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西海、南学北学”解说
作者: 沈喜阳关键词:东海西海 中西 南学北学 古今 融通
自从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序》中拈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之后,这十六字真言每为谈艺者广泛引用,而其背后的源流迁变以及确切意蕴,引用者并未分辨和阐发。迄今为止,只有陈子谦《〈谈艺录〉序笺释》对之略加注解。陈注“东海西海”为“东方西方”,注“心同理同”,引《孟子·告子下》:“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注“南学北学”,认为禅宗有南北宗之分,论学有南北学之别,引用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认为结合南北学,道术并未分裂;注“道术未裂”,引用《庄子·天下》篇,说“钱先生反用其意,故说‘道术未裂’”。陈子谦没有注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出处及其含义的演变,也没有解释钱先生为何反用庄子“道术将为天下裂”而说“道术未裂”,更没有抉发“南学北学”的潜在用意。因陈注语焉不详,陈义未惬,故本文略加申说,对陈注拾遗补缺,对钱语探幽穷赜,以求正于世之读钱先生之书者。
“东海西海”
就管见所及,最早提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是陆九渊。杨简《象山先生行状》录陆九渊语曰:“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葛兆光对陆九渊此语评价甚高,认为它具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真理的普遍主义思路”,“使得国家、民族、传统对于来自其他文明系统的真理的限制化为乌有,于是知识、思想与信仰就处在了一个开放的多元世界中,任何拒绝真理的理由都统统被消解”。这个评价是站在今天的思想高度发出来的,拔高了陆九渊的思想,因为陆九渊当时还不大可能认识到其他文明系统的价值,他更没有东西方对立乃至对抗的观念,他还处在中国为天下之中的文化优越感的氛围中。指出这一点,不是为了反驳葛兆光先生的论断,而是要确认陆九渊所言之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皆处于相同之层面,仅仅是方位不同而已。陆九渊认为天地间的“圣人之心”,东西南北海、上下千百世皆同,后来逐渐引申为宇宙间的道理学问,皆心同理同。陆九渊所谓“东西南北海”只有普遍性而无特殊性。
明代李之藻序利玛窦著《天主实义》:“信哉!东海西海,心同理同。所不同者,特言语文字之际。”明代冯应京《刻〈交友论〉序》称赞利玛窦之撰《交友论》:“益信东海西海,此心此理同也。”明代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西学凡》指出:“洞彻本原,阐发自广,渐使东海西海群圣之学,一脉融通。”李之藻、冯应京和艾儒略所说的“东海”“西海”,已特指东、西方两种不同的地域及其所指代的学问道理,即“东学”“西学”之意;而陆九渊原文中的“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则是一种泛称,类似于四海九州之类,亦即“天下”的代名词,无任何特殊指涉。顺便指出,“西学”一词,在17世纪20年代由高一志、艾儒略同时提出。意大利耶稣会士高一志于1615年著《西学》,1620年在澳门发表,1624年传入中国内地;1623 年,艾儒略在中国内地出版《西学凡》。清代凌廷堪《黄钟说》指出:“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也。故谓西人之学为吾所未有,而彼独得之者,非也;为吾所先有,而彼窃得之者,亦非也。今夫理之在心也,非视听持行之在身乎?彼视听持行之在身,未必待吾圣人而后能之也;而谓此理之在心,必待吾圣人而后能之乎?必不然矣。”凌廷堪所说的“东海”“西海”,也完全是“东学”“西学”之意。当“东学”唯我独尊之际,凌廷堪以“心同理同”否定“西学东源”说,可谓独具胆识。正因为东西方有共同的心和理,在探索未知领域时,会得出相通或相同的结论,这正是人类智慧的共同性所在。纪昀《耳溪诗集序》认为天下之大,“地员九万,国土至多”,“自其异者言之,岂但声音障碍,即文字亦障碍。自其同者言之,则殊方绝域,有不同之文字,而无不同之性情,亦无不同之义理”;钱锺书引用后大赞其“论殊明通”,因纪昀之论已涵蓄“天下万国万邦,性情义理相同”之意。“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语词虽源出陆九渊,而意思同李之藻、冯应京、艾儒略和凌廷堪,其中的“东海西海”已从泛称转变为特指中国(东方)和外国(西方),亦即《谈艺录》序中的“东土法”和“西来意”。
