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害妄想
作者: 【美】杰弗瑞·迪弗/著周允东/编译“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但现在,我十分确定,是我丈夫,他想要把我逼疯。”
哈里·伯恩斯坦医生点了点头,片刻停顿之后,他认真地记下病人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刺激我,但他老是让我怀疑,我自己的心智是不是还正常。而且,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帕特茜·兰道夫边说边转过脸来,看着她的医生。尽管在进行治疗的时候,哈里将办公室的灯光调暗了,依然能看见帕特茜满含泪水的双眼。
“你很难过。”他用和蔼的口气说道。
“是的,我很难过。”她说,“而且,怕得要命。”
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来他这儿已经两个月了。在治疗的过程中,她有好几次差一点儿落下泪来,却始终没有真正哭出来。眼泪是情绪的晴雨表。在医生面前,一些病人许多年都没有哭过,但当他们的眼里饱含泪水的时候,任何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都会用心注意观察。
哈里仔细观察着帕特茜,她把脸扭向一边,拉扯着大腿旁坐垫上的一枚纽扣。
“接着说,”他鼓励道,“跟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从沙发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擦了擦眼睛。她擦得很小心,和往日一样,脸上化的妆毫无瑕疵、无可挑剔。
“这事已经有段时间了。”她勉强说道,“昨晚最可怕了,我正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一开始听得不是很真切,而后……”她犹豫了一下,“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父亲的幽灵。”
没有比这更典型的病例了,哈里更加专心起来。
“你不是在做梦?”
“不,我没睡。我睡不着,就起来喝了杯水。接着,开始在公寓里来回走动,就这么踱来踱去。我感觉心乱如麻。当我躺回床上,那个声音又开始说——那是彼得的声音——它是我父亲的幽灵。”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信口开河,不停地说,讲的都是关于我过去的事情,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我不是很确定,听不太清。”
“这些事你丈夫都知道吗?”
“不全知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他可以查出来,比如查看我的书信、纪念册之类的。”
“你有把握他就是说话的那个人吗?”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像彼得的。再说,还会有什么人?”她咯咯地笑道,“我是说,根本不可能是我父亲的幽灵,对吧?”
“也许,他是在说梦话。”
她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说:“可是……他当时不在床上,他在书房里玩电子游戏。”
哈里继续记着笔记。
“所以,你听到的是他在书房里的说话声?”
“当时他肯定在门口……哦,医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想他当时就跪在门边——就在卧室隔壁——低声说话。”
“你去书房问过他吗?”
“我快步走到了门边,但是我打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桌子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面巾纸已经被撕烂了。她瞥了一眼哈里,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她这种强迫性的行为——他当然注意到了。接着,她把那些纸屑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那是条高级米色斜纹裤。
“后来呢?”
“我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人的说话声,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白痴,转而接着玩他的游戏。”
“那么,当晚你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了?”
“没有了。”
哈里仔细观察着他的病人,心里想,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因为眼下的她就是个漂亮的女人(心理治疗专家总是能够从成年人身上看到他们儿时的影子)。她的容颜保养得很好,柔滑而有光泽,细长的鼻子高高地翘着——这样的鼻子正是康涅狄格州的上流阶层人物想要通过隆鼻手术得到的。他回想起帕特茜曾告诉过他,她从来不担心自己的体重,因为只要体重增加了五磅,她就会去请一位私人健身教练。
他问:“你说以前就发生过此事,这种声音你之前听到过?”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大概有两三次。都是这几个星期的事。”
“可是彼得为什么要把你逼疯呢?”
帕特茜是个患典型中年危机症的女人,她来找哈里时,并没有过多提起自己的丈夫。哈里只知道他很英俊,比帕特茜年轻几岁,没有什么大志向。他们三年前结婚,且两人都是再婚,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爱好。当然,这都是帕特茜的一面之词。在心理治疗专家看来,这些“事实”往往靠不住。哈里·伯恩斯坦一直努力成为病人谎言监测仪,而婚姻对他而言,多数就是丈夫与妻子间的冷战。
帕特茜思忖了一下他的问题:“我不知道,我和萨丽谈过……”哈里记得之前她曾提到过萨丽,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是个有钱的时髦女人,住在上东区,嫁给了纽约最大一家银行的董事长。“她说,可能是彼得嫉妒我。我是说,我在社交圈很吃得开,有很多朋友,又有钱……”他注意到她的声调似乎接近躁狂的边缘,她再一次控制住了,“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和他谈过吗?”
“我试过,他不承认。”她摇着头,眼眶里再一次盈满了泪水,“然后……是那些鸟。”
“鸟?”
她又抽了张面巾纸,擦拭了一下眼睛,再把它揉烂。这一次她没有把纸巾藏起来。“我收藏了一些陶瓷制的鸟类雕塑,是勃姆公司的产品。你知道这家公司吗?”
“不知道。”
“这些雕塑很昂贵,德国货,做得很漂亮,原来是属于我父母的。父亲去世后,史蒂夫和我分了遗产,但家里大部分传家宝都让他拿走了。这事一度深深地伤害了我,好在我拿到了这些鸟类雕塑。”
哈里知道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大约在三年前,她的父亲也过世了。父亲对帕特茜的哥哥史蒂芬要求极其严格,同时也格外宠爱他,这使得他在帕特茜面前老是显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我现在有四个,原本是五个的,十二岁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当时,我因为某件事非常兴奋,急着要告诉父亲,跑进房间时撞到桌子,将其中一只麻雀雕塑撞到地上摔碎了。我父亲用柳条鞭抽了我,还不让我吃饭。”
啊,非常重要。哈里马上做了笔记,但他知道,此刻不宜对这一事故多加追问。
“后来呢?”
