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早年诗文欣赏
作者: 张梦阳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回忆:继祖母蒋氏有一个女儿是属兔的,平常对几个小侄儿都很好,讲故事唱歌给他们听,所以她出阁那一天,大家特别恋恋不舍,小时候的周作人——櫆寿趴在轿子上要跟姑母一起走。这事情一直到后来还不曾忘记。至甲午(1894)年姑母产后发热,不久母子皆死,这大抵是产褥热,假如她生在现代,那是不会死的。她的死耗也使得内侄们特别悲伤,据说她在高热中说胡话,看见有红蝙蝠飞来,当时鲁迅写了祭文似的东西,内容却是质问天或神明的,里边特别说及这红蝙蝠的问题,这是神的使者还是魔鬼呢,总之它使好人早夭,乃是不可恕的了。鲁迅后来在日记上记着她的忌日,可见他也是很久还记着的。
写小姑母祭文时,正是少年鲁迅避难皇甫庄读过《红楼梦》之后,贾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肯定会对这篇祭文有重要影响。可惜没有留下,如存下该会多么珍贵!
鲁迅最早留下的文字是《戛剑生杂记》四则。1898年由周作人抄入日记。
第一则——
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这篇杂记是鲁迅留于后世的第一篇文字。当时还叫樟寿的他只有十七周岁,酝酿于刚到南京之时,写于住处安顿好以后。
这篇文字的第一个特点是清峻。如清江峻岭,清澈兀立,无一杂尘废字,一起笔就使人坠入“斜日将堕”“暝色逼人”的悲情氛围中。第二个特点是具有“通感”,将视觉、听觉、感觉融为一体,使人通体感到身在异处、远离亲人的孤独无助。第三个特点是富于想象,孤身一人时思乡念家,想到刚刚失去丈夫的母亲和丧父的弱弟必定时时相语,谓自己现在当到某地了。想到这里必然“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最后以五言诗作结“: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其中“日暮客愁”出自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新”换为“集”,另有新意。“烟深人语喧”,出自白居易《舟中李山人访宿》:“日暮舟悄悄,烟深水沈沈。”“烟深”之后变“人语喧”,情境大不一样。少年鲁迅熟读唐诗,清人叶梦得《石林诗话》中说:“读古人诗多,意多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己语。”出现“暗合”,也可能是故意借之创新。如“烟深”后的“人语喧”,就与“水沈沈”相反,由静而动,不同凡响,别出新境。
这篇出于十七周岁少年之笔的短文,如放在《古文观止》中会毫不逊色。充分显示了少年鲁迅的文学天赋与深厚的古文修养。
第二则应写于客居安定之后,是讲解膳食之文——
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须砍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这是一篇说明文,讲解鲈鱼饭的做法。一些作家热衷于抒情描写、押韵对偶,轻视这种简易的说明。其实,把平常的事情说得简单明白并非易事。鲁迅说过文学史上的实例: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有云:“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鲁迅指出:“两人的大作,不但拙涩,主旨先就不一,穆说的是马踏死了犬,张说的是犬给马踏死了,究竟是着重在马,还是在犬呢?较明白稳当的还是沈括的毫不经意的文章:‘有奔马,践死一犬。’”可见“明白稳当”地叙述一件事情并非易事。古今中外高明的文学家都很重视说明文的修练,少年鲁迅的这篇短文,简洁清晰,一目了然,实属典范。看来是少读《酋阳杂俎》受到的语言训练。
第三则也是说明文,更为言简意明——
夷人呼茶为梯,闽语也。闽人始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语也。
这是讲英国人称茶为tea的原因。简短两句,讲得一清二楚。
第四则说的是烧酒法——
试烧酒法,以缸一只猛注酒于中,视其上面浮花,顷刻迸散净尽者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动者为死酒,味减。
还是简洁、准确,并称浮花迸散尽去为“活酒”,浮水面不动者为“死酒”,形象生动,一目了然。
这年还作有——
莳花杂志
晚香玉本名土螺斯,出塞外,叶阔似吉祥草,花生穗间,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长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圣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赐今名。
里低母斯,苔类也,取其汁为水,可染蓝色纸,遇酸水则变为红,遇硷水又复为蓝。其色变换不定,西人每以之试验化学。
这篇录自周作人《关于鲁迅》一文,原载1936年11月16日《宇宙风》第二十九期,收入《鲁迅先生纪念集》和作者1937年3月上海宇宙风社出版的《瓜豆集》。
树人自小就极为喜爱花草,小时候在玉田公公家里看到过一本陈淏子所著的叫《花镜》的书,里面把各种各样的花都说到了。但不敢翻看,也不敢细问,避难归家后,从廿八公公那里知道裕房的堂兄弟、三味书屋的同学兰星那里有这部书,就倾其所有零花钱买了来,爱不释手,到南京求学时还带在身边。这篇《莳花杂志》第一则是讲解花卉晚香玉的,除了仍具简明、清峻的特色外,比《戛剑生杂记》四则更加复杂化了。讲了花来自国外,叶子的样子,花球的生处、颜色、数目,名字的来历,系昔圣祖仁皇帝改赐今名。短短六十五字,就把花的形态、历史说得清清楚楚。
第二则讲的是国外传来的苔类,里低母斯,即石蕊色素的用途,颜色变换不定的因由,以及西方用作试验化学的性能。
不能不承认鲁迅是位千百年难遇的文学天才,一作文就将语言文字拿捏得恰到好处,适得精要。
1900年1月26日,树人从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回绍兴度年假,2月20日离家回南京继续上学。兄弟情深,难分难舍。隔了一个半月,《周作人日记》上册第124页4月15日记道:“接金陵(三月)十八日函并洋四元诗三首系托同学带回也。”作复函并将诗列于下,署“豫才未是草”。《别诸弟》(庚子三月)三首大约作于2月20日离别到3月18日托人送信之间——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这三首后来称为“别诸弟 庚子二月”的七绝,是鲁迅最早留给后世的律诗。
