卮言与《庄子》的酒话
作者: 傅道彬
引言:由盛酒器引发的卮言
“卮言”的意义是由酒爵、酒杯引发的。“卮言”一词出自《庄子·寓言》,“卮言”与“寓言”“重言”连在一起,并称为“三言”,所谓: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寓言”是故事是比喻,故事是具有比喻意义的,存在着喻体与本体的关系,强调走出自身来说明自身,以一件事情说明另外一件事情,所以庄子说寓言是“藉外论之”。这里庄子打了一个比喻,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原因是家人的赞美不如外人的赞美,强调的正是走出自身。“重言”是语言的重复与转述,“重言”转述的都是往圣先哲或耆旧长者已经说过的话语,以古言今,鉴往知来,所以庄子说重言是“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这种重复转述的语言,强调的是在历史的语境中获得现实的启示和哲学的表达。
庄子“三言”中意义最复杂、最纠结的还是“卮言”。关于“卮言”歧义纷杂,仁智互见:或为欹器,或为酒器;或为计时之漏卮,或为灌溉之尖瓶;或为支离之语,或为宴饮之言。要在众说纷纭里理出头绪,关键是要弄清楚“卮”是什么。如果卮是一只酒杯,那么庄子讲的只能是酒话。在对《庄子》的经典解释里,“卮”的意义就是酒器,郭象最早将“卮”解释成一种器皿:“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而成玄英紧承其后,明确地指出“卮”是酒器,疏曰:
卮,酒器也。日出,犹日新也。天倪,自然之分也。和,合也。夫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又解:卮,支也。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耳。
卮为酒器是有训诂依据的。许慎《说文解字》:“卮,圜器也。一名觛。所以节饮食,象人,卪在其下也。《易》曰:‘君子节饮食。’凡卮之属皆从卮。”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引应劭注《汉书·高祖纪》云:“卮,乡饮酒礼器也,古以角作,受四升。”《礼记·内则》“敦、牟、卮、匜,非餕莫敢用”句下,郑玄注曰:“卮、匜,酒浆器。”
卮为酒器的意义常见于早期历史文献。《韩非子·饰邪》有“竖谷阳奉卮酒而进之”,《外储说右》有“卮酒豆肉集于宫”,“卮”与酒连在一起,都是盛酒的杯爵。《战国策·齐策二》有“赐其舍人卮酒,舍人……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的生动记载。《史记·项羽本纪》中“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更为大家熟知。王国维谓:“《说文》觶、觛、卮、(卮+专)、(卮+耑)、五字,实一字也。《说文》:‘觶,乡饮酒角也。’”王国维认为“卮觛为一”,卮是酒具的通称。
“卮”是酒器,“卮言”便有了酒话的意味。成玄英疏曰:“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酒话没有一般语言的礼貌刻意、用心周到,因此便衍生出“无心之言”的意义。明人罗勉道谓:“卮言,如卮酒相欢。”而明人陆西星的解释则更为详细:“卮言者,卮酒之言,和理而出,却非世俗卮酒间谑浪笑傲争论是非之言,曼曼衍衍,尽可以消岁月。”卮言是酒话,又是超越世俗的,随性而谈,漫无边际,没有目的。
其实,卮言酒话的意义与所谓“支离之言”之类的解释并不矛盾,是对卮言状态的具体描写,卮言是酒话当然散散漫漫,支支离离,随性而动,看似并不完整,实际上却更有自然属性,更具本真意义。至于有的学者将“卮”的意义解释成计时的“卮漏”,这一意义是从卮的酒器意义派生的,也是后起的。
在庄子看来,任性的非理性的酒话的卮言更能显现本真,更能揭示生命的根本意义。《庄子》的寓言、重言、卮言的关系中,卮言最为根本。清人王夫之谓:“寓言重言与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皆天倪也。”美国密歇根大学东亚系教授林顺夫(Shuen-FuLin)在《庄子内篇的语言》一文中也特别指出:“卮言是道家唯一的理想言说方式。”“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虽然所占比例甚大,但毕竟不是全部而是部分,两者之间也存在着交叉。而“卮言”则是全部,“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日出”是层出不穷,漫无边际,不受束缚,是整体的进入“和以天倪”的精神状态。关于“天倪”,《庄子·齐物论》中有过一段自问自答的论述: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和以天倪”就是消除一切精神阻隔,泯灭一切人间是非,而进入茫茫然的任性而逍遥状态。