“就在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幽灵的说话声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声音有些刺耳,“我是说,就是彼得开始对着我小声说话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其中一只鸟类雕塑被打碎了。它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问彼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他否认是他干的。他说我一定得了梦游症,是我自己梦游时打碎的。但我知道我没有,都是彼得干的。”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刺耳、狂躁。
哈里瞥了一眼时钟。他讨厌心理治疗专家留下的陈规旧俗:即每次治疗时间最好控制在五十分钟左右。他觉得仍然有不少东西需要深入研究。但根据老一派的规矩,病人们需要连贯的治疗而且强度要适当,于是他说道:“对不起,我想治疗的时间到了。”
帕特茜顺从地站起身来。哈里注意到她的衣着不太整洁。没错,虽然她脸上的妆化得很仔细,但上衣的纽扣却系错了。也不知是因为穿衣时太过匆忙还是没有注意。再有,她脚上那双昂贵的棕色鞋子的一条鞋带也开了。
她站起来表示道谢:“谢谢大夫……能有人耐心听我把事情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下周再见。”
帕特茜离开之后,哈里·伯恩斯坦在办公桌前坐下,慢慢地转着椅子,两眼凝视着他的那些书——《精神疾病诊断准则手册》《日常生活精神病理学》《美国心理协会精神病手册》,以及弗洛伊德、阿德勒、荣格、克伦·霍尼等人的著作和其他各式的书籍。之后,他又向窗外望去,只见傍晚夕阳的余晖下,无数的车辆在派克大街上疾驰而过,朝北驶去。
一只飞鸟掠过头顶。他想起了帕特茜童年时被摔碎的那只陶瓷麻雀。哈里思忖着:那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个阶段啊。
不仅仅对他的病人,对他也同样的重要。
帕特茜·兰道夫之前还只是一个性情温和、有中年危机的病人,但今天,对于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这将是个重要的转折点。他自信,能够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这样一来,或许他可以挽回失去的一切。
哈里大笑起来,如同游乐场里的孩子。他又一次旋转自己的座椅,一次,两次,三次……
此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医生?您没事吧?”他的秘书米里亚姆歪着脑袋问道,她长着一头乌发,打理得整洁、漂亮。
“我很好,怎么这么问?”
“嗯,只是……我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您笑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听到您在办公室里笑过。”
又一个笑点,他再次笑了起来。
米里亚姆皱了下眉头,眼神中流露出忧虑。
哈里止住笑声,神情庄重地看着她,说:“听着,你可以下班了。”
她面带困惑地说:“但是……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医生。”
“跟你开玩笑呢,”他解释说,“只是个玩笑。明天见。”
米里亚姆怯生生地注视着他,满脸疑惑:“您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晚安。”
“晚安,医生。”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办公室的前门咔嚓一声被关上了。
他再次旋转起他的椅子,心想:帕特茜·兰道夫……我能拯救你,你也能拯救我。
而且,哈里·伯恩斯坦本人也是非常需要被拯救的人,他十分痛恨自己因迫于生计所做的一切。
但这并不是指,哈里痛恨帮病人解决精神和情绪问题——他天生就是一个心理治疗专家,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他痛恨的是在上东区从事精神病治疗工作,这不是他从业的初心。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就读的第二年,哈里这个高大英俊的学生遇见了亭亭玉立、清秀漂亮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发展部主任助理琳达。还没等他实习,二人就结了婚。哈里从靠近黑人居住区的无电梯公寓搬出来,住进了琳达位于东区的八十一号独立别墅。婚后没几个星期,琳达就试图改变他的生活,她是一个对自己的男人有很高期望的女人(这一点和帕特茜非常相似,在几星期之前的一次随意谈话中,哈里看得出她对丈夫缺乏抱负表现得很生气)。琳达渴望过有钱人的生活,想成为梅特福利俱乐部的常客,更想在埃兹、摩纳哥、巴黎的四星级饭店里享用饕餮大餐。
而哈里,来自纽约郊区,好学用功,性情随和。他深知听从了琳达的话,自己便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但他爱她,所以只得依从她。他们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幢高楼里买了一套房子,并把工作室的招牌(一块精致厚重的黄铜牌)挂在这个位于派克大街和七十八号大道交叉路口的办公室外面,每月房租高达三千美金。
一开始,哈里还在担心天文数字一般的巨额账单,但不久后,钞票就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他一点儿也不用为生意犯难,住在曼哈顿这个小岛上的人不是大富豪,就是巨额保险的受益者,其中患有神经衰弱的大有人在。而且,这一领域正是他的强项。来就医的病人都很喜欢他,而且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来。
“没人理解我;没错,我们很有钱,但钱并非万能呀;有一天,管家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来自外太空似的,可这并非我的错呀;难得休息一天,我妈非要去购物,我忍不住大发脾气;我感觉萨穆埃尔有了外遇;我觉得儿子在搞同性恋;我无法接受自己丢了十五镑钱……”
他们的困扰或许很庸俗,甚至有时,只是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但哈里时时记得自己的初心。再者,他的性格也不允许自己小看他们,所以他总是竭尽全力帮助他的病人。
长久以来,他一直无暇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为一些严重的精神病人治病,比如那些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双级型忧郁症患者、具有边际型人格的人群,他们虽然生活在痛苦之中,但不像哈里现在的病人那样,把自己的痛苦藏匿在金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