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五四”与复调的“新文化”
作者: 陈平原今天很多人谈“五四”,经常把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两个混为一谈。其实,“新文化运动”跟“五四”有关系,但“五四”不等于“新文化运动”,就看你怎么来谈。做学术研究的话,如果讲新文化运动我们会从晚清讲起,如果讲五四运动,我会讲到后面的100年。换句话说,一个讲的是文化的生成,一个讲的是政治的余波荡漾。所以今天我会把这两个放在一起来讨论。这次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未完的五四》的雏形,是201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当初一开始说的是为了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我说不如过虚岁吧。于是我提前一年,在北大出了这本不以学术见长,但以论辩为主的《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书出来以后,北大做了一个专场讨论会,还发表了十篇论文。因为我想引起大家对“五四”的兴趣和争辩的欲望,而不是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包括题目都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强调这一点?是我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书的导言里提到的话题,我说:“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对于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那个话是差不多十八年前说的,以后我不断变着法子来说这句话。
十二年前在接受许知远采访时我说了一句话:“我大胆猜测,三百年后再看,整个二十世纪都是‘五四’的时代。”就是“五四”不断被传说、被颠覆、被批判、被传扬、被讨论的时代。中间曾有各种波澜起伏,有各种偶然因素,造成了各种冲击,但有一点:“五四”所启蒙的、所走出来的那条路径,让我们回不到古典时代了,从思想学说到白话文,不可能再重新回去了。所以,晚清和“五四”这两代人断了我们的后路。今天想回到三代之学是不可能了,想复古也做不到了。
当初跟许知远对话时,还有一段对话,发表时被删去了。我说得更大胆一点:一千年中国历史上,很少有读书人单靠自己的立场、知识、学说走出一条这样的道路。他们后面没有财团,没有政治家,没有军队。什么都没有,就一批读书人,凭自己的一点象征资本,还有一种刚刚接受的思想学说,在危机时刻站出来,改变了整个历史进程。这样的状态,以前没有,以后我不知道。我特别感慨,我甚至称这是一千年来代价最小的“革命”:几十个学生被抓,过几天又被放出来,各地有抗议游行,最后政府妥协。第二年,北大学生开始纪念“五四”,别的地方不纪念,北大纪念。从1920年5月4号起,以后每到“五四”,北大就自己纪念。我说,“五四”是做出来的,“五四”也是说出来的。一代代“五四”的继承者,尤其是北大学生,把这个故事讲到今天为止,借这个故事包含、隐藏自己的一些想法。
在这个意义上,“五四”常说常新,但“五四”也被过度阐发。我们今天所说的“五四”、一般人所说的“五四”和历史上的“五四”有差距,中间包含了隐蔽、扭曲、意义转移等,但有一点,请不要轻易说我们已经超越了。
我在《为何不断与五四对话》中说,其实口号是比较简单的,“民主”“科学”等,但我更关注的是身处危机中如何安身立命的艰难选择。不是所有的危机都能转化为生机的。今天我们经常说:“危机就是转机,转机就是生机。”其实危机转为生机的机会非常小,的确有,但只有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从危机转为生机。“五四”面临危机时,读书人挺身而出,抓住机遇,挥洒才情,才有日后得意的篇章。后来人,包括我等,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不断回想,特别羡慕那代人的剑及履及、说到做到。
回到《未完的五四》这本书的缘起。前年初春,北大想要利用其强大的传播网络,做一件事情:以后每个月找一位著名学者,做一个著名演讲,面向北大所有的毕业生与全球校友,让他们还记得母校的思路和思考。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专业,所以第一讲要讲什么并不好找。最后北大找到我,让我来讲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一半是出于我的能力,更重要的其实是题目,希望从这个地方起步。我没有经验,学校告诉我是录播,录播比较保险。
