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意最在逍遥处”

作者: 王景琳 徐匋

关键词:《庄子》 逍遥游 大鹏

蜩与学鸠的意义

鲲鹏都远远算不上是“逍遥游”。那么,既能在空中悠闲地飞翔又能在陆地尽情跳跃的蜩、学鸠与斥鴳,比起鲲鹏来,会不会距离“逍遥游”更近一些?这几个小家伙似乎从不曾有过任何野心,或者说是抱负,不曾幻想“化”而为鱼或者成为其他什么巨大的东西,也没有兴趣等待六月的海运“怒而飞”,它们一直本本分分地生活在灌木丛中,自得其乐,轻松闲适,似乎生来就有“逍遥游”的本性。

但是在庄子看来,蜩、学鸠与斥鴳同样也不是逍遥游者。别看他们好像活得别无所求、悠哉游哉,一旦超出“蓬蒿之间”的生活范围,蜩、学鸠与斥鴳的不“逍遥”或者说“不安分”也就显示出来了。

鲲生活在北冥时,蜩、学鸠与斥鴳没有机会对鲲评头论足。然而,当鲲变成了鹏,扇动着如同“垂天之云”的大翼飞向南冥时,情景就不同了。蜩、学鸠与斥鴳偶然发现了鹏的“南徙”,对小人物来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于是,这事儿也就成了它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起鹏来,说:我们倏忽飞起,跳跃而上,不过也就是几丈高而已,飞到榆树、檀树树梢上,有时候飞不上去也无所谓,落在地面上就是了。这鹏到底要到哪儿去呢?我们能够翱翔于树枝草丛之间,已经是飞的极致。这鹏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非要飞上九万里高空到南冥去呢?

这几个被庄子称为“虫”的小家伙竟笑起比它们大无数倍、志向不凡的鹏,是不是也有点不自量力?难怪蜩、学鸠与斥鴳历来被人视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孤陋寡闻却又没有自知之明的反面形象。不过,这未必就是庄子的本意。在庄子笔下,蜩、学鸠、斥鴳多少还是有几分可爱、真实、质朴的。它们想飞就飞,能飞多高就飞多高,飞不上去、飞累了就落在树枝草丛间,跟朋友说说闲话,聊聊家常,不也是一种惬意自得的生活!显然,这几个都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它们没有兴趣像鲲鹏那样“水击三千里”,也不会去企盼那可以让人直上九天的“大风”。只要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对它们就够了。其实,正如蜩、学鸠、斥鴳无法理解鲲鹏一样,需要凭借“海运”大风才能“图南”的鲲鹏们,又何尝可以理解蜩、学鸠、斥鴳的心境!

最早歧视这几个小家伙的,还是阮籍的从孙阮修。他把自己比作大鹏的同时,也不忘使劲儿挤兑蜩、学鸠与斥鴳一番:

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大鹏赞》)

不得不说,阮修读书不仔细,不仅误读了鹏,还误读了蜩、学鸠与斥鴳。公平地说,在庄子《逍遥游》中,我们寻不到一丁点儿鹏有“志存天地,不屑唐庭”的意思,也看不到庄子对蜩、学鸠与斥鴳蔑视的眼神。可惜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李白又一次站在了阮修一边。李白在大力追捧鹏的同时,也顺带着往这三个小家伙身上踩了两脚:

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大鹏赋》)

就这样,蜩、学鸠与斥鷃也跟鲲鹏一样被人误读,成了见识短浅、胸无大志的代名词。这样的解读,不仅仅是鹏的悲哀,蜩、学鸠与斥鷃们的悲哀,更是庄子的悲哀。其实,在庄子心目中,鹏何曾有那么远大的志向,蜩、学鸠与斥鷃也绝没有卑微到只配做反面教材的地步。庄子真正要说的是,蜩、学鸠与斥鴳本来活得很惬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三五成群,饿了出外觅食,闲了便在树间跳跃嬉戏,飞高落低,怡然自乐。可它们偏偏喜欢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拿别人的事做消遣,从而招惹出“是非”来。而“是非”同样也是“逍遥游”的一大障碍!

