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马小丽(短篇小说)

作者: 蒋军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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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月居然还有人写信!没错啊,浙江省上虞市两湖镇光明村2弄123号,地址没错,是这儿。马小丽,马小丽是谁?这儿是我家,我家没有叫马小丽的,我叫王大力,这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大名,他希望我长大了有力气,会挑粪,种地是把好手;尽管我现在长得像条蚯蚓,又黑又细,可我还是叫王大力。我老婆叫李翠花,她拖着两条鼻涕、穿着开裆裤到处跑的时候,我就一直叫她李翠花。小时候她追着我跑,长大了我追着她跑,她跑到上海我追到上海,她跑回上虞我追回上虞,就把她追到同一张床上去了。她到现在还骂我,死鬼,要不是你像蚂蝗一样叮着我,我早就做董事长夫人了,你可把我这辈子害惨了。我抿着老酒嘿嘿地坏笑,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打败了一个叫马蔚华的男人,娶到了李翠花。马蔚华现在是我们这块地方最大的老板,华强集团董事长,当然,他和我抢李翠花时还在大桥边的路口摆摊儿卖汽水,五分钱一瓶。

想起来还真玄乎,要不是我打败了马蔚华,现在哪来我家那小子。我家那小子,他叫王非。不是那个王菲,他不会唱歌,他是个警察。以前专门潜伏在步行街抓小偷,抓了二十多个,离他自己制定的一百个的目标有很大距离,后来小偷成了稀罕物,他就去当片儿警。他刚毕业干的是刑警,因一桩大案没破,不好意思在刑警队待下去,就去当了片儿警。你看,我家没有一个叫马小丽的。我家的房子倒是出租过,西边底层,三百一个月,来来走走的,租过的人倒有十几个。一个礼拜前刚被我轰走过一对夫妻,男的是个酒鬼,喝多了打老婆,把老婆打得鬼哭狼嚎的,搞得鸡犬不宁,邻居们抗议了,只好赶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女的是干那个的,在通江路的洗头房。难怪天天打架。想想,哎,想不起来了,好像也没有叫马小丽的租客啊。

这信,看来邮递员投错了。

那个麻秆似的邮递员又来了,你看他又粘在马丽华家门口走不了身了。我估计他是看上马丽华了。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每次骑进这个弄堂,麻秆就拼命按他那辆破电瓶车的喇叭,好像有许多人挡住他的去路似的,其实路上什么也没有。马丽华听到喇叭声就走出门口,问麻秆,麻秆,有没有我家死鬼的邮包?现如今谁还寄邮包?都是快递。麻秆一踮脚,刹车,说,没有,我留心着哩。然后两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打情骂俏。马丽华的老公在上海做包工头,常年不回家,据说在外面有女人,得过性病,马丽华不让他贴身。我从来没见过她老公给她寄过邮包,但这不妨碍她每天打听一下,反正她也是闲着。

麻秆,这信投错了。我说。

知道了。麻秆不耐烦地说。他踮了一下脚,回头不舍得地望了一眼马丽华,骑了过来。马丽华闪身进屋去了。

浙江省上虞市两湖镇光明村2弄123号,没错啊,就这地址,你这儿不是浙江省上虞市两湖镇光明村2弄123号吗?

是啊。没这个人。

这我不管。他显然对我很生气,也许我打搅了他的好事。他一踮脚,骑走了。

你不管我也不管,我把信随地一扔。照理说这信查无此人,他应该退回去,他居然不管。

进了屋,我改主意了。我想看看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我知道这不道德,可找不到主的信,扔了也就扔了,看看又有什么关系?我这人好打听,好琢磨别人的事儿,这也是做人的乐趣,别人的生活是部电视连续剧,偷窥这部电视剧比看真正的电视剧有趣多了。我喜欢看这样的电视连续剧,它是人生的另一面,沉在生活的水底。

撕了,看吧。

娘:

我叫李小够,听我娘说,你是我亲娘。我娘说,你生我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你不晓得肚子里怎么会掉下块肉来,就把我生下来了。我是我娘接生的,那天我娘在捡垃圾,碰到了你在地上滚,就把我给接下来了,你就把我送给了我娘。娘,我今年十五岁了,日子过得很幸福,你不用担心。我娘去年死掉了,不知生的是什么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因为没有钱,所以没有去医院,就不知道是什么病。我爹在我娘死后,就去外面捡垃圾了,他是沿着铁路走的,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不知现在走到哪里了,还认不认得回家的路。娘,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没人管,很幸福。娘,六年前的时候,你给我娘牵(寄)过最后一次钱,还写过一封信,我娘不认得字,是我给她念的。我读书读到初一,成绩不好,同学们看不起我,欺负我,他们把厕所里的粪用棍子挑来,擦在我的衣服上,说我比粪缸还臭,老师不让我进教室,说我一年不洗澡,把教室重(熏)得臭气重(熏)天,我就不读书了。娘,你牵(寄)来的信,我藏得很好,没有事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就像见到了娘。娘,这些年,你给我牵(寄)过不少钱,却只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惜,家里屋漏,老天又经常下雨,我的床淋湿了,枕头下的信也潮掉了,许多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了,我是辨认了很久,才认出了你的地址。娘,我写信,就是想告诉你我过得很幸福,你不要挂念。

李小够

字歪歪扭扭的,整个信面像铺了一地的乱树杈,信纸右上角还有一摊可疑的颜色。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姓名。看邮戳,模模糊糊的,好像来自河南。

我把信给李翠花看。李翠花五十岁都不到,就已经又老又丑又唠叨了,整天嗡嗡嗡地唠叨个不停。更要命的是,她现在把住了家里的钱,搞得我袋子里一分钱都没有。早知道会是这个下场,当初我把她让给马蔚华算了。唉,现在便宜了那家伙。

一封寄错了的信。我把信递给她。

马小丽是谁?你相好吧。她接了信,看了看。她读过五年小学,认得一箩筐的字,尽管不常用,但模样还大致认得出。

一个杂种,搞不定是个骗子,故意把信寄错,类似的事以前有过,是部连续剧,这是第一集。她把信扔给了我,说完,看电视去了。她现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待在电视机前,家里脏乱得像猪圈,王非都不好意思把女朋友领进门。

他又没提钱。

以后会提的,你没见他把自己说得很可怜吗?

你认为还有下一封信?

对,下一封就提钱啦。她洞察秋毫地说,谁不知道你钱多人傻好骗,赔两万块,让你出名啦?

人家可是河南人,你看邮戳,这两个字,像河南吧?

河南人就不能来上虞打过工?搞不好以前就是和你同一个厂的,知你的底。现在的骗子,什么花样没有?她盯着电视说。

我不想和她纠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把生活当电视剧了。儿子回来了,我把信给儿子看。

你妈说他可能是个骗子。

也有可能。儿子说,现在骗子的骗术五花八门。他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短信给我看:请把钱打入农行账号19-515900460043675。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说,这样的短信我收到过好几次了,骗子是在撞大运,或许正好有人要把钱给对方,让对方告知银行账号,一粗心,没看手机号码,就照着账号把钱打进去了,这样的事,一百个人里碰不到,一千个人里碰不到,一万个、十万个里就不一定了,撞上了就是大买卖。

马小丽?好像是河南的邮戳。王非看着信封发呆。

怎么啦?我问。

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么,死者名字也叫马小丽,不过字不是这几个字,那个女人名叫麻晓莉。王非沮丧地说。

我知道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破不了,才离开了刑警队。每年的8月25日,那个女子遇害的那一天,王非都会去龙山上的案发地点,在那里放上一束鲜花,鞠一个躬。他一直没从那个案子里走出来。

这六年来,他一直都惦记着这个案子,独自偷偷在查。她死得太惨了,他说,把罪犯绳之以法是我的职责,是不?可惜我没有能力尽自己的职责。这六年来,只要有这个案子线索的蛛丝马迹,他就会死抓不放,到处去查,整宿不睡觉,胡子拉碴的。那些案卷,他翻了一遍又一遍。一有空,他就和同事谈那个案子,以至于后来,同事们见了他就躲。

他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就是受不了他神神道道地谈那个案子,和他分手了。半夜三更地跟我谈案子,都是血腥的场面,把我吓得整晚做噩梦。她说。

