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夜
作者: 【日】曾根圭介一
“借了钱就得还,小时候父母没教过吗?”那个叫熊田的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翻着白眼睨视着藤堂。
他年近五十岁,身穿两件套,戴着有色眼镜,脖颈和手腕上缠着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和金手链,梳着大背头,左手缺了小拇指。默默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胖胖的男子年龄不详,是个光头,耳朵上戴着耳环,全身紧绷绷的都是肉,肌肤非常黑,看上去就像一个外国人。
熊田把剩了一大半的香烟掐灭在沙发的皮革上,语气中带着威胁:“藤堂,你还打算还钱吗?”
藤堂不停地擦着额上沁出的汗水,近来突如其来的发胖使他的身体变得又小又圆。妻子美铃站在餐桌旁,担心地看着眼下发生的情景。
“夫人!”熊田转过头来不客气地说道,“你怎么也不给客人倒茶?我们在大热天特意赶到这儿真不容易啊。”
进入八月以来,一直是持续的高温天,尽管现在已是晚上八点,气温丝毫没有下降。根据晚上七点的电视新闻,今晚可能又是个炎热的夏夜。
熊田又问:“有啤酒吗?我要冰镇的。”
正向厨房走去的美铃停住脚步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嗨,你是谁?”熊田似乎刚发觉我的存在,大咧咧地问道。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和藤堂夫妇是学生时代就交好的老友,今天来他们的住所拜访。”
熊田表情索然地听着,好像没有一点儿兴趣。这时候,美铃从厨房返回,依次在餐桌上摆好啤酒瓶和玻璃杯,然后转身离开,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虽然年近三十,但她始终维持着模特般的身型,实在不敢相信她和那个体态臃肿、头发半秃的藤堂是一样年龄的同学。
熊田往玻璃杯里满满地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干了,然后没好气地问藤堂:“你到底想不想还钱?先得把这事说清楚!”
“下个月一定还!”
“下个月?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这算什么?”熊田环视着屋内四周,“你到现在一毛钱也不还,躲在这个别墅里,看来下个月要逃到山里去了。”
“我哪有这种打算……”
“你以为躲在这儿我们就找不到你吗?”
“相信我,下个月一定还钱……”
“向你要债是我的工作,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
这句话似乎是个信号,那个胖子听后立刻默默地逼近美铃。美铃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地往后退着。
“请等一下!”藤堂为了保护妻子,奋不顾身地拦在胖子的前面。
胖子出手奇快,藤堂冷不防心窝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当场惨叫着倒在地上。胖子还不罢休,立刻拎起旁边的一把椅子,用它猛击藤堂的身体。
“不要再打了,他快被打死了!”美铃绝望地哭叫着,看到藤堂一动不动地躺着,认定丈夫已经不行了。
熊田斜靠着沙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面无表情地点起一支烟来。这时,藤堂突然面露痛苦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扔在餐桌上,说:“请你们先收下,我今天只有这点儿钱,再没多的了。”
熊田朝餐桌上的钱瞥了一眼,轻蔑地“哼”了几声。美铃见此情景,赶紧跑到藤堂的身边,轻轻地耳语着。刚开始,藤堂摇头反对。经过妻子的一番劝说,又开始点起头来。
“藤堂,你们在嘀咕什么?难道夫人还有私房钱吗?”
“我们马上去拿钱,请稍等一下。”
“不要耍花招,还想逃跑吗?”
“请给我两个小时,拜托了。”藤堂两手支撑着地板,显得很沮丧。
“两个小时?你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两个小时就能把钱凑齐了?那可不是小数目,整整一千万日元啊。”
藤堂把臃肿的身体塞入夹克衫后,对我小声地央求道:“不好意思,你的车能借我用用吗?”
说实话,我也知道他最近的处境不妙,别墅的停车场上也不见了他曾引以为豪的银灰色大奔。也许公司的资金状况非常糟糕,已到了卖车换钱的地步。
我从不把车借给别人,作为老朋友的藤堂应该知道我的习惯。但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又看到美铃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藤堂的请求。
我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交给藤堂,一再叮嘱他,我的车有两个毛病,一个是无法用冷气,车内会很闷热;另一个是手套箱不要打开,因为箱子的锁坏了,打开后无法关上。
也许藤堂心里只盘算着钱的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有明确回答我的叮嘱。
熊田一下挡住了正要出门的藤堂,一边拍着那个胖子的肩膀,一边低声威胁道:“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小时!我这个人好说话,他可不是吃素的,误了点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再说一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违反承诺,不仅你有危险,我也无法保证夫人和你朋友的安全。”
听了这番话,我的心里非常气愤。我和这事没有丁点儿关系,现在反被对方视为人质。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美铃愧疚地看着我,充满了无限的歉意。
不要太在意了,美铃!如果你叫我现在就回去,我心里反而更难受了。只要这两人和你留在这儿,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放心吧,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美铃看着丈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着头。藤堂故作轻松地回答:“我只是去日出城打个来回,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
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地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停车场里传来了马达启动的声音。响了几声干燥的破音后,马达突然停止了转动。
熊田愣住了,气咻咻地说:“真麻烦!”那个胖子也忍不住来到窗户边,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停车场。
我的车是四十年前意大利产的阿尔法·罗密欧牌小轿车。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说,那不过是辆老爷车而已。不过,这种老古董自有它的味道,也是爱车族的最爱。
