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过,便是永远
作者: 王菲永别,在寒冬深夜
山坡上,几束白色警用手电光猛地晃动,划破深夜的漆黑肃静,气温降至零下13度,冷风“嗖嗖”吹来,像刀子割脸。
“小心,小心……”几个大男人抬着一个人往山坡下奔,要火速赶往医院抢救,但是,七八处刀伤都在要害部位,还没抬下山,人已经失去了呼吸。
刑警别立福还差七天满四十七岁的人生,就这样定格在2019年1月19日零点50分,他穿着一身浸满鲜血的便服,永远地走了……这天是农历腊月十四,距离合家欢聚的除夕夜,还有不到十六天。
九个小时前,1月18日下午接近四点,青岛市公安局黄岛分局110报警电话响起一串急促的铃声,电话那头儿有人惊慌报案:“快来人啊!厂里连续有两个人找不着了,有一个可能已经被杀!有血!杀人的人已经跑了!”
辖区内报警电话天天有时时响,但恶性杀人案件极少。就在两天前,这家工厂员工詹某的父母向派出所报案,说詹某失踪两天,给他打了近百次手机,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关机,派出所已经展开调查。此时詹某还没找到,怎么又失踪了一个人,“有血”是怎么回事儿……
人员失踪和最新的报警信息迅速汇总至分局、市局,青岛市公安局派专人前往黄岛带队指挥行动,并增援一支特警队伍。
商场内时钟嘀嗒,接近下午五点半,别立福和几个同事正在超市“反扒”,原本准备抽空儿回家做晚饭,晚上还要出门继续反扒。
此时,手机在裤兜里突然震动,别立福掏出一看,是黎春言打来的。黎春言是刑侦大队一中队副中队长。
别立福立刻接听:“老黎。”
“老别,你在哪儿?”
“我还在商场超市里头,正准备回家做饭。”
“别回去做饭了,你和孟老师说声吧,抽调,晚上有紧急任务,得去王台,抓紧回来集合。”
“好,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马上朝海王路黄岛公安刑警大队一中队办公地点赶。
别立福的日常工作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因为骑摩托车反扒行动方便又不易被扒手发现。当时恰逢交通晚高峰,道路十分拥堵,幸亏摩托轻巧些,别立福不到十分钟就赶回去了。
推门进屋,呼的一股子热气迎面扑来。房间里有暖气,别立福三下两下脱了羽绒服,先端了一大杯茶水呼噜呼噜灌了下去。反扒了一整天,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黎春言正在简单介绍案情:“失踪了两个,其中有一个可能已被杀害……”
执行任务的几位刑警和辅警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得抓紧!要是真杀了人,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别立福用手抹了下嘴边的茶水说。
所有抽调人员集结后接到指令迅速出发,驱车半个多小时到达这家工厂,立刻展开侦查。报警者说的第二位失踪者,是工厂一位娄姓司机,体格壮硕,昨天正常上班,今天没请假,厂里的负责人和工友都找不着他,打电话已关机。工友们感觉蹊跷,来到他宿舍,门锁着推不开,低头一看,门缝儿里淌出一条深红色血迹。
刑警撬门入内的瞬间,带着去的工友“啊”的一声惊叫,她一眼看见娄姓司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眼睛睁开,脖子处皮开肉绽。法医检查后初步判断:死者因被砖头击打头部、胸腹背部多处遭刀伤致死,颈部被凶残切割。
搜查中,失踪的詹某尸体也被发现。有人用废弃物品把尸体乱七八糟地掩藏在工厂车间北墙和厂房院墙夹道,平常几乎没人在这里走动。死者身上要害部位全是钢管打过的伤痕,行凶者出手之重,透露出他的残忍、暴烈。
犯罪嫌疑人很快被锁定,是这家工厂的一名工人,他和两位死者是同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出此重手?现在又逃去了哪里?