由此可知,庄子写鲲鹏与蜩、学鸠、斥鴳这两类至大与至小的形象,是要说“逍遥游”与大小无关。而大与小之间的差异,恰恰是由于各自所处的生活环境所致,受到自己原始的生存状态的制约,大与小本身并不存在谁比谁高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庄子在描述了鹏与蜩、学鸠之后,马上解释说:去郊野的人,只带三餐的食物,回来时肚子还是饱饱儿的;去百里之外的地方,得花一夜的时间准备干粮;而行千里的人,就要用三个月的时间筹措食物了。就是说,人要懂得根据路途的远近,即根据不同的生存需要准备行路所需的食物。“适莽苍者”不同于“适百里者”,而“适百里者”又不同于“适千里者”。这样复杂的“知”,是蜩与学鸠这样的“虫”所无法企及的。蜩与学鸠生活于“榆枋”“蓬蒿”之间,从不需要飞到遥远的南冥去,也不需要飞上九万里之高空,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鹏要费尽周折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了。

那么,我们当如何解读这段话中的“之二虫又何知”呢?这一句,应该说是理解庄子究竟如何看待蜩与学鸠的关键。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庄子用反问句来表示对“之二虫”的否定。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我们结合上下文来看,就不难看出庄子真正要说的是,蜩与学鸠囿于自己生活经历与环境的局限,它们的状态更接近于“适莽苍者”,自然不会理解“适千里者”的需求,它们的“知”是不足以理解大智慧的。而这个问题的产生只是由于: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许多注本把“不及”解作“不如”是一种误读。这里的“及”是“赶上”或者“到”的意思,如同《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及”以及《韩非子·喻老》“汤熨之所及也”的“及”一样。在庄子看来,“之二虫”属于“小知”,它们的“知”是无法赶上“大知”之“知”的,就像短寿的人无法赶上长寿的人一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庄子进一步解释说,朝生暮死的菌类不会有月终月初的概念;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蟪蛄自然也不知道世上还有春天与秋天。与朝菌、蟪蛄相比,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大树冥灵,当然得算是长寿的“大年”,但是与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相比,冥灵又算不上是长寿的“大年”了。这里庄子说朝菌,说蟪蛄,说冥灵,说大椿,都不是重点,其实他真正要说的还是人。彭祖,是传说中的长寿者,据说活了八百岁。想长寿的人都将彭祖的八百岁作为追求的目标。但是与冥灵、大椿相比,彭祖又算得了什么呢?正因为如此,庄子才由衷地感慨道:“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就是说,那些不顾自身情况,一味求“大”而轻“小”之人,不是也很可悲吗?!这,才是庄子的态度!

从庄子本人的议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庄子认为,事物的秉性、人的天赋视野与格局各不相同,由此而造成了智慧有大小,寿命有长短。由于自身的限制,小知不可能追及大知,小年也不可能追及大年,但大小之间绝对不必去攀比。这就如同地上的水不够深的话,大船就不可能浮起来;也如同在堂前洼地上倒上一杯水,一粒草籽可以轻松地漂浮,但放上一个杯子,就动不了了。所以人活着,就要能随遇而安,自在随缘,凡事不必强求。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此小大之辩也”的意思。简单来说,世间万物不但在形态上存在着大小的区别,事物的特性也存在大小的不同。但是,最重要的是,庄子并不要通过“小大之辩”来贬小褒大,比较出大与小的高下来,而是要通过“大”与“小”之间的强烈反差,说明齐大小、万物一齐的看法。

鲲鹏与蜩、学鸠、斥鴳之间的确存在着“大小”的明显差异,但如果能保全自我的天性,不借助于外力,自得其乐地活着,就是值得肯定的生存方式。“其翼若垂天之云”“其背不知几千里”的鹏“徙于南冥”,需要有海运的机遇,要待“积”之“厚”的大风让它可以骑上以“图南”,那是鹏的事。而“抢榆枋”“腾跃而下”“翱翔蓬蒿”之间,则是蜩、学鸠与斥鴳的事。万物只有安于各自所处的环境,保全自己的天性,才不会为外界所累,被外物所伤。也只有这样,人才能避免各种各样的悲剧命运。

不逍遥的问题出在哪里

说了半天,我们可以看到,庄子极尽笔墨渲染的鲲鹏不逍遥,寥寥数笔勾画出的蜩、学鸠与斥鴳也不逍遥。那么,庄子用这种否定再否定的写法究竟要说什么呢?在庄子看来,怎样才是逍遥?谁才算得上是逍遥游者?难道庄子就是要让我们越读越是一头雾水吗?显然不是。庄子之所以是写作高手,就在于他善于用东一鳞西一爪、声东而击西的方式,设置一个个的谜团,让我们去揣测,去想象,然后再来一层层为我们解密。