三年前,我把这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弄到手。车价并不贵,连我这种普通职员也买得起,但是修复起来却很费劲,投入的资金竟然是车价的几倍。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认为这才是有价值的车。
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猛然响起了启动的马达声,经过几次空转后,低沉的排气声终于响起,轿车立刻驶离停车场绝尘而去。
二
“今天,内阁府发表了五月份的景气指数……”电视上装模作样的播音员突然没来由地播出这条新闻。我听了一惊,猛然加快了车速。原来很响的引擎声和播音员的话音瞬间就听不见了。
我再次加大了油门,牢牢地把住方向盘。耳边又听到了播音员的报道:“显示现状的一致指数是254%,对景气度的好坏要分类评价……”
我在想着之前那个美女。她在外国留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人生目标是嫁一名棒球选手或者青年实业家。
前面是一条有坡度的直道,我猛踩油门全速前进,一想起她就浑身冒火。这时候,播音员的语气突然变了:“现在报道一条刚收到的消息……”
我一听就来气。又来了,为了让听众印象深刻,还不是卖弄一点儿老掉牙的噱头?说什么哪里又发生了恐怖事件、死了多少人等等。这和我毫无关系。
果不其然,播音员报道了这样一条消息:“久侦未破的连续杀害妇女事件有了新的进展,警方已经查证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汽车导向系统的监视器屏幕。播音员继续播报:“再重复一遍。两年前在东京都多摩郡、青梅市周边地区发生的连续杀害妇女事件有了新的进展,警方查证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我把手伸向驾驶台边上的小盒子,调大了音量。
“这个连续杀人事件共夺走五名年轻女性的生命……”
我紧张地听着,只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这儿是搜查本部所在的青梅警署。”随着屏幕画面的切换,出现了一名男性现场报道员,“警方马上要举行新闻发布会。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犯罪嫌疑人名叫小平健太郎,三十岁,他对警方坦承自己就是连续杀害妇女事件的罪犯。”
这个罪犯的名字从没有听说过。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杀人事件,我倒希望罪犯是我的熟人。不过,屏幕上还没有出现那个家伙的照片。
画面又转回那个装腔作势的播音员,她继续播报:“让我们重新回顾这起事件的始末。他夺去了五个年轻女性的生命,酿成震撼整个社会的重大事件。第一次犯罪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我终于明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
这家伙的作案手法每次都基本相同,先将被害女性强行绑架至车内,然后加以奸杀。这类事件过去也有。作案者的特点就是用尖刀毁坏被害人的面容,或者让被害人活着的时候脸上带着伤痕。这种称为“奸匪”的案发现场主要集中在西多摩郡的周边地区,我曾在网上看过类似的传闻,由于作案者中没有熟人,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的视野里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在动,一只脚本能地移向刹车踏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咚”的一声,车体受到了相当大的撞击。
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正面飞来又突然消失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吓得下半身几乎瘫痪,最后还是踩住了刹车。所幸车轮没有故障,稳稳地停住了。
好险啊!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抬起头来,心情糟透了。这样崎岖的山道,如此漆黑的夜晚,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梅谷山横亘在日出城和青梅之间,这儿是翻越梅谷山顶的山道,离住宅地非常远,沿途只有稀疏的农舍和林业的贮木场。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刚才的黑色物体说不定是狐狸、狗獾出没,也许是大蛇的游动。
静默片刻后,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朝轿车的反光镜瞄了一眼,发现车后面空荡荡的,尾灯照射的范围内只有沥青路面和铁路护栏。
我回转头,透过车后窗望去,仍然没看见什么。于是战战兢兢地打开车门下车,潮湿的空气立刻流入了车内。这时候,我发现对向车线的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
再次环视着四周,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但是我的车刚才确实碰到了什么。我顺便走到前面,发现车头的引擎盖上留下了一个凹陷,没错,准是刚才被那个迎面来的物体砸坏的。
接着,我提心吊胆地走近红色的轿车,看到引擎盖和司机座一侧的车门都开着,车内没有人。这辆车看来有些年头了,所以使用左侧方向盘,它的车体虽小,档次却很高,好像是辆进口车。
“阿尔法·罗密欧。”我看着轿车的商标,轻轻地读出声来。说实在的,我知道这种车,它应该产自意大利或者法国,总之,是辆欧洲进口的小轿车。
引擎盖开着,是否意味着这辆车发生了故障?但是现场没有看到司机的影子。这就奇怪了,这辆车应该有人驾驶,就是发生交通事故,人被撞了也会在路面上留下倒伏的尸体。
我又朝铁道护栏的外侧望去,那儿随意地长着茂密的杂草。不远处有个斜坡,覆盖着密密的树林。好在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夜色,粗粗一瞄,就隐约地看到树林下杂草丛中露出的一条人腿……
三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离最后的时限还有三十分钟。我和美铃并排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心里直疑惑:藤堂说去日出城,不是很快就能回来吗?
美铃的娘家就在日出城,她的父亲是经营不动产开发公司的资本家,在当地赫赫有名。
从熊田的话语中判断,索要的金额在一千万日元左右。如果真是这样,藤堂向岳父借钱还债不过是小菜一碟。
不过,藤堂的脾气很犟,明知岳父很有钱,却一直拒绝自己公司的运转资金依靠岳父的财力。如此一来,他的处境就很艰难,受到债主的勒索也在所难免。也许到了今天才痛定思痛地醒悟到不能腹背受敌吧?我断定,美铃一定和父亲通过电话,希望他及时伸出援手。
可是,事情越来越蹊跷了。藤堂到现在都没回来是怎么回事?就是从御岳溪谷到日出城一个来回也不过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