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以大道为宗为师

作者: 方勇

关键词:《大宗师》真人道无为

“大宗师”是什么意思?“人之生也,聚族而居,必有所自来,宗是也;人之学也,同堂而处,必有所从受,师是也。”(宣颖:《南华经解》)但这属于人间之事,在庄子看来,犹是小者。而“道”则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至大无外,范围万有,是产生宇宙的绝对本原,是天地之间的最高主宰,是之谓“大宗师”,万物万众都必须以它为宗,以它为师。所以,庄子就凭空撰出博大真人,然后辅之以女偊、子舆、孟子反等人物形象,以前者为全面效法大道的理想化身,以后者为小范围内体认大道的榜样,而宗之师之之意,要在无心无为,一切顺其自然,连生死都无变乎己,只是任凭大道的运化而已。

在前面的几讲中已经说过,《人间世》是从外部来考虑如何游处人间,使自己在人世间更好地存活下去,《德充符》就转到内修,强调内德的充实,而由《德充符》的内修再进一步,也就迈向大道即《大宗师》的境界了。所以,《大宗师》篇可以看作是对前面几篇文章的延伸,前面各篇的思想内容大致都与《大宗师》有来龙去脉的关系。再具体点说,就是通过前面的逍遥游、齐物论、养生论、游于人间世,再进入大道的境界。《大宗师》之后便进入《应帝王》,表明经过前面几个阶段已进入大道的境界,在庄子看来,这样的人如不得已而应世,也可以成为“明王”了。

至于此篇与外杂篇的关系,清周金然说:“《田子方》篇,东郭顺子为田子方师,而不以谿工为师,引起宗师之义。中言孔子师老聃,颜回师孔子,归于至人目击而道存,能自得师也。《天道》《天运》二篇,大略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万物之本、道德之至,欲扫礼法刑名之术,以至六经糟魄,而归于生天生地、神鬼帝天,可传不可见之妙。《知北游》篇,直指至道,不落言筌,故谓至言去言,至为去为。若蝼蚁稊稗等,皆落言筌者也。《盗跖》篇,非诋孔子,只因拘儒不善用孔子之道,故借以为盗跖所笑,皆寓言也。以上五篇,即《大宗师》传注也。”(《南华经传释》)周氏倡《庄子》外杂篇为内篇之传注说,虽不无牵强附会之嫌,但仍值得大家重视,其中指出《知北游》篇“直指至道,不落言筌,故谓至言去言,至为去为”,确实揭示了其对《大宗师》篇不仅具有“传注”的功能,而且还进一步发挥了此篇的“道”论思想。

下面就开始讲疏正文吧。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天之所为,浑然大化,一切自然而然。老子说“道法自然”,自然而然,就是道,也就是天之所为的最高法则。天之所为就是顺其自然,没有任何计较。“人之所为”是有为的,人做事总有所考虑,有所计较,与天之无为不同。这里的“人之所为”主要是指养生之种种,如“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刻意》)之类就是。除此以外,人之所为还包括物质上的过度供养。如果一个人能知道天之所为是什么法则、人之所为是什么状况,也算是达到很高的境界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了解、懂得天之法则的人,其行为与生活原则也会顺应天道。“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知之所知”是指“知人之所为者”,知道用物质来供养自己的生命,用补品来滋补身体等手段,“其知之所不知”指的是人的寿命,正如孔子所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人之寿数是无法预测的,即便是物质供养加上养生手段,也不能保证一定长命百岁。“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是说这样的人能达到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这在世俗看来已经算是达到其智慧的极点了。

听起来,庄子似乎也肯定了后一种看法,其实不然,庄子的思维总是把一个事物提到一定高度再予以否定,甚至形成否定之否定,以造成一种气势。类似的例子在《逍遥游》中就已出现,如从蜩与学鸠到水击三千里的鲲鹏,从宋荣子到御风而行的列子,都被庄子层层否定了。

庄子从“虽然,有患”开始转折,单承“知人”一边进行阐述,认为虽说“知人之所为者”算是达到了聪明的极致,但其中仍然存在问题。因为“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智慧是有所依赖的,而我们所依赖的东西是不定的,所以我们产生的认识也是未定的、不可靠的。或者说,即使用物质手段去百般供养人之寿命,结果也是未知的。因为人寿由大道运化,不为人知,所以用物质手段供养寿命能否达到好的结果也是不定的。“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庸讵知”即哪里知道,句意是说我们哪里知道自己所说的天不是人呢?又怎么知道所谓的人不是天呢?刘凤苞说:“天与人合,而何待拟议?欲指定为人,则妙道无关于形迹,人与天合,而何待安排?故作宕漾凌空之笔,摹拟一番,不独抹煞‘知人’一边,并‘知天’一齐浑化矣。……分天分人,正是多事。”(《南华雪心编》)说明“庸讵知”云云,正要浑化天与人的界限,认为凡待拟议者皆非妙道所在,故而所谓“知天之所为者”,也并不能算作“真知”,而唯有像“真人”那样,浑忘天人而化其道者,方为“真知”。

