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娘》畅销的背后

作者: 彭学明 舒晋瑜

彭学明,作家、文学批评家,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主要作品有长篇纪实散文《娘》和散文集《我的湘西》《祖先歌舞》等。《白河》《跳舞的手》《鼓舞》《阳光》《一墨乌镇》等散文先后入选教育部等编选的中小学语文教材。

一部回忆母亲的散文作品,出版十年间先后五次再版,多次被报刊转载,发行量超百万册——27万字,51个故事,几十家报纸连载,数百家媒体报道。《娘》就这样走进了亿万读者心中,从作家彭学明一个人的娘,成为亿万读者的“娘”。目前,这部作品仍在不断再版加印,翻译成了多国文字,影视作品也在进展中。

“娘的来龙去脉,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认清自己的最好胎记。”彭学明的《娘》感动了读者,更是出版界一个颇具典型的案例。《娘》讲了怎样的故事,又是如何成为畅销书的?听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彭学明,讲述《娘》出版背后的故事。

一部真心的忏悔之书

舒晋瑜:娘去世的时间是2000年1月3日,11年后才动意写《娘》?是怎样的契机?

彭学明:娘去世后,一直生活在深切的悲痛中和深深的自责里走不出来,常常是梦里梦外都泪流满面。我经常梦到娘在她住过的房间哭,我爬起来去看,又没见着娘,就满大街去问,满山上去找,但最终都没找到。这个梦和情绪至今还在延续。于是我才明白,我是彻底把娘弄丢了,再也找不到娘了。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而又无人问津,甚至遭人暗算时,我才明白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了,再不会有人像娘那样牵挂你的一丝一息、一举一动了,再没有人像娘一样疼我、爱我、包容我、捍卫我了。于是,我终于明白我的自私、任性和自以为是,不但没有赡养好娘,反倒伤害了娘,才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孝子,而是大逆不道的孽子,我应该为此写点什么、留点什么,算是对母亲有个交代。这算是一种契机。

舒晋瑜:作品写娘艰辛的一生,也写了“我”和娘不断发生争执的一生。毫无疑问,作品是成功的,她带给读者阅读冲击力和心灵震憾,娘含辛茹苦的形象生动感人,“我”的自私、冷漠、无情也令人生发很多感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撕开伤疤坦陈自我需要太大的勇气。在写作中,您没有任何顾虑吗?

彭学明:之所以有勇气撕开自己,是因为我的写作动机非常朴素,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伟大。我只是作为儿子真心真情地跟娘聊聊天、谈谈心,因为我娘在世时,我没有好好地跟娘聊过一次天、谈过一次心;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向娘检讨,忏悔自己对娘的不顺不孝。既然从心底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既然是向娘讲心里话,还有什么顾忌的?这正是知耻而后勇,坦荡则无畏。我远没有现在大家所认为的那么伟大,没有有意地去代表天下儿女去唤醒什么,只是以自己血淋淋的事实提醒大家不要像我一样在拥有父爱母爱时不理解、不珍惜,甚至肆无忌惮地去破坏去抛弃,等到失去了又椎心泣血地去追忆、去忏悔,犯子欲养亲不待的错误。人一简单,就敢一往无前。

舒晋瑜:娘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付出汗水泪水血水,不管怎样受人排挤、欺负,不管多穷多难却一直保持着做人的尊严。对娘的认识,是在写作中不断加深的吗?还是在写作之前,就有了一个整体的规划?

彭学明:是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加深的。比如我开始只是简单地认为娘辛苦、伟大,所以,更多是写娘的含辛茹苦。边写边对娘的认识加深,觉得娘不只是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还言传身教地影响了我们,娘不但是生养我们的母亲,还是教育我们的老师,娘在用她的言行,不声不响地教育我们、纠正我们、成就我们。所以,我在书中写了不少娘的言行怎样影响和教育我们的故事。结构上也没有去刻意构想,而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写到哪就是哪。比如写到娘去世时,我一边流泪一边写,突然就下起了大雨、落起了冰雹,我便信手记下了这一幕,这是老天也在为娘心痛、为娘落泪,所以,我把那个日子、那场大雨和那场冰雹顺势记入了我的篇章。