酒的政治语境和文化象征意义
酒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也就是说酒既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一种文化象征。中国有着悠久而古老的酿酒历史,酒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说文解字·酉部》释“酒”曰:“古者仪狄做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酉”是酒字的初文,甲骨作,金文作,以酉为部首的汉字众多,仅《说文解字》就有六十多字。而青铜器里酒器、酒具十分发达,盛酒器、饮酒器分门别类。酒器也是礼器,不仅等级分明,体现尊卑,而且各有所用,细微精致。凡此种种,足以证明上古时代中国酒文化的发达。
在原始宗教祭祀里,酒是具有娱神作用和神圣意义的。尊、爵都是饮酒之器,即是双手捧尊、虔诚祭祀之象,体现出庄重虔敬的宗教情绪。在祭祀礼典中,酒为首选之物,远古先民相信酒的芬芳可以直达上天,沟通天地神人之间的关系。《诗经·小雅·信南山》谓:“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清酒飘香而辅之以牛马牺牲,祭祀祖先,酒的馨香充溢天地之间,娱悦神灵,获得福报: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
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小雅·信南山》)
按照《说文解字》解“芬”与“苾”本义都是草的清香,这种香气不是浓烈的而是清淡的,带有大自然的朴素色彩。祼礼是以酒祭神的理解,《说文解字》:“祼,灌祭也。”这种礼仪就是在神主前铺展白茅,复覆酒于茅,象神饮酒。酒是宗教圣坛的神圣祭品。
酒在宗教祭祀里是神圣的,但在古典政治语境里,中国文化一直保持了对“酒”的警惕和批判态度。所谓“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这里记录了大禹等政治家对美味、对享乐生活的理性和警惕。殷纣王饮酒而亡国是《尚书》的重要内容,因此《尚书》有《酒诰》一篇,专论商纣王酗酒成性,终致亡国。以成王、周公为代表的周初政治家在总结殷商灭亡的原因时,特别指出饮酒是殷商亡国的重要原因,商纣王等商末贵族们超越了理性的限制,耽于饮酒,放纵无度:“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他们超越法度,宴饮放纵,而失去了贵族应有的礼仪,民众因而绝望伤心;他们在欲望的支配下,饮酒放荡,沉溺于感官的享乐而毫无节制。这种缺乏理性的饮酒放纵,只能腥臭熏天,即“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由于殷商人的放纵,民怨滔天,祭酒的馨香变得腥膻,失去了上天的庇佑。因此在周民族的政治语境里,酒一直是被抑制、被约束的对象。与酒的任性相对的是克制、收束的理性精神。
这样,酒在文化语境里就具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意义。一方面酒是神圣的、娱神的。儒家提倡的饮酒是理性的、风雅的、有道德感的,“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诗经·大雅·既醉》),在酒的陶醉中实现道德的升华。“君子有酒”一词在《诗经》里出现了十一次,呈现的都是祥和从容的君子风范。《礼记·玉藻》记:“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强调君子饮酒从容儒雅,绝不乱志。而另一方面酒又是沉沦的、堕落的,一个社会的酗酒风气可以造成国破家亡的政治局面,例如以殷纣王为代表的殷商王朝。一个人的嗜酒成性,也会造成个人的奢侈荒淫,心志迷乱。《诗经·大雅·抑》谓:“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酒的荒淫成为政治荒淫的反映,以儒家为代表的思想家一直将对酒的沉湎作为亡国的重要原因。《孟子·梁惠王上》将其上升为一种“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的普遍政治规律,在酒的面前儒家一直保持了一种理性的清醒,《礼记·乐记》谓:“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备酒祸也。”“备酒祸”就是将饮酒纳入礼乐文化的理性克制之内,即所谓“因为酒礼”,在礼的控制下,避免酗酒状态下情感的恣意泛滥。