就在刑警们在办公区域分析案情的时候,距离不足五百米远的车间内突然无缘无故着了火。刑警们赶到车间,发现有人用打火机点火引燃稀料、乙醇,致使一台喷漆设备被烧毁,点火的人已无影无踪。
这个工厂地处偏僻,环境相对封闭,嫌疑人应该没跑远,极有可能杀人放火后逃匿进了附近一处荒僻的山坡丛林里。
黄岛刑警的两辆勘查车先行来到山坡下,随车刑警快速勘查环境后回到车内,两辆车却都开不动了。下车检查,刑警惊讶地发现,虽然离开警车前后只有十几分钟,可两辆警车的左侧轮胎竟然都瘪了!仔细查看发现都是被尖刀狠狠扎破的。这进一步验证了之前的判断:嫌疑人没跑远,就在附近躲藏。
接连两条人命,并企图纵火,可见歹徒的凶残和狂妄,在警察搜山之前,又胆敢用尖刀扎破警车轮胎破坏侦查行动,这既是挑衅,也说明他已经近乎疯狂。
工厂里接受询问的工友们正在着急地向警察描述着:山坡周围有好几个村庄,住着五六百户人家,有些人家房子距离不近,比较分散,很多居民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
担心歹徒疯狂逃窜中进入民宅伤害无辜,青岛市公安局相关领导迅速制订搜捕方案,由侦查搜索力量强的刑侦大队和特警共同执行核心区的突击任务,近二百人分为十组,自北向南划分区域,展开“地毯式搜索”。
这处无名山坡位于青岛市黄岛区王台镇朗中沟村西南侧,靠近高速路的桥洞,基本是原生态野山坡,地势起伏、沟壑纵横、坑洼不平,不仅地形复杂,还到处是小树、野草、灌木和荆棘,漫山上下只有被村民抄近道走出来的几条小路。这时已过零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气温零下十几度,即将进入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站上一小会儿都冻得人难受,山风呼呼作响,冷风刺骨、哈气成霜。无论地形环境还是天气情况,都使得搜寻难度增大。
别立福带领第八小组行动,共十二人。
上山前别立福和组员们说:“一会儿跟着我快速推进,我对这一带很熟。当然,咱们首先要注意自身安全。”组员们都点头让他放心。大家怕歹徒继续行凶,都想快点儿抓到人,按照细化到个人的分工区域,迅速展开搜索,在小树林子、灌木丛里穿梭。
搜捕队员们打着手电仔细照射搜索,但是山坡太大,手电光效果并不理想。当时距离别立福最近的搜捕队员是黄岛分局特勤大队辅警王子刚:“老别走得比我们都快,走在最前头。”
民警刘建设和别立福相识已有三十多年,既是发小同学又是部队战友还是转业后同一个派出所的同事。“他都四十七了,怎么不让年轻人冲在前面?我跟你说,立福他老是觉得自己有一身好武艺……他不怕,他也愿意给年轻人带个好头儿……”一说起那个寒夜,刘建设至今还是难受,说几句话就要停一停,平复一下情绪再接着说。
黑暗中,大家深一脚浅一脚,一点一点扒拉着树扠子朝前走……
搜索了大约十来分钟,王子刚突然听见老别那边喊:“快来人!”