曲折而漫长的出版之路

舒晋瑜:《娘》最早在2011年发表于《黄河文学》时只有7万字,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时是20万字,山东文艺推出的全新修订版是27万字。《娘》的发表和出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彭学明:这个过程说顺利也顺利,说曲折也曲折。毕竟刊物都没有发过这样长的散文,一篇散文七八万字,谁看?所以,我写完后,先找了20个不同年龄、不同学历和不同阶层的读者看,年龄大的有70多岁的,年龄小的有十来岁的,有大学教授、刊物主编、机关干部、军人、打工者、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有在读博士,我只给他们提一个要求,就是一定要讲真话。结果这20个人反馈过来,全说太好了,全说感动得数次流泪,得到了精神上的洗礼,《散文选刊》主编更是凌晨两点读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我打来电话,诉说她的感慨与感动,一直说到早上六点多。我这才有信心寄给了刊物。我最先寄给的是南方一家非常有影响的双月刊,我想双月刊页码多,容易给版面,结果这家刊物主编嫌长,要我删减一半,我无法删减,只好问《美文》主编要不要,《美文》主编说要,但等了两个月没消息,我又不好问,都是朋友,又在这个跟文学打交道的岗位,我想一定是朋友没看上,不好说,我就问《黄河文学》主编郭文斌要不要,郭文斌收到后连夜看了,并在第二天早上给我手机留言,让我看看邮箱。打开邮箱一看,也是盛赞这部作品,把这部作品夸成划时代的经典,说立马撤换掉已经三校完的一个中篇、一个短篇和两篇散文,以最快的速度推出《娘》,就这样,《娘》在2011年10期的《黄河文学》问世了。《新华文摘》文学专栏也以最快的速度转发了《娘》。事后,我才知道,为了转发这么长篇幅的《娘》,《新华文摘》文学作品栏目是跟其他栏目借了几期版面,然后一期一期给其他栏目还版面。而薄薄的《散文选刊》则分半年时间,分六期连载了《娘》。《中华文学选刊》《新湘评论》等杂志也全文转发了《娘》。随后,全国很多报纸都连载了《娘》,全国数百家媒体也报道了《娘》。《娘》就这样很快走进了亿万读者中。

舒晋瑜:能否谈谈,《娘》有几个版本?做了几次修订?为什么要一再修订?

彭学明:《娘》实际上有5个版本,经过了4次修订。修订的内容很多,这里不一一赘述。最全最新最好的,就是现在山东文艺出版社的这个版本。第一次修订,是《散文选刊》转发时,我增加了1万字,第二次修订是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时,我从原来的18个章节的18个故事,增加到了37个章节的37个故事,字数也由8万多字增加到20万字。第三次修订是知识产权出版社再版时,对一些字句的修订,特别是把一些感情爆满得几乎爆裂的排比句进行了弱化和稀释,使得感情更深邃深沉,字句更平和亲和。第四次修订,就是山东文艺出版社这版,由原来的37个故事增加到51个故事,字数也由原来的20万字增加到27万字。之所以要不断修订,一是《娘》出来后,我的父老乡亲又给我讲了很多娘的故事,我自己又想起了很多娘的故事,二是为了作品更完美,更对得起读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舒晋瑜:2012年1月16日,您踏上到娘的老家的寻亲之路。为什么起意“寻根”?“娘的来龙去脉,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认清自己的最好胎记。”——您在作品中是这么解释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这一部分的补充和展开,您认为是必须的吗?

彭学明:一方面是完成娘的心愿,因为娘在世时曾多次跟我说过她想回她老家看看,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不让她去。多年都没来往,至亲都已不在,去看谁?去干什么?这是我的想法。我从没考虑过那是娘情感的根,故土故人也是娘精神依托的一部分。后来,娘说多了,我就敷衍娘,说带娘去,但还是基于那种可怜的想法,没带娘去。这样,娘几十年都没去过她的老家,尽管老家近在咫尺,就在隔壁的县。所以,当娘去世后,想起娘,这也是我的一种深深的愧疚。我决定替娘去看看,完成娘的心愿,也算对娘赎罪。这是去寻根的最初动机。在寻亲的过程中,我才更加认识到一个人根的意义。认祖归宗,这是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与文化情节,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情感。一个人连自己从哪来到哪去都不知道,是极为可悲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弄清自己的血脉和DNA,每个民族也需要弄清自己的血脉与DNA。

舒晋瑜:作品发表后,除了《新华文摘》等刊物以史上最长的篇幅破纪录转载外,新华社也先后7次面向全国发布通稿,倾情推荐《娘》,这在新华社历史上也是第一次。全国很多单位都人手一册,有不少单位还组织学习《娘》,写学习心得。几个版本的《娘》一共行销了多少册,您知道吗?《娘》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彭学明:几个版本的《娘》具体行销了多少万册,我也不是很清楚,有的说一百万,有的说两百万,我只知道,的确全国很多单位都是人手一册,很多读者一买就是几十本上百本,买来送人。我也知道盗版很多,有一次去湖南张家界永定区讲课,他们买了400册《娘》让我签名,一看全是盗版,因为里面错页码的、倒装的不少,图书馆当场扫条形码验证时,发现的确是假的。