后来他就一直没找女朋友,一副不破案子不结婚的架势。把我和李翠花急的,唉。

不会是同一个人吧。我说。

可能性不大,这不是传奇故事。看看有没有来第二封信吧。王非用手抹一把脸说。这年月,看什么人都像是骗子,一切皆有可能。

我拍拍他的肩。

晚上我睡不着觉了,我不认为写信的人是骗子,这附近一带的人家都把房子租出去了,这几年来来往往多少房客啊,没准这信就是写给某个房客的。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条向前流动的河,别人只看到河的上面,还有许多事沉在河的下面,就像王非,谁都认为他是个快乐的警察,可谁会知道,他内心被一个破不了的案子谴责。同样的,这封信揭示了一条女人河的下面的某个部分——假如这个女人真的存在。透过这个部分,可以使人产生丰富的遐想。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有许多被河水覆盖的生活,这些生活,连李翠花都看不到,它只属于我自己。十年前,我曾作为一家建筑公司的施工员,在上海工作过一年,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王丽萍的女人,她是负责开吊车的,我们混得很熟,都记挂上对方了,周围的人看出了我们的苗头,常常拿我们开玩笑,但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懂得克制。后来工程结束,工程队散伙,她回她的老家。

我们怕再也见不着了。她站在新楼的楼梯口说。

还有下一个工程呢,继续干吧。我说。

不了,我得回去了。她说。

我请你吃顿饭吧。我说。我没有追问她为什么非得回家,她总有她的理由。

我们在一家小旅馆度过了一个夜晚,在分开前、相识以来唯一一个夜晚。她没有给我留电话号码,也没有要我的电话号码。显然,她不想我去打扰她的生活,也不想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没有上环,现在是排卵期。从旅馆出来,她发了一会儿呆,说,不过,我能处理好。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牵挂了十年,它具有丰富的可能性,会把王丽萍的生活引向不同的道路。她自愿隔断了和我的生活联系,行走在我完全看不到的另一条生活道路上,所以我也看不到自己被王丽萍带走的那部分生活——也许有,但愿没有。

第二集到了。李翠花把一封信扔给了我,说。是李小够的信。李翠花已经看过了。我抽出了信。

娘:

上次给你写的信,不知你有没有收到,你放心,我不会来找你的,我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娘不方便见我,娘现在有一个家,有弟弟妹妹。娘,我现在出来了,在一家耐火材料厂做事,在粉碎车间拉奋(畚)斗车。这个车间,是要把做耐火砖的石头啊、煤查(渣)啊等等东西扎(轧)成粉末。车间里灰尘像烟一样浓,一米外看不清别人的脸,只要在里面待半分钟,人的头发胡子眉毛就全白了。我做事时都戴三层口罩,可下班的时候,鼻孔里还是一团一团的白泥。听老牛说,干我们这活儿的,要多喝红糖水,红糖会把身体内的脏东西洗掉。老牛回家天天喝红糖水。我没有钱买红糖。我力气小,拉车慢,装得也浅,要不是这活儿没人干,老板就不要我了。老板每个月给我开一千块工资,实际只给了我四百块,还有六百块,老板说,他先替我攒着,将来我娶媳妇时可以花。娘,我没钱买红糖。听说在这个车间里待久了,有可能得尘肺,得了尘肺,人就会死掉。有一个以前在这个车间做过的人,据说得了尘肺快死了,医院不肯下尘肺的诊断书,医生说,他没有这个权利,下了诊断书,他的饭碗就没了。娘,老板只让工人做半年,半年后就把工人辞了,我现在已经做了两个月了,还有四个月可做,四个月后,我就没工作了,我年纪小,身体弱,没人要的。娘,你能不能给我寄些钱来,给我买红糖吃,我怕得尘肺,我才十五岁。还有,娘,天越来越冷了,我出来时只带了一条破毯子,像铁皮一样硬,没有一点儿热气,你能不能给我寄条被子来。我现在的地址是:河南省××市裕德耐火材料厂。我们的厂很大,没有几个人知道李小够,我会天天去门卫那儿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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