至于“心理攸同”,可以用钱锺书在《管锥编》中的说法加以笺释印证。“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 心同理同,正缘物同理同。”“心理攸同”建基于“物同理同”之上。不仅如此,心之相同,本源于理之应当;而理之应当,又本源于物之必须如此,亦即物之本质如此。天下万事万物,皆有其本质特征,其本质特征正是该事物之呈现为必然如此的根源。其呈现为必然如此,所以其间的道理也应当如此。既然道理应当如此,心之相同也就顺理成章。物必如此,理当如此,心所同此。物之本质特征具有客观性,因此带来物所涵具之理的客观性,人类对此物、此理的理解,也必然具有某种不因人心的差异而仍然存在的客观性。此物、此理的客观性,使它们具有某种普遍性,这也正是人心具有普遍性的根源。这种不因人心的差异而存在的客观性和普遍性,是人心产生共同性和共通性的逻辑前提。物同,理同,心同。钱锺书指示出一条“物-理-心”的三阶道路,而不是“物- 心”的二阶道路。不仅于此,钱锺书的“物- 理- 心”三阶道路,也不同于柏拉图所谓的先有物理念后有物自身之“理- 物”模式。钱锺书在《管锥编》中给出了“心理攸同”的哲学解释。由于物同、理同、心同,由于此物、此理、此心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东海西海”才有可能共同共通;而时间上表现为古今之变的“南学北学”才不会道术割裂,下文具体论述此说。
为避免误解,与其说“心理攸同”的“同”,是完全相同的“同”;不如说“心理攸同”的“同”,是绝对相通的“通”。亦即“心理攸同”如果说成“心理攸通”将更加圆融无碍。东海西海,因为心理攸通而心理攸同。郑振铎《林琴南先生》指出,中国古人以天下之“中国”自居,近代与欧美通商之后,对西洋人或者鄙之为“野蛮的‘夷狄’”,或者崇之为“高超的人种”,“中”“西”之间深沟相隔。郑振铎称赞林琴南的翻译,使国人“明白了‘中’与‘西’原不是两个绝然相异的名词”。人类情感心性相通。林琴南的翻译不仅是在“中”“西”之间的鸿沟上架桥,而且是有意要抹平两者之间的鸿沟,“中”与“西”并非绝然相异。“中”(东海)与“西”(西海),并不是在本质上客观上绝然相异,而是在主观上理解上有人为的鸿沟,这种人为的鸿沟也可以人为地填平。这说明客观上存在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可能性,但“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在实践上并非自然成立,而需要付出主观努力才有望实现。
“南学北学”
在一般的论述中,南学、北学都侧重于地域方位所带来的的学术差异。梁启超认为先秦学派之“南、北两分潮”最应当注意:南北派之魁首,分别为老子和孔子;南学北学精神之差异,主要在于北学务实际、切人事、畏天命,南学探玄理、出世界、顺本性;《中庸》中早已提出“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的分别。《世说新语·文学》曰:“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地理上的差别带来学问侧重方向上的差别和学问探求方法上的差别;但这种学问之侧重方向和探求方法的差别,并不是学问本身上的差别。皮锡瑞讨论经学流变时指出,南北朝分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南北朝统一于隋,政治上是“南并于北”,经学也归于统一,却是“北学反并于南”;所以“经学统一之后,有南学,无北学。南学北学,以所学之宗主分之,非以其人之居址分之也”。皮锡瑞已明确指出,南学北学已不能仅仅以方位上的南北来区划;正如江西诗派,并不一定以作者居住于江西为标志。南北学术有差异是事实,且南学北学在形成上有时间上的差异。
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指出:“把‘南’‘北’两个地域和两种思想方法或学风联系,早已见于六朝,唐代禅宗区别南、北,恰恰符合或沿承了六朝古说”;“南、北‘学问’的分歧,和宋、明儒家有关‘博观’与‘约取’、‘多闻’与‘一贯’、‘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争论,属于同一类型”。因此,学分南北,并不以空间上南方北方为根本标志;正如诗分唐宋,不必以时间上的唐朝宋朝为根本标志。钱锺书曾特别谈到:“时间体验,难落言诠,故着语每假空间以示之,强将无广袤者说成有幅度,若‘往日’‘来年’‘前朝’‘后夕’‘远世’‘近代’之类,莫非以空间概念用于时间关系,各国语文皆然。”我们必须把钱锺书“以空间概念用于时间关系”这个判断“还施彼身”,用在钱锺书自己的论断上。因此钱锺书引用“南学”“北学”的概念,并不是重在地域之南北,而是检讨学术之变迁,以北学、南学暗寓时间之先后。如果拘泥于把“南学北学”视作空间上的区分,那就与“东海西海”相重叠,语意内涵明显缩小。这与钱锺书辞约义丰的行文风格背道而驰。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况于在中州者乎。”《谈艺录》引用后赞之曰:“可谓义正而词婉者。”家铉翁的“道统文脉无南北”隐含时间上的道统文脉不必区分南北之意。钱锺书诗句之“中州无外皆同壤”正用家铉翁之典。钱锺书认同空间上有南北之分,时间上有先后之别,而学术上无南北(指地域方位)、新旧(指时间先后)之异,所以他才会说“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亦即“旧学新学,道术未裂”。家铉翁更认为:“夫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之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生于数十百年后,而视数十百年前人物,犹吾生并世之人。”家铉翁把九州四海之人物,视为吾同国之人,把数十百年前之人物视为吾生并世之人,已开打破学术文化时空限制之先声。钱锺书不能不受此影响。