录播假装是5月4号那一天,学生们在课堂上,我来讲“五四”,现场也就两百个人。但当天校友会很激动,后来秘书长告诉我说有三十六万的点击量。其实北大学生没有三十六万,肯定有好多外面的人也来听。更得意的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甘琦一个半小时后打电话来说她很激动,然后告诉我要一起做本书,就谈我说的内容。我说我在香港待过七年,知道这个地方学术书不好卖。如果在大陆出书,我随便出都可以,但我在香港三联出了好几本书,每次都事先跟他们说,“对不起啊,让你们赔本了。”他们说:“没关系,我们赚一点来赔你吧。”所以我跟甘琦说:“你们要考虑。”她告诉我她很有经验,一定要做。我觉得就是说说而已,因为她是北大的学生,又是历史系的,所以我能理解她对这个传统有感情,容易被我忽悠过来,别的人不见得会。
但没想到一年后她告诉我,书还是要做。编辑林骁给我的第一个计划被我打回去,我说不要,反正我不缺这本书,我在大陆也能出版,没必要在这里出。之后她很认真地做了功课,最终将我的书调整到现在这种状态,让我自己都觉得不错。
我在大学里教书,历史学者尤其注重文章的写作时间,所以原来我是按照写作时间编排下来的。林骁觉得这样的顺序不便于读者投入阅读,所以帮我做了调整,成了环环相扣的五个类别: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多元并存的“五四”时代、两代人的合力、“五四”的阐释和传播史、我的“五四”之路。林骁和甘琦商量出这个结构之后征求了我的意见,我觉得挺好。接下来北大也要出这本书了,北大告诉我就照着香港的版本来,调整我原来的思路。在增订版的“序言”里,我提到了跟港中大出版社协调的过程。书快要出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想改书名。我认真听了她们的意见以后觉得可以的,于是书名就改为《未完的五四》。这里的“未完”包含未完成、未完美、未完结、未完待续等。加上设计师的思考:书的封面是想象“五四”是一台旧电脑,蕴含着巨大的思想资源,但打开的速度很慢,需要一代代人去激活它、读取它,不断跟它对话。整个设计思路挺好的。最后的结果就是目前大家看到的这本书。
刚才说了《未完的五四》,我接下来真正要讲的内容是“复调的新文化”。“复调”其实不用引到巴赫金,直接用音乐学的说法就行了,诸多声部各自独立,最后汇合成一个合声。我想说的是,新文化的阅读思考若从这个角度切入,和以前会有比较大的差异。
早年我接受过查建英的采访。查建英也是北大的,她是黄子平的同学,不是我的同学。她20世纪80年代的那本采访录很有名,里面我提到了80年代我们不断跟“五四”对话。再过几十年后回头看,我们这代人“五四”研究的最大特点就是我站在80年代看“五四”,或者说,用“五四”来理解80年代。当年的我们,1977、1978级的大学生们,在校园里面都认为自己在继承“五四”的事业。一个甲子过去了,1978、1979、1980,就是当年的1917、1918、1919,我们整个路径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我开玩笑说我的想法是:以“五四”读80年代,让我对80年代有比较好的了解;以80年代的社会阅历和经验来看“五四”,作为研究者的我有自己的突破。
以上是开场白,下面才是我真正要讲的:新文化运动的正面、侧面与背面。这里其实是我把我的几篇关于“五四”的论文凑在一起,然后选其中的一部分拼进来。有一些论述大家都知道了,所以我后面会挑我特别想提供给大家思考的几方面内容来讲。
记得1999年我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开会时,他们告诉我,台湾读者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因为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但没想到后来还不断有人谈“五四”。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还是有人跟我谈“五四”,在傅钟那里谈“五四”。到“五四”一百周年,台湾的一位出版家专门让我编一本面向台湾读者的“五四”读本。编完以后我说,简而再简,假如你问我“五四”是什么,如果你嫌文本太多,我给你三篇文章:第一篇是陈独秀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两个词,“德先生”“赛先生”;第二篇是蔡元培的《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寻思想自由之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主义”;第三篇是胡适的《新思潮的意义》,“研究问题”“输入学说”“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这三篇文章大概就是“五四”的路径。若还想有一篇文学性的文章的话,那我就请你读《狂人日记》,里面狂人有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么?”这四句合起来就是我理解的“五四”。如果你要我用几句话讲清楚,就这样讲。
