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意的消解与反消解

作者: 赵佼

关键词:古典诗意 原乡意识 归宿 反消解

古典诗意的消解

(一)古典诗意的现代境遇

古典诗意,主要体现在中国古典山水诗里,与自然山水密切相关。魏晋时代,借山水而自化,“竹林七贤”以“自然之至真”为创作倾向,求真,成为古典诗意要义之一;唐代以后,受庄禅合力的影响,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派讲求“自我物化”;五代至宋,诗、画、禅同出,“无我之空”蕴含了无尽的生命力,是营造古典诗意的根本,如苏轼所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无论是作为创作手法还是古典诗意的至境,无论是追求“自然之真”“自我物化”还是“无我之空”,都竭力避开“我”的介入。因此,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我”常安顿于山水之间,隐匿于现实时空,奉庄子的“物我同忘,万物齐一”为至境。

现代新诗中,“意义”成为诗意构成的重要质素,如朱自清所说“新诗终于转到意义为中心的”阶段。那么,“没有多少变化”的山水是否依然能够赋予新诗更多的意义或者诗意?“五四”以来,新诗主张明晰性与现代性,“我”不再隐身于古典诗意,而是鲜明、直接地介入诗歌。古典的“自然之真”“自我物化”与“无我之空”在现代性的语境中是彻底隐退、消解还是发生自然衍变,“80后”女性诗人的创作或可带给我们启示,而林珊则有意识地探索古典诗意在现代语境中的生命力。

对于“80后”女性诗人来说,诗歌现代性主要体现在女性意识凸显而古典诗意隐退,这曾经成为诗坛的亮丽风景,如郑小琼的《安慰》写道:“我有一颗明亮而固执的心,它有自己的懊恼/忏悔,茂密的不幸与劳累,微小的怨恨/它们侧身过来,浸入我身体柔软的部分/成为遥远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转动,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福……”“我”的各种感受“明亮”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是“固执”的宣泄与呐喊,是对周遭生活环境的有力回应,在她的诗里,“自然之真”衍化为“自我之真”。再如春树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两个扣子以不同的速度掉下来/裤子都又肥又大/它静悄悄的/仿佛不存在……我从来没感觉过/时间过得很慢又很长/生活对我来说/既艰辛又美好”,诗中强调了“我”的“艰辛”与“美好”。与郑琼不同,春树的女性意识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由细微琐碎的事物引发,凸显自我的同时多了几许难以名状与不可捕捉,如“时间过得很慢又很长”,“我”的感受像没着没落的蓝调,曾经的“无我之空”转变为如今的“失落之伤”。“80后”女性诗人也有将目光投向自然山水的,如戴潍娜的《瘦江南》,“江南该在一条玲珑的小巷子里快快地长吧/她那纤细的腰上紧束着根儿雪花做的带子/隔岸的渔火升起/江心,未及一语……”,浓烈的现代诗意扑面而来,尽管江南是背景,有“玲珑的小巷”,有“隔岸的渔火”,还有“江心,未及一语”……但是,无一例外染上了诗人的愁怨与深情,江南已然是诗人独属的江南。曾经“自我物化”而如今“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纵观“80后”女性诗人群体的创作路径,或秉持“自我之真”,或宣泄“失落之伤”,或使“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女性意识的凸显更多显示出现代诗意与古典诗意的格格不入,而“80后”女性诗人群体也再难“忘我”于古典山水。

但林珊的诗歌似乎让我们看到了现代与古典对话的可能性。她有着明确的探索自觉性,这是她作为“80后”女性诗人的可贵之处。一方面,她有意识地回眸古典,聚焦自然山水,在《抵达一种无我的天性》一文中,她说“《诗经》中的植物、唐诗中的植物依然就在我们身旁途径的路边,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笔下的山水依然散发出一种自我清澈的生命力,而我的写作是为了做到与之呼应与对称,抵达一种无我的天性”;另一方面,她立足当代,把目光投向当代诗人独有的复杂内心世界,她认为“诗歌应该是内心的独语”,这种“朝向内心的浩瀚与深邃(阴影与光明)”正好与天地山水相映掩。她的诗语自然、流畅,修辞手法繁复、多变,诗风自然真切又细腻忧伤,既有古典山水的明澈,也有内心深处的“浩瀚与深邃”,与“80后”女性诗人群体极力凸显现代女性感受的姿态形成鲜明对照。

(二)“归”命题的双重意蕴

诚然,林珊抵达“无我天性”并不意味着彻底返还“自然之真”“自我物化”及“无我之空”的古典诗意;诗人关注古典诗意的“归途”之时,还有意识地探索现代人独有的内心图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返还自然山水。她诗中的一草一木对读者来说尤为亲切,总在不经意间唤醒遥远的记忆。从诗人成长经历来看,这与其生长环境密不可分;从创作手法来看,诗人将“归”这样一个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性的命题贯穿诗中,或隐或显,引发读者共鸣。那么,诗人内心之真如何与自然之真弥合无间,即现代诗意之“归”与古典诗意之“归”如何实现自然合一?这主要得益于林珊的诗歌充分发掘了“归”命题在时间、空间等维度的丰富内涵,正因如此,林珊的诗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诗意的自然之真。