那是大约零点50分,别立福突然遭遇歹徒的一刻:他举着手电朝着一处沟壑晃动照射,不料一个黑影突然从岩石后面跳出来。
这个黑影朝着走在最前面的别立福就扑了过去,别立福向后一躲,却已经来不及了,已经习惯了黑暗环境的歹徒,看得清楚,行动也灵活,他疯狂地朝别立福的胸部、颈部这些要害部位接连捅了三四刀,在漆黑的深夜里,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鲜血从别立福身上涌出来,只听见他一直在大声喊:“人在这儿!危险!注意!”提醒其他队友不要再被歹徒行凶伤到。
忍着剧痛,别立福拼尽全力和嫌疑人扭打,紧紧抱住了对方大腿,死死拖住,最后,战友们一齐上前把犯罪嫌疑人摁住……搏斗中,歹徒挥舞尖刀乱砍乱扎,特勤辅警王子刚和民警李强也受了伤。
“等大家抬着别立福下山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行了。歹徒太残忍,有一刀是抹在脖子上的……”同在现场的刑侦大队一中队刑警张勇说起这些,脸上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我知道他的心在疼。
“如果不是深夜,如果不是对方突然袭击,我师傅的身体素质那么好,肯定不会牺牲,不会就那么走了……可惜就是没有这些‘如果’……”张勇把目光转向了别立福的办公桌,接着说。
别立福生前用的那张油漆斑驳的黄色木头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些资料和图书,电脑一尘不染——同事们谁有空儿都会给他擦一擦。
是啊,可惜没有如果……谁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让时间倒流。
即便在阳光明媚的和平年代,警察也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职业,它不仅意味着奉献、付出,甚至要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更多人的安全。他们守护着岁月静好,为我们负重前行……
从片区民警到反扒专家
时间回到2004年6月8日。早上八点刚过,迎着明媚的初夏朝阳,一位年轻人精神抖擞地走进了胶南市委办公大楼。
只见他三十岁出头,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小麦肤色,浓眉弯月眼,比寸头略长的小偏分明显是新理过的,穿一件深蓝色衬衣、一条深色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系带黑皮鞋,左腋窝夹着一只黑色皮革文件包,虽然没穿军装,但浑身上下透着股军人味,走路脚底生风——用当地人方言说就是:这青年刚地灵精!
这精干的年轻人就是别立福。2003年年底,他恋恋不舍脱下了心爱的军装,结束十二年军旅生涯。2004年上半年,他和同批部队转业干部一起参加学习、考试,开启人生新航程,迎接新挑战,面临新的选择。虽说来组织部的工作身份是“帮忙”,但是对他来说,这是特别具有纪念意义的“上班第一天”。
走进办公大楼,他感受到这里和自己早已习惯的部队环境是那样不同,既新鲜,也处处给他以提醒:马上要转业到地方,必须抓紧熟悉情况,学习补充知识和技能!
他见了谁都主动微笑打招呼:“早上好!来了?你好!”
对方不管认不认识他,也都热情回应:“你好,早上好!”
不到两个小时,他就把组织部的办公室走了个遍,和同事们互相介绍认识了一圈,然后回房间打扫卫生、看书、学计算机。中午去食堂吃饭,和他熟络起来的一个同事说:“你走路大步流星的,比我们跑步都快,你要是跑,我们这些人没一个撵得上,一看你就是个当兵的出身!”这话惹得别立福哈哈大笑起来。
这同事说的还真对,别立福走路快,跑起来更快,组织部这些同事真没人能撵上他。1991年参军入伍后,他多次获得全军体育赛事奖项,因为体育成绩优异、爱军习武和爱民表现突出,别立福在部队荣立过一次军二等功、一次旅三等功、两次团三等功。
说起转业,他的爱人孟小娟总是有点儿遗憾。
孩子那时候快四岁了,妻子要照顾孩子和老人,还要早出晚归上班,家里家外都是她,实在太累,所以别立福急着转业回家帮她。
当时别立福说:“我回去,家里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孟小娟说:“那你也没能提拔成正营、团级什么的,不遗憾吗?”
别立福说:“那有什么遗憾的,叫你这么累,我倒是很不好受。”
孟小娟说:“其实按你的能力,是会有那一天的。”
别立福说:“快别这么说,早一天和你团聚,比什么都强!”
就这样,别立福以副营级转业,这在当地同期三十个部队转业干部中级别不是最高,但是他立功多,转业文化考试的成绩和档案分两项合计排名,别立福分数排第一。加上他热情、勤快,在胶南市委组织部帮忙半年多后,组织部很想留下他,可谁知道正式选择的时候,他只想去公安。
谁不愿意选个收入更高、环境更舒服的工作?
当时别立福的老同学、老战友刘建设纳闷,问别立福:“你分数排第一,可以随便挑,为什么不去个更好的单位?工作轻松一些,收入一点儿也不少,上升空间还大。”
别立福只是笑笑说:“我就喜欢干公安!你不也转业干公安了吗?”
跟他同期转业的部队干部张军当时选择去了交通局,张军说:“老别他身体素质特别好,在部队他就是被选拔进军区四项队、八一五项队的专业运动员,他好动,他不喜欢坐办公室,他就愿意干警察。”
只想干公安,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