为了讲这个话题,我必须补一些材料。讲到“五四”的论述,一般都会讲到蔡元培先生的那句话:“寻思想自由之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主义。”很有趣的是,在中国大学里面,像北京大学那样没有校训和校歌的极少。因为当年蔡元培先生客气,他不愿立校训,后面的人不断想立又立不起来。到现在为止,北大的说法各种各样。而我会强调蔡元培的“寻思想自由之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主义”,但这不是所有北大人都欣赏、同意的,只是有一派人愿意这么提。
蔡元培《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的文章里有一个例子,说有的人主张帝制,但是我们照样请他讲中古文学(刘师培);有的人梳着长辫子,我们也请他讲英国诗歌(辜鸿铭)——所有讲“五四”的人都会讲到这个。但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辜鸿铭在蔡元培这篇文章发表后的第二年还是被解聘了。蔡先生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没有解聘辜鸿铭,可是第二年解聘了。解聘的理由是有学生告状,学生是谁?罗家伦。罗家伦为什么告状?说辜鸿铭讲英国诗歌的课堂不讲英国诗歌,大半天都在骂人,骂到最后才开始讲英国诗歌。罗家伦什么时候写的告状信?1919年5月3号,第二天游行去了。过了两个月以后再将告状信递给胡适、蒋梦麟,再后来辜鸿铭就被解聘了。
我想说,这个故事前半段蔡先生不因政见相左而排斥异己确实没错,蔡先生写文章的时候确实没有解聘辜鸿铭,但故事后半段,辜鸿铭确实是被解聘了,虽然理由是他讲课不认真。当老师的讲课不认真当然不行,但是否是背后的党争引起了这个批评?林纾也是类似。很多人都会提到林纾写《荆生》是为了动员徐树铮用军队来镇压学生和新朝,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我有考证与一系列的论述,里面提到如果真的有政治阴谋,必须是密室策划,不可能以小说笔法来写,又送到上海报纸上发表。为什么林纾会写这样的文章,其实跟他自己的好滑稽、自幼习剑习武术以及他此前跟北大的纠葛有关。1913年,作为北大老师的林纾被北大解聘。这些故事我不多说了,大家有兴趣再看。
结论就是,一场大的思想文化运动在其展开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很正常。日后某种声音占了上风,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不等于反对者就是敌人,或者大逆不道。凡在新文化运动中参与对话的,不管立场左中右、声音高中低、力量大中小,都值得称道,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地位。最后加一句话:所有在“五四”中论争的人基本都是君子。他们没有用下三滥的手段,包含当教育部长的章士钊被骂得那么痛苦,他也没有用政府的公权力压制北大的老师。报纸上的声音有大小,文章有好坏,影响有大小,但所有的人都没有用公权力来取缔对方。所以我才会说,不管他们基于什么立场,林纾、辜鸿铭、学衡派诸君、章士钊等,都是君子。
“新文化”阵营名声在外,但内部有不同的声音。大时代中最惨的是小人物。大人物不会有问题,辜鸿铭不会有问题,但是学生不一定。在《新青年》杂志上有一场关于旧戏的论争,当初的论争对象包括傅斯年和张厚载。傅斯年是中文系的,张厚载是法科的,都是1916级本科生,准备1919年要毕业的。傅斯年的文章慷慨激昂,他说他没看过旧戏,正因为没看过,所以敢批判它毫无价值。看过的话他肯定中毒,就不能公正地对待。而旧戏为什么不行?因为他的另外一个标准是西洋话剧。与他同年级的、真正的戏迷是张厚载。张厚载出来辩护说傅斯年对旧戏的理解不对。张厚载对旧戏的整个论述包含《我的中国旧戏观》《“脸谱”与“打把子”》,这一看就是旧戏戏迷才会谈的话题。从包括《新文学及中国旧戏》这几篇文章来看,张厚载在谈旧戏方面是内行,而且他确实也是戏迷;而傅斯年是不懂的,因为他没看过。傅斯年没看过但是敢批判,是因为他站在输入西洋文明的立场来讨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