“归”体现在时间上,时间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物理时间是心理时间的外化,心理时间是物理时间的内化,二者隐显相宜,虚实互彰。现代诗学中,“归”越来越指向双重涵义,既指身体休憩,也指心灵安息。对现代人而言,“归”的心理意味更加浓厚,林珊关注心理时间的同时兼顾了物理时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她在《晚归》中写道:“所以给她欢腾的黄昏,夜晚有贫瘠的土地/所以给她断弦的竖琴,人世有滚烫的悲喜”。黄昏,是物理时间,接近万物安息之时,也是心理时间,它的光与暖是大自然的温柔回馈,不禁让人想到倦鸟归林;“竖琴”是世间最古老的乐器之一,有古老之感,以“断弦”修饰,无论是物理时间还是心理时间都附着了沧桑意味;“欢腾”“贫瘠”“滚烫”“悲喜”以及“断弦”点染出“我”的复杂心绪,这所有的一切终将陷入空茫夜色之中。一种“归”而未果,“携着乡愁,寻找家园”,兼具古典诗意与现代诗意的悖论美呼之欲出;“所以”两个字位于句首,因果倒置,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错综交织,点染出突如其来的沉重与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归”体现在空间上。空间有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之别。《山行》一诗,依然没能逃过“晚”的宿命,“我还是去得晚了一些/满山的黄叶已经落尽了/只有风,从山顶袭来”,命里注定的安排,只有接纳,接纳黄叶飘零的失落情绪,随后,笔锋一转,“满树的鸟鸣/溅满我的肩膀/这之后/鸿雁与天空是我的/丰饶与枯竭是我的/整座寒山,是我的/这之后/唯有我,迎着风/拾阶而上”,眼前的山依然是那座山,诗人心里的山却前后有别,由失落而“忘我”复归,内心独语与天地、自然共振,诗意亦随鸟鸣与风声愈加明媚、清晰。《春日》一诗,田里的油菜花可以猜透“我”的悲喜,“走了那么远/一直没有触摸到天空的衬边/只是,所有的油菜花都开了/这仿佛来自故土的小小的狂喜/这不可避免的遇见/这整个黄昏高举的火焰/金黄。寂静。领受阳光的喟叹”,细腻的笔触,轻快的节奏,心理空间由“触摸不到天空的衬边”到“不可避免的遇见”,由没着没落之感到遇见故土“小小的狂喜”,曾经的欢唱落成眼前的一瞬,而来自黄昏的馈赠预言着火焰般如归的使命。

空间上,林珊青睐充满古典诗意的山水草木,而远离家乡的她并不能时时刻刻与“故乡”的自然山水相守,因此,她诗中的“归途”便多了辗转,这样的辗转,映射在时间上,便是“晚”的宿命,诗人之“归宿”也随之落脚在黄昏或者瞬间的恍然之中。诗人对时空的驾驭能力不言而喻,然而能将错综的时空编织成井然有致的心灵山水图景,除了诗人的创作手法之外还有深层原因,那就是诗人的原乡意识,而她的原乡意识又决定了她与众不同的“归途”。

原乡意识与诗人的归途

(一)原乡意识

现代无根性早已在当代诗人的潜意识中生根,不然,诗人的归途何至如此缥缈。“故乡”的物事风华、悲欢美丑,都化作想象中难以企及的“原乡”,“故乡”的意义早已超出了地域、时间的局限成为“原乡”,那是诗人最浓厚的生命寄托与记忆怀想,是乌托邦般的梦。正因为“原乡”的不可企及,所以爱伦坡说:“我们借着诗或更美妙的诗——音乐——偶尔瞥见了‘美丽’时,我们便要流出泪来了……这个快乐不能完全得到,不能现世得到,不能一劳永逸地得到,唯独借诗才能窥见一线似亮又暗恍惚的曙光。”波德莱尔将其改写为:“人生所揭示出来的,对于彼岸的一种不可满足的渴望是我们的不朽之最生动的证据。”从林珊的诗里,我们瞥见了这样的“美丽”,也读出了对彼岸的渴望,即对“原乡”的追寻。诚然,林珊的原乡意识主要渗透在山水草木中,这一点处处可感,此外,她在诗中流露出来的原乡意识还包蕴了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寻,这样的原乡意识是丰富而立体的。诗里有她深情的呼唤:呼唤亲情,呼唤诗中的异国知己,呼唤心灵深处的圣洁;她沉迷于这种追寻,游刃在当下、过去与未来,与诗合一,逍遥在自然山水的有情与无情之间,“有我”与“忘我”之间。诗人的“原乡”隐匿在旧时光里,遗落在异国的诗行里,潜藏在坚定的信仰里,诗中的她总在不经意间发出深深的呼喊:

它是父亲给予的力量,清晰、坚定。“父亲,空山寂寂。我是唯一/一个,在黄昏的雨中/走向深山的人……父亲,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父亲。我独自走在黄昏的/雨中”,“空山寂寂”。

它是妈妈温柔的叮咛,超越时空的局限,一直回响在耳边。“今天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妈妈/下午三点钟,我路过春天的麦地……/让我想念南方的雨季,妈妈”;又如“这是北京的春天,妈妈/迎春花开到荼蘼,紧接着是连翘/杏花,碧桃,重瓣棣棠……妈妈,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北方的村庄”。

它是那遥不可测的“我”,诗里的知己是“我”的另一面镜子。“卡蜜儿,巴黎的春天/雨一直在下/我希望在雨中走过的/每一个女孩儿/都不会,是你”;再如“亲爱的鲁米先生,此刻秋风四起/我们不提前世也罢/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够早一点儿/遇见你……”国外诗歌给林珊带来了阅读上的新鲜感、词汇的多元化以及叙述方式上的别具一格。但从更深层次上讲,我们不妨理解为,异国元素让她置身于更广阔的创作背景,以更加多元的创作手法抵达真“我”。

它是上苍给予的信仰,卸下铠甲,在“菩萨”面前,再无须遮掩脆弱。“菩萨,我用冻僵的手指,拍摄的/是碧瓦朱檐,是禅音绕梁/是香烛燃尽/菩萨,大寒将至/那个行走在风雪中的人是我/那个跪倒在三圣殿的人是我/那个无声祈祷的人是我/那个频频回首的人是我”。

诗人的原乡意识反映了现代人对根深蒂固的文化血脉的坚守与回望,如果说现代性构成对古典诗意的消解,那么这种消解并非是彻底的。原乡意识的生成建立在现代人的失落感的前提上,隐匿在心灵深处。可以说“现代性”从诞生之初就与原乡意识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原乡意识本身就是对古典诗意消解的反消解。“80后”女性诗人的敏感特质使得她们的诗语充满了尖锐,几经失落,越发与周遭语境格格不入。正如我们读到的那样,“80后”诗人群体的诗语里更多是语词本身,是“失语”后的碎片,或男性化或中性化,以此强调不断觉醒的女性意识。她们的“原乡意识”更多聚集了“本我”的反抗,而非休憩于故园的安然与自足。林珊的原乡意识是多层面的,源自至亲、本我以及信仰。她的特别之处在于胸中丘壑与重叠的山、清透的水有着非同一般的契合。抵达心灵深处的山、意念深处的水,决非用脚步丈量就可以实现,她为自己找到了独特的“归途”。

(二)诗人的归途

失落的故园,以时间为尺,转化为记忆或梦,诗人凭借想象,追寻逝去的时光。梦——忆——醒在林珊的诗歌里穿梭,这是她追寻原乡的特殊归途,虚实交织,似远实近,既近且疏,也是对消解了的古典诗意的反消解。

梦是抵达原乡的捷径,诗的疆域因时空秩序的重置而更加开阔,不变的依然是诗人“归”的使命“。我有时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回忆隆冬和迷雾/我离开南方已经很久了/我和一个人告别,已经很久了/可是我还是会偶尔梦见他/梦见火车穿过原野/梦见飞机在云层深处穿行”。

梦,在另一个世界穿梭,碰触忆的深处。生命幽深处,自然有烟雾,林珊的诗“涵盖了一种对过往的追忆,甚至带有一点宿命的味道”。“自此,这片土地/都将出现在余生的/无数个梦境里/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仿若是梦中情景/我知道,驼峰和马背/风沙和石头/荒漠和戈壁都曾代替我们/领悟过红尘与人世/而那些回忆,那些回忆/一直停留在原处/从未随时间远逝”。

残存的记忆是前世遗落在今生的梦。“当我走在千年古道上/落日辉映出我长长的影子/我在瞬间有了些许恍惚/我问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让我来到了这里/到底是什么,让我回到了这里/一些残存的记忆或许比漫漫风沙里的/石头,更为牢固/这一切,这无法言说清楚的一切/是源自于一部电影/一本书籍/还是一个人在某一个瞬息/无法避开的红尘/恍若一梦的前世”。

忆与醒交错,每个人都有回不去的原乡,如果没有例外,终将会成为别人的“原乡”。《华西路》里采用跨越时空的叙事笔法编织出含蓄、繁复的诗意。诗歌这样开头:“后来的日子,她独自/居住在华西路那栋老房子里”,来不及纠结错过了怎样的“开始”,我们直接跌落到“后来”,这种敞开式的创作手法,推动读者的情绪随诗意流动。“她穿了一件对襟花棉袄/坐在诺大的餐桌前/笑容可掬/整个夜晚,那么多的新年祝福/那么古老,那么美好”,眼前的一切,虽有缺憾,但是,“山茶树上即将长满新枝……”眼前的缺憾终将被熟悉的一草一木所淹没,那是漂泊情感的最终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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