一般的性格。其实,打陆依依认识卫小武那一天起,他就是个幼儿园老师。起初陆依依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倒看重他踏实顾家是个细心又贴心的暖男。两个人你一文我一武,也算互补得别出心裁。但日子久了,身边总有些闲言碎语,自家父母也明里暗里地念叨。一来二去,在陆依依心里也成了一件事儿。

卫小武筷子不停,吧唧着嘴,笑着说:“我是动能披坚执锐,静可月下绣花。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深谋远虑?懂不懂什么叫心细如发?我这种居家出行必备良品,温和不刺激,上哪儿找去?尽便宜你了,知足吧。”

寻思了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开口:“再者说,都在幼儿园里,老师跟老师也是不一样的,我可是独一份。你知道幼儿园有多需要我吗?尤其是幼儿园的小男人们。整个教育界都在讨论男性气质危机,为什么?就因为缺我这样的男老师——”

“撮住吧赶快!我说一句你回十句,比我妈还能唠叨,还说不是婆婆妈妈?怪不得你们那儿的小孩儿都管你叫卫奶奶。”陆依依呼哧呼哧地一碗见底,饱嗝一打,拍拍肚皮,周身洋溢着一股暖意。

“那是他们喜欢我,跟我亲近。‘老师’两个字已经不足以表达他们对我的爱了。”

陆依依哭笑不得。她想,已经数不清多少回了,自己总是拜倒在卫小武的一张巧嘴之下。心里那根刺依旧是在的,但总不至于辜负掉这个清晨的大好时光。陆依依下巴一扬:“别嘚啵了,吃完了,赶紧上班去。”

卫小武小嘴一抹:“遵命,女侠!”一碗温热下肚,炽烈的辣味仍回荡在唇齿间,卫小武觉得一日的好时光真真切切地开始了。走起!

远远瞧见两位离去的背影,李大宝从早餐店前的队伍里闪出半个身子,兴奋地拽着李心刚的袖子直晃悠:“老爸,那不是卫奶奶吗?”李大宝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儿,处事说话却像个“小大人”,很多时候让人觉不出他是个孩子。

李心刚把大宝用力扯到一边:“嘘……别咋呼。我最不待见你们班那个娘娘腔了。”李心刚方脸粗眉,皮肤黝黑,是个退伍老兵,自诩一介粗人。他虽说脱下军装已经好多年了,但任何时候都是身条笔直,内中那一亩三分地里,他更是宁折不弯。其实,李心刚跟卫小武顶多算是点头之缘,称不上打过交道。但李心刚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当幼儿园老师的男人,怎么都觉得他们有点儿男儿气短。

“啥叫娘娘腔?”大宝仰着一张写满问号的小脸。

“磨磨叽叽的,整天围着女人和孩子转,没个爷们儿样。”

“啥是爷们儿样?”

这可有点儿难解释,李心刚在脑海里把读过的武侠小说走马灯似的乱翻一通:“得锄强扶弱,得古道热肠,总之得有点儿英雄气吧。”

“啥是英雄气?”大宝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这是大人的事。你一小孩儿,弄不明白。”

队列一点点缩短,店里的收音机再次飘出天气预报的声音。大宝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爸,咱们今天还能不能去游泳?”

李心刚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去啊,放学就去。天天都说下雨,顶多湿个地皮。”

“那你带上我的大黄鸭了吗?”

“带上了,祖宗。”一说起大黄鸭,李心刚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么大一只充气鸭子,能管什么用?还不是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扔在一边了,纯粹浪费钱。”单亲父亲拉扯个孩子不容易,但对儿子的爱还是让他在尽全力满足孩子的厚望。

屋檐之下,大宝随着队列缓缓前行。他撇撇嘴:“那可是我的坐骑。盖世英雄不都有个坐骑吗?”大宝的眼珠子从左到右划拉一圈,心想:我这坐骑可厉害了,还是水陆两栖的呢。

屋檐外的雨似一场温柔的绞杀,就这么一直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地滴着。人人都以为,它会一直这么没有存在感地绵延下去。谁也没有料到,午后的某个瞬间,它猝不及防地开始加速。

凉风忽起,漫天乌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师,雨太大。我的车还困在路上,一时半会儿交不了班。能让大宝在园里多待一会儿吗?”话筒里,李心刚的声音少了平时炮弹出膛一般的威风劲儿,一字一句都透着小心翼翼,想必这个老兵是真的没办法了。

“那你悠着点儿开,交了班就尽快来吧。”卫小武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给家长吃下个定心丸为好,又补充道,“孩子在园里是安全的,这个请放心。”

这已是他接听的第十个家长电话了,家长微信群里也响成了一片。早已过了放学时刻,雨势不减反增,不少家长表示无法及时赶到,请求幼儿园暂时收留孩子。卫小武靠近临街的窗户俯瞰,雨不成滴,接天连地的千万道水帘无止境地向窗子泼洒过来。天地一片水世界,耳边尽是惊涛拍岸声。透过斑驳的水痕,卫小武看到路边的小轿车轮胎已经尽没水中。卫小武知道这个社区所处位置地势较高,在这个城里的其他地方肯定早已一片汪洋了,家长赶不过来是特别能理解的。

思及此,卫小武拇指翻飞,在家长微信群敲出几行文字:“幼儿园地势较高,目前一切安全。只要有一个孩子没走,我就不会离开。请家长们路上注意安全。”放下手机,卫小武双手叉腰地立在窗前,凝神发呆。接到头几个家长电话的时候,他心里着实有点儿烦躁。这么一个鬼天气,谁不想早点儿下班呢?谁还没有自己的小家庭呢?但回头看看那一个个孤立无助的小眼神,他顿时不躁了。那可是他天天捧在心尖尖上的孩子们啊。他怎么舍得让这些孩子受委屈?卫小武认了输,苦笑着摇头。

“卫奶奶,这是倾盆大雨吗?”李大宝跟卫小武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两人双手叉腰,一左一右地立着。

“不是倾盆,是倾缸。”从小在这个内陆城市土生土长,卫小武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万马奔腾、气势汹汹的雨势。窗外的景象彻底刷新了他对“下雨”两个字的认识。

大宝歪头看向卫小武:“那我怎么回家?我老爸不来接我吗?”

“你老爸困在路上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在这种时刻,你能像个爷们儿一样保护大家吗?”

“我能,我才不怕呢。可我爸说你是个娘娘腔,不像个爷们儿。”童言无忌,孩子就是这么口无遮拦。

卫小武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是不是爷们儿,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干幼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说辞卫小武也听过不少,他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

“我也能成为爷们儿吗?”

“老爷们儿都是从小爷们儿成长起来的,得一点儿一点儿——”

话没说完,他们眼前突然一暗,卫小武把剩下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屋外原本就乌云压顶、遮天蔽日,屋内突然断电,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午夜。相视而立的两人,借着窗子照进的微弱光亮,也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各种声响不绝于耳:直入云霄的尖叫,拔地而起的号啕,东西掉落的扑通、咣当、哗啦……屋子里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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