中国文化中有酒的任性放纵与理性克制,在西方文化中有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对应。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坚持了古希腊以来一贯的观点,认为酒神是非理性的,是“热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而日神则是理性的,是“欢愉的、经验的、理性的,并且是对获得多种多样事实的知识感到兴趣的”。理性的日神与非理性的酒神的矛盾冲突构成了文学精神演变的主旋律,而从整个历史来看,日神精神是占主导地位的,酒神精神则是被动的,处于被压制地位的。
“不可与庄语”:庄子酒话的非理性和批判精神
酒话意味着对理性世界的批判和反抗。庄子哲学一直表现出一种非理性的抗争倾向,他的抗争是全面的、整体的,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更是对具体世界的超越,庄子批判和超越的是整个文明传统和理性世界。
在庄子看来,文明是在人类付出了“人为物役”的沉重代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人类面对着的是自然的本性被改变被颠倒、人性被扭曲被异化的世界。《庄子·骈拇》指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在被异化的世界里,深深陷入外物的深渊,心为形役,不能自拔,无论是圣贤还是盗贼,无论是追求物质利益还是追求道德声名,都是对自然生命的改变,生命改变的方式不同,但改变生命却是一致的,有生如此,劳形劳神,空无意义。
而另一方面,人类又受制于抽象的理性知识,以这种理性审视世界,将完整的世界割裂得支离破碎,却自以为是,陷入理性的盲目自大。而庄子认为在林林总总的具象世界之外,有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本真、最为自然的“道”,存在于浑茫寂寥的虚无之中。“道”是世界的根本,世界万物不过是“道”的显现和证明。《老子·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庄子进一步将其引申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力图摆脱理性的局限,而将道还原为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根本存在。因此,在庄子的世界里,没有理性,“道”没有形象,没有逻辑,没有起始,是存在于理性之外的。万物为一,不仅仅是我审视世界,世界也审视我,可以是庄周化蝶,也可以是羽蝶化为庄周;在道的世界里,没有美,也没有丑,《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是美的,而《人间世》中畸形的支离疏、《德充府》中丑陋的哀骀它也是美的。显然庄子力图从文明的异化中挣脱出来,从冷静的理性中挣脱出来,而回归到原始苍茫的非理性世界中,进入到酒神沉醉的境界中。
酒是非理性的符号,酒话也就是非理性的言说,因此成了庄子哲学最恰切的表达形式。与政治语境里对酒的批判不同,庄子对酒的精神是赞美的、称颂的。酒往往使人陷入非理性的的迷狂,而庄子恰恰认为这种非理性是一种真实。《庄子·达生》谓: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几乎以其真。
在周代礼乐文化的语境里,醉者一直是被谴责的、被批判的。孔子善于饮酒,但是却一直限制在“酒无量,不及乱”的范围,不沉醉,不乱性,理性风雅而有所克制。而庄子却将一切都颠倒过来,在庄子笔下,醉者的精神世界是完整的。他们正因为沉醉而忘世,而进入真正的“神全”境界。所谓“神全”,就是沉醉中的精神完整,是忘却世俗世界的自由徜徉。庄子以醉者坠车为比喻,清醒的人之所以因坠车而丧命,恰恰因为他的清醒、他的恐惧、他的挣扎,而沉醉的人之所以“虽疾不死”,正因为他的忘世、他的不挣扎、他的不对抗,他也没有生命的忧惧,因此也就没有对生命的根本伤害。庄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塑造了这种精神完备的“醉者”形象。庄子为沉醉者正名,在他看来沉醉才是一种清醒、一种理性。这正是庄子将自己哲学命名为卮言,即酒话的原因。《庄子·天下》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