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饮食
作者: 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强盗们吃什么与想什么
晓蕾、秋水:
没想到要提前写这封信,好在这封信的主题是我最感兴趣的,那就是从“吃什么”到“想什么”。这个提法出自汪曾祺,他在1983 年小说《卖蚯蚓的人》中,谈到了“吃什么”的审美意义: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
《水浒传》里的饮食,也不仅仅是写饮食。我之前讲过,如果拿《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来考索《水浒传》里的饮食,恐怕会方圆凿枘,小说虽源于宋朝,却大成于明代,里面的风土人情、物价器物,许多是明代的特色。讲到饮食就很混淆,比如我们都知道宋朝富贵人家以羊为贵,真宗时宫中每天会宰杀350 头羊,一年吃掉羊肉43 万斤,对猪肉却不甚待见,这才有苏东坡的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大苏不是诗史,但这一点大抵是不错的,而他虽然不喜欢别人吃狗肉,但吃狗肉反而可能是一种时尚,有诗云:“东方烹狗阳初动,南陌争牛卧作团。”(《立春日病中邀安国仍请率禹功同来仆虽不能饮》)有一次录节目,文案里引了这句诗,编辑特地嘱咐主持人不要念这两句,说怕爱狗人士抗议。
而在《水浒传》中,鲁智深要还请大相国寺菜园的泼皮们,“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一点儿看不出羊尊猪卑的痕迹。第一一三回李俊与费保等四人结义,也是杀了一口猪、一腔羊。再看第三十一回宋江放了刘知寨夫人回家,刘知寨心中高兴,“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七八十人”。金圣叹还讽刺这位文官一口猪就赏七八十人,实在大方。还有第四十八回,顾大嫂与孙新要请邹渊、邹闰撞筹,亦是“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更别说第四十三回石秀与杨雄丈人潘公合开屠宰坊,分明是“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直接就是拿猪肉当了肉铺主力。回头再想想有名的第二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郑屠卖的什么肉?又是精肉又是肥肉又是臊子,仔细一看,“郑屠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倒不是宋朝人不吃猪肉,但是如此等闲地视为主流肉食,全无歧视,总是让人疑心里面混入了宋之后的社会见闻。
相比之下,更有时代意味的大概是牛肉。有人谈到过宋代禁屠,牛肉必对外声称是病死或被猛兽咬死,让人想到《御史台记》里禁屠解馋的典故:
则天禁屠杀颇切,吏人弊于蔬菜。师德为御史大夫,因使至于陕。厨人进肉,师德曰:“敕禁屠杀,何为有此。”厨人曰:“豺咬杀羊。”师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进鲙,复问何为有此。厨人复曰:“豺咬杀鱼。”师德因大叱之:“智短汉,何不道是獭?”厨人即云是獭。师德亦为荐之。
掩耳盗铃,不足为怪。但朝廷禁屠宰耕牛,好汉们却在江湖上动不动就“一大盘熟牛肉”,不把禁令放在眼中。或者,就像日本明治维新称牛肉火锅为“进化锅”一样,吃牛肉或许是强盗们一种隐形的反抗之举。只是像林冲从草料场去酒店打酒,也是一盘熟牛肉起卖,他还打包了几块到山神庙当夜宵,也让人有点怀疑是明朝的作风。不过,这些所在很难凿实,只能说中国人的饮食风俗变迁,也能从小说里窥见一二。
真正有趣的,是书中描写各色人等的吃相、礼仪、饮食规程乃至写法,多有绝妙文字。比如写林冲在沧州,认得了旧识李小二。过了多日,有人来寻林冲的晦气,这里用了很现代的限制叙事视角,完全是从李小二眼中看见的外乡食客: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评:为什么两人明明一道,却要前后进店?)