日本的鲁迅研究家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谈鲁迅的风格发展时说:“我感觉到,他年轻时喜欢李贺,喜欢尼采,是和他的性格密切联系着的。跟他读安特列夫,模仿果戈里,受夏目漱石的影响不一样,不是在学习他们的文学表现方法,而是更为根本的与他的为人直接相通的关系。他的性情、气质所要求的,必然是趋向李贺、尼采。到了晚年,由于环境、经验的关系,在他那儿出现了色彩更浓的杜甫、海涅的东西;但是,还没有完全摆脱掉李贺和尼采。这是那样地扎根于他本来的性情、气质上的。”
可以看出,树人留下的第一首诗,就表现出浓厚的李贺色彩。李长吉的诗,像《楚辞》那样,奇诡变幻、愤怨激越;也如读六朝乐府和齐梁体诗歌那样,设色绮丽、绚烂而又凄婉。这三首《别诸弟庚子二月》最大的特色,就是“凄婉”。
第一首第一句中“无奈”和“偏教”就构成了这种“凄婉”的句式。日本鲁迅研究家丸尾常喜先生认为鲁迅的全部诗文都贯穿着与现实违拗的“偏要”精神。这第一首诗恰恰是“偏要”的起始。明明亲兄弟应该在一起,却“偏要”各别离。又以凄清的情境,委婉曲折地表现了这种凄凉:“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孤檠”就是“孤灯”。白居易《除夜寄弟妹》“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陆游《秋光》“孤灯初夜听雨时”,陈师道《斋居》“卧听丝竹雨来时”。“孤灯”“长夜”“雨来时”这些意象都是表现人的“凄绝”的,可以想象:在孤灯长夜下雨时,怎不令人最感到“凄绝”?
第二首“还家未久又离家”,1月26日回家过年,2月20日不到一个月就要离家。“日暮”时怎能不分外添加“新愁”?杭绍、沪杭运河两岸的“夹道”上掠过“万株杨柳树”,隋代无名氏《送别》:“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刘禹锡《杨柳枝》:“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杨柳”都是喻指别离的。“断肠花”是秋海棠的别名,《广群劳谱》卷三十六秋海棠,引《采兰杂志》:“昔有妇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泪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之秋海棠也。”刘希夷《公子行》:“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青年鲁迅把“杨柳”与又名“断肠花”的秋海棠合在一起,更令人伤心悲苦。
第三首“从来一别又经年”,矿路学堂只有年假,没有寒暑假,再归家又得一年。“万里长风送客船”这句是对两位弟弟的勉励。《南史·宗懿传》记:宗懿年少时,叔父宗炳问其志,答:“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长风,浩荡之风。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长风万里送秋雁”,皆表达浩然之志。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取白居易诗“我有一言应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的句式。杜甫《天末怀李白》有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陆游《文章》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瑕疵,岂复须人力。”有人认为“文章得失不由天”一语是对杜甫、陆游的批判,完全是曲解。其实,“文章憎命达”讲的是好文章忌讳命运过于顺利,坎坷的命运反而会促进文章的成熟和深刻。“文章本天成”说的是文章要自然而成,不要刻意求工。“文章得失不由天”,主要是鼓励周作人。周作人文学天赋很高,大哥嘱他不要因为天赋高就不努力,而是不仰仗天赋高低而自己奋发图强。
周作人的文学天赋的确是极高的,在《周作人日记》上册第124页录下《别诸弟》三首之后的第二天,4月16日,他随手记述了游东湖的情景,当代作家李锐认为是天才之作,撰文大力推荐: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桥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中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鸟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异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到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大雨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当时还名叫周櫆寿的周作人,只有十五岁,随手写下的日记竟有柳宗元的神韵!除了文学天赋之外,当归功于他的祖父周福清。櫆寿十岁到杭州祖父狱中陪读之前还尿床,但陪读不久即大为长进。周福清不愧为现代中国最大的文学教育家,培养出了两位现代文学家——鲁迅与周作人。
所以,“文章得失不由天”一语,并不是否定天才的存在,而是勉励天才人物不要因自己的天赋而松懈自身的努力。
回矿路学堂上学的1900年秋天,树人又作了一首七律《莲蓬人》: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这首诗最早录于《周作人日记》辛丑年附录《柑酒听鹂笔记》,这篇七律应该特别注意的有两点:
首先,诗意源自周家始祖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中的句子:
予独爱莲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是文学史上写莲最为成功的文章。1900年8月4日,树人托返乡亲戚捎书给家中诸弟,其中有张伯行刻的《周濂溪集》一部四本和王渔洋辑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一部二本。周敦颐原住湖南道县濂溪,迁居庐山莲花峰后,为纪念旧居,自号濂溪。送书之前,树人一定详细读过宗祖的集子并精研过唐诗。所以《莲蓬人》与《爱莲说》无论在用意还是遣词上都有着不言自明的密切关系,而且清丽婉曲,李贺味儿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