“道术未裂”源出《庄子·天下》:“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担心“后世”学者不见“古人”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本身就是侧重时间上的先“后”“古”今之间。《天下》篇还说:“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为焉以自以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庄子担心天下人纷纷自以为是,不能相通相合;他有感于浑沌之被凿开七窍而带来的浑沌之死,亦即后世不能重睹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因而对“道术将为天下裂”忧心忡忡。只有时间上的新旧之间,才最可能造成学术上的断裂;而空间上的南北之间,不存在断裂一说。即使南北朝时期有政治上割据,也因为隋朝的统一而得以终止,并由此而带来南学、北学的融合。正因为钱锺书在学术上有“天下一家”的“通识”,他认同“道统文脉无南北”,所以他才对“道术未裂”有信心,他才认为新学无论如何变化旧学,也不会凿开旧学七窍而造成旧学之死。可见钱锺书明确反对“道术将裂”。
《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耳溪诗集序》曰:“自其异者见之,岂但声音障碍,即文字亦障碍。自其同者言之,则殊方绝域,有不同之文字,而无不同之性情,亦无不同之义理,虽宛转重译,而义皆可明。见于经者,《春秋传》载戎子驹支自云言语不通而能赋《青蝇》,是中夏之文章可通于外国。见于史者,《东汉观记》载白狼《慕德》诸歌,是外国之文章,可通于中夏。”《管锥编》引用这段话后,高度赞叹纪昀“论殊明通”。钱锺书自己则说:“上下古今,察其异而辨之,则现事必非往事,此日已异昨日,一不能再,拟失其伦,既无可牵引,并无从借鉴;观其同而通之,则理有常经,事每共势,古今犹旦暮,楚越或肝胆,变不离宗,奇而有法。”这段话,可视作被钱锺书誉为“论殊明通”的上引纪昀那段话的扩充。“辨”而察之,则只能看见“同”中之“异”;“通”而观之,就能发现“异”中之“同”。这是钱锺书的一大特点,即从人所见“异”处发见“同”处,这是他的“会通”眼光所带来的独特发现。庄子认为“道术将裂”,钱锺书认为“道术未裂”,因此道术是“将裂”而“未裂”。这只能在观同而通者如钱锺书眼里才能实现,而在察异而辨者看来,则道术是“将裂”而“已裂”。
“古今中西融通之学”
清朝初年梅文鼎《堑堵测量》卷二《员容方直简法八》说:“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在善学者,知其所以异,又知其所以同。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务集众长以观其会通,毋拘名相而取其精粹。”梅文鼎强调“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提倡在学术上不分古今不论中外,务必采集众长以观其会通,可谓达到当时对古今中西学术融通认知的高度。民国初年王国维《国学丛刊序》开宗明义提出“学术三无论”:“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如果过分强调“东海西海”,即堕入王国维所说的“中西之争”;如果一味区分“南学北学”,即堕入王国维所说的“新旧之争”。王国维断然提出学无新旧,学无中西。一个学者如果心中存有新旧中西之界分,就不是真正的学者。不仅中国学问无新旧,西方学问也无新旧,无新旧无中西是互文的说法。梅文鼎的“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王国维的“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正是钱锺书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愚以为:钱锺书先生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意指无论是地理上的东方还是西方,其心其理皆同皆通;无论是时间上的传统还是现代,其道其术亦不会分裂。而且可以进一步从“互文”的角度来理解这两句话,即“东海西海,南学北学;心理攸同,道术未裂”,不管宇宙时空如何不同,心理道术皆通而不裂。而且“道术未裂”是奠基于“心理攸同”的支点之上的;也就是说,正因为古今中西“心理攸同”,才有可能达到“道术未裂”。如果“心不同,理不同”,则必然是“道也裂,术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