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评:这两个人客又不肯自己去营里请管营与差拨吃酒,透着古怪。)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评:这一段很绝,约人吃饭谈过机密的人都知道,不能一开始就入题,也不可能完全不让堂倌服务,妙就妙在吃过数十杯,酒酣耳热,谈事不生硬时,再遣散侍者,逻辑很通透。)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评:事谈完了,又回正常的饮食流程,吃饭喝汤。离别时也是分别走,鬼鬼祟祟,必有阴谋。)
像这样的段落,就像一道好菜,值得人细细品味。《水浒传》的文学水准是一流的,就反映在这些细节与语言上。
我说过,《水浒传》是在明暗世界之间切换,因此最好看的,就是明暗世界交织的部分。写饮食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宋江私会刘唐那一段。宋江私放了晁盖,那是泼天的干系。而其后他纳了阎婆惜为妾,说明宋押司是想在郓城县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然而这个时候,“粗安”的梁山派刘唐来报恩了,于是好戏开场:
刘唐跟宋江在石碣村匆匆一面,彼此印象都不深。刘唐居然敢来县衙里找宋江,“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这难道是好人打扮?宋江正好坐在县衙对面的茶房里,看见这个大汉,心知蹊跷,也不便相认,就只好跟着他走。这个大汉呢,走几步回看宋江两眼,走几步又停下来看宋江两眼,就是不敢问,宋江呢,也不敢问刘唐。两人在大街上打哑谜。
最后刘唐打破僵局,跑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确定那人就是宋押司,才敢上前唱喏说话,要宋江“可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一条僻静小巷,刘唐认准了个僻静的酒店,“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两人这才开始叙旧寒温,拆书赠金。宋江让人来量酒给刘唐,自己不吃,也是担心出事。等到回书写好,蒜头金收下,这才又叫“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这一笔非同小可,说明这条僻静小巷里的僻静酒店,宋江其实是熟的,不需要自我介绍,也不担心店家去举报——两人交谈饮馔的蹊跷,跟陆谦去找沧州管营差拨正同,但显然,宋江作为地头蛇,比管营差拨对于酒店食肆的掌控要严密得多。
宋江趁“月夜满街”送走了刘唐,却又被阎婆捉住,要他回外宅见阎婆惜。 这些撕扯推拉,暂且不表。厉害的是,阎婆确实是偶遇宋江,并没有十全的准备,家中只有一瓶好酒、一锅脚头。但在这月夜之下,阎婆居然“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你们说,这算不算深夜撸串的自由?这是不是24 小时便利店的雏形?自古读《水浒传》的人,也不以为怪,难道自从唐代的坊市制度被打破之后,中国人的夜生活就发达到连山东郓城这样的小地方都能通宵营业么?
下面是唐牛儿来打岔,假说知县寻宋押司有事,被阎婆直接揭穿,道是“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不让员工加班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唐牛儿说的知县酷爱加班,不符合平日县衙做派,因此骗不倒东京来的阎婆。
宋江在阎婆惜床前磨磨蹭蹭,得不着个好脸儿,从二更到三更,到四更,捱到五更。再也耐不住,索性撕破了脸,穿衣出门。有意思的是下文:
从县前过,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儿浓浓的捧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初更二更的时分,阎婆还能在巷口买得若干吃食,到五更,倒又有小贩出来赶早市了。晓蕾,你们山东何时有这么先进便利的市民生活?这场景只会让我想到《梦粱录》里描述的南宋都城临安: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要我说,这绝对是一种经验的移植。你们看吴用去说三阮撞筹,几人先是去石碣村镇上吃午酒。便是这等地方,吴用也不肯像陆谦那样交代机密,“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吴用也知道三阮家中没什么余粮,直接“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带去三阮家中夜宵。从陆谦请管营差拨,到刘唐找宋江,再到吴用说三阮,同是商议机密阴暗,写法各各不同,真是好看煞人。所以我说,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看到这些好汉们的性格与做派,万万不可混同。
《水浒传》中多是写北地生活,北方饮食,不多的写到南方饮食生活,是宋江刺配江州一节。戴宗应该是南方人,但李逵都是山东沂水县人氏,流落江州。两个山东老乡见面,分外亲热。戴宗提议去江边琵琶亭酒馆去喝上几杯,顺便看江景。去江边,自然是吃鱼。但宋江一开始是有些胆怯的,你看他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南方人戴宗说:“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不便拂戴宗好意,只好附合道:“恁地时,却好。”
果然,浔阳江边琵琶亭不像山东饭店,都是什么牛肉大鹅嫩鸡,反而是“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甚是精致。宋江明明是吃不惯的,“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他心中想的,估计是家乡梁山泊的淡水鱼做法,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却是腌的鱼,不够鲜。腌鱼不鲜,是戴宗觉得上不中吃的理由,宋江心中怎么想的呢?这种场合,是山东老乡李铁牛当了宋江的嘴替:
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为什么吃了三斤羊肉,便是“真好汉也”,前面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却无一赞语?我现在细读,疑心山东人宋江其实也想着羊肉吃,只因戴宗亟亟于带这位北方人客品尝当地风味,宋公明拉不下面子,结果李逵以为宋江哥哥真爱鲜鱼,找船户讨要,跟浪里白条张顺打了一架,被淹得七荤八素。好在宋江解救开,大家相识,张顺送了四条金色鲤鱼来,宋江赶紧推辞:“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够了。”这应该是真心话,但南方主人太过热情,“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又是辣汤,又是酒蒸,还有生鱼片!好家伙,等于现在的山东好汉初尝日料,肠胃能习惯才怪!果然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
等到五七日病好,到浔阳楼去,宋江吩咐的便是:“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这顿饭是宋江独酌,菜色终于合了口味,有的是“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请问,这还有南方江边特色吗?宋江吃得高兴,题了两首反诗(词),那首《西江月》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此处金圣叹批道:“写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要依我看,这冤仇,便是一个山东人被热情的江西主人害得腹泻不止,心中恼怒,又说不出口,只好模糊地发泄一番,“血染浔阳江口”,可能只是羊血、鸡血、猪血,一定要将山东美食推行到这南蛮之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