之所以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我想其一是情感的共鸣和共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读不懂父爱母爱,不理解父亲母亲,不珍惜父亲母亲,特别是自以为对父母亲很好殊不知伤害了父母亏欠了父母的人大有人在,只是都自己从来没反思和自省过,所以对父母的那种亏欠和愧疚一直沉睡着,当我把这种愧疚、亏欠写出来时,也一下子唤醒了大家的愧疚和亏欠,从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所以,很多读者开始是边读边骂我,恨不得把我吃了,越看到后面越觉得自己就是彭学明,自己在不知不觉干着跟彭学明一样的事,一样亏欠父母太多,伤害父母太多,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对彭学明的恨也就变成了敬,觉得彭学明撕开自己照亮了他,对父母好的,变得更好了,对父母做得不好的,做得好了。文学照亮生活,文学点亮人生,《娘》在无形中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很多单位之所以人手一册,甚至集体学习和讨论,除了这种共情和得到灵魂的洗礼外,还在于孝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文学要引领社会风尚、为时代明德,《娘》也在无形中起到了这样的功用。我想这是《娘》为什么引起强烈反响的所在。另外,我不敢说我的作品艺术质量多么多么好,但我在作品中力求艺术的完美品质,让读者不但能够得到心灵上的洗涤,还能得到艺术上的审美。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思想性和艺术性必须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才能立得起、留得住、传得远。

舒晋瑜: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几次落泪。娘的奉献、隐忍、无私的爱,让我感动;给娘送葬一章,让我泣不成声;对娘的忏悔,也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内心。我想知道您在写作过程中是怎样的心态?

彭学明:一是温暖,二是疼痛,三是悔恨。温暖的是,我在写作《娘》的过程中重温了一次母爱,又感觉娘回到了我身边。疼痛的是毕竟娘去世了,现实中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悔恨的是没有善待娘、珍惜娘、读懂娘,没有好好地知娘心、顺娘意、报娘恩,从而让娘跟着我受尽了委屈。世上没有后悔药,若有,我一定不会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了。

反思创作与出版背后

舒晋瑜:有评论拿《娘》与《忏悔录》作比。您怎么看?

彭学明:我当然很开心。把《娘》跟《忏悔录》这样一部世界名著和文学经典相比,这是对《娘》的一种认同与褒奖,哪能不开心?当然,我心里很明白,这并不代表《娘》就是世界名著和文学经典,任何名著和经典都要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检验,只有经过时间层层过滤和检验,还能代代相续、直抵人心的作品才是名著和经典。《娘》虽然畅销10年了,也翻译成了多国文字,但远远不够,还要经过时间的层层过滤和检验,还有很长的路。

舒晋瑜:娘的前半生活得憋屈、艰难,但到“我”考上大学,娘一下子舒展了,有了一段“鼓舞”人生的欢快。她的人生似乎变了样子。但是后半生,随着儿子进城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娘是另一种精神的憋屈和艰难。您觉得呢?但是娘的后半生体现出来的,却是哲人般的豁达、通晓。这种性格特点在娘的前半生中几乎没有任何体现。是因为那时的娘几乎被生活压垮了,还是因为“我”年纪太小,尚无法体会?

彭学明:娘的前半生的艰难困苦,如果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那么娘的后半生的艰难困苦,就是我这个儿子造成的。娘的前半生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艰难困苦,娘的后半生的艰难困苦主要是精神上的艰难困苦。娘的前半生所表现的不仅是精神的憋屈和艰难,更是精神的坚忍和顽强、精神的骨头和尊严。之所以前半生没有体现娘哲人般的豁达和通晓,是因为她自身生存艰难,自身难保,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甚至生命去与生活抗争、与命运抗争,生活和命运已经压得娘喘不过气来,那种哲人般的豁达、通晓被自然而然地遮蔽了。而当娘跟我住进城,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为生计发愁、与命运抗争时,娘的那种纯朴善良的天性、那种宽厚包容和那种哲人般的豁达、通晓就天然地呈现了。所以,这是生活的逻辑,是人性的逻辑,是生活与人性在娘身上的自然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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