所以在说过“小大之辩”后,庄子紧接着说,那些“知”可胜任一个官职,行为可顺从一乡之情,品德可符合一君之要求,而才能可赢得一国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蜩、学鸠与斥鴳看待自己一样。对他们,宋荣子却还是要付之一笑。为什么呢?因为宋荣子的境界比这些人又高了一层。他能做到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全天下的人都诋毁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为沮丧。他懂得内外有别,知道荣辱的界限。依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宋荣子已经十分了得了。有多少人能够像宋荣子这样荣辱不惊,不为世俗所牵制,不矫饰自己,不苛求于他人,即便被天下人所非难仍然无动于心,坚持自己的理念呢?这得需要多少的定力才能做到?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行?其心理素质堪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权书·心术》)相媲美了吧?即便如此,庄子还是很苛刻地说,宋荣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他只是对于世上的事,没有拼命去追求而已。很不幸,宋荣子仍然不入庄子他老人家的法眼,仍不符合庄子为“逍遥游”者所制定的“评判标准”。

根据我们的分析,估计宋荣子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那一“笑”上。这一笑,岂不是恰恰步了蜩、学鸠、斥鴳的后尘,暴露出宋荣子的内心深处仍有“荣辱”的评判,仍为外界所动,仍有“我”也就是“己”的概念,还没有真正进入“吾丧我”“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难怪庄子要说他“犹有未树也”,还算不上是“逍遥游”者了。

不过,庄子这个“逍遥游”的标准也定得忒高了一些。除了庄子老人家自己,还有人能比宋荣子更精进一些吗?居然还真有。接下去,庄子推出了一位比宋荣子更高的高人列子。列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游”者:他不乘车,不骑马,驾风而行。对于求福这样的事,他从来不去刻意追求。这样的人,应该很逍遥了吧?可庄子仍不满意,仍然能挑出毛病来,他说列子虽然已经不受“行走”的制约,但仍像鹏一样,需要风的托举,也就是“犹有所待者也”。庄子认为只要“有所待”,或者说是有求于人或需要借助于外物,那就不是“逍遥游”。也就是说,庄子“逍遥游”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就在于是否能万事不求人,不依赖任何外在的力量而独往独来。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在庄子心目中,鲲鹏、蜩、学鸠、斥鴳、宋荣子、列子统统都不逍遥,自然也都不是逍遥游者。不过,他们之间毕竟又有所不同。如果细细划分的话,大致可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鹏与列子这样的,他们有不少可博人眼球、让人欣羡的独到之处,能够“免乎行”,能够“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但却“有所待”。另一类是蜩、学鸠、斥鴳、宋荣子这样的,他们貌似不需要凭借外力,也不追求外在的荣辱、功名,安于现状,但他们却无法摆脱对他人的判断,始终保持内心的淡定,无法“心无旁骛”,忍不住还会去讥“笑”他人一番,缺乏真正“逍遥”的心境。

谁是逍遥游者

一篇《逍遥游》至此,庄子已经洋洋洒洒用了一连串的否定,说明为什么鲲鹏、蜩、学鸠、宋荣子、列子等都不是逍遥游者。经过这一系列的“破”,现在庄子终于到了为我们揭晓何谓逍遥游,如何才能进入逍遥的时刻。这,就是庄子要告诉我们的他心目中的“逍遥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原来真正的逍遥游者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这样的人顺应天地自然的正气以及“六气”的变化,不违逆,不扭曲,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游于无限的境地,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东西。前面四句,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具体内容过于玄,过于抽象,实施起来难以下手。特别是,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想必庄子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抽象,很难让人抓住要领,不免让人感到一头雾水,所以他才用“故曰”后面的三句话给了些具体的指点,说明“逍遥游”的关键在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三“无”,才真正是走入迷宫般的“逍遥游”的途径。

“至人”“神人”“圣人”究竟指的是什么人,历来众说纷纭,我们暂且不论,留待以后再说。无论他们是谁,这段话中,最重要的就是理解“无己”“无功”和“无名”。也就是说,能否“逍遥游”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无己”“无功”“无名”。不过,庄子虽然第一句就提出了“至人无己”,可现存《逍遥游》中并没有对“至人无己”的任何说明,而只谈到了“神人无功”与“圣人无名”。那我们就先从这两条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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