可见前面这些论述就是为了引出真人。下面写“真人”分为四个方面,前人谓之“真人四解”,也就是从四个方面来定义、解释真人。我们一般也认为,庄子所提的真人、神人、圣人都是同一种意思,即成玄英所说“名号虽异,其实一也”(《南华真经注疏》),但具体来说真人、神人、圣人也有细微的区别。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我们理解“真知”的时候,不要太拘泥于上文所说的“知”。从下文来看,真人眼中是无所谓有没有“知”的,真人也不会追求“知”。“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逆”在《庄子》中常被解释为“迎接”,但这里我认为解释为违背、拒绝更合适,寡是少的意思,“不逆寡”即不因为少而拒绝,“不雄成”就是不因为有所成就而夸夸其谈,“雄”在这里是夸耀的意思。“谟”即谋划之谋,“士”是通假字,通为事情的“事”,“不谟士”也就是“不谋事”,不对事物进行太多谋划,应该顺其自然。“若然者,过而弗悔”,像真人这般的人,即使做错事情也不会后悔,“当而不自得者”,意思是做事恰如其分也不会洋洋自得。“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这数句是对“不逆寡,不雄成”的进一步解释。

像这样的人,便能做到“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这几句在《庄子》中前前后后出现过好几次。我们一般会将“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视作特异功能,其实不然。因为庄子自己曾经有过解释。在庄子看来,真人之所以能做到“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并非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按到水里呛不死,放到火里烧不死,而是因为真人能够做到得失两忘,所以当碰到一些灾害时,他所受到的伤害也会比一般的人要小一些。

“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登假”一词在《庄子》中也经常出现,有时写作“登遐”。闻一多对《庄子》颇有研究,他曾从民俗学角度对“登遐”进行过考证,我个人认为是很有说服力的。他认为这与火葬有关。在火化仪式中,人的灵魂会随着火苗上升,这就是所谓的“登遐”。以上是真人四解中的第一解。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人“寝不梦”正是因为醒着的时候不会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其食不甘”就是不以人间美味为美,一切顺应自然。“息”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上“自”下“心”,“自”即鼻的象形,古人认为人之呼吸源于心,然后从鼻孔里出来。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四句话,偏重第四句话,前面三句话只是一笔带过。“真人之息以踵”以下都是对“其息深深”的解释。我在讲《逍遥游》《齐物论》时也经常提到,《庄子》中常有双起双承、双起单承等写法,这在其他诸子中是没有的。如《大宗师》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就是双起,“知天之所为者……”和“知人之所为者……”就分别承接了前两句,是为双承。这一段中前四句“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可以说是四起,而后文“真人之息以踵”以下是对“其息深深”的解释,是为单承。“真人之息以踵”,“踵”本是脚踝的意思,这里指的应该是靠近脚后跟的涌泉穴,古人以为全身精气会运行于此,所以这个穴位非常关键。“真人之息以踵”应是对“其息深深”的承接,意为真人的呼吸吐纳很深厚,能达到涌泉穴;但是,现在有些注解直接解释为真人使用脚后跟呼吸,这就有点望文生义了,脚后跟处又没有孔窍,如何呼吸?而普通人的呼吸,只到喉咙,这就是“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那些与人争辩时落于下风的人,他们的语言就位于更浅的位置,就像要呕吐一般。这句话是用以形容那些执着于外物,与他人争来争去的人,这种人本性飞扬在外,呼吸都不深。二是真人得失不介怀,也不区分是非,心性恬淡,所以能做到呼吸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耆欲”即“嗜欲”,即各种欲望。个体欲望强烈的人,他的心灵是比较闭塞的,他的心灵被各种欲望给堵塞了。庄子《人间世》篇中的“虚室生白”,意思是说,如果心灵变得空旷,大道、美好的东西便会自然显现于你的内心。但心灵一旦被欲望堵塞,心灵中那种天然的灵性(天机)也就变得浅薄了。

那么这里,“真人之息以踵”是承接上面“其息深深”的,而对“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这三句则不再做解释了,此之谓“四起单承”。然后,文中从“真人”又生发出“众人”,从“真人”的反面拉出来一个东西作为陪衬。而且众人之中,又有一种喜欢辩论的人,庄子又专门点到,大概是在暗示公孙龙、惠施等名家。“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就是对辩论者的描述,“嗌言”是说话吞吞吐吐,像堵在喉咙里一样。一个人理直气壮的时候,说话就像从心里涌出来一样。当一个人理亏时,说些没道理的话,说话就像在喉咙里出来一样。这又在“众人”的基础上推进一层。最后,又以“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作结。以上是真人二解,层层推进。庄子行文看似信马由缰,其实骨子里尽有分寸,结构严谨,就像织布一样,丝丝入扣。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从大自然的角度看,生物的枯荣消长都是顺理成章的,并不值得为之喜怒哀乐。真人体悟到了这种自然大道,所以他不因生存而欢欣,也不因死亡而恐惧。“其出不,其入不距”,“出”是生,“入”是死,“”是高兴,“距”是推辞,不因为生命产生而高兴,不推拒于死亡的来临。这里,“其出不”承接“不知说生”而来,“其入不距”又是承接“不知恶死”而来,这是双起双承。“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翛然”是自然、潇洒的样子,真人很坦然地对待生存与死亡,自然而来,潇洒而去,一点没有为难的样子,一切顺其自然。“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始”就是来的时候,这里可以用《秋水》中最后一句“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踵”来注解,我们应该谨慎地守住我们生来所具有的那种自然本性。整部《庄子》说来说去,最终目的就是让人保有自己的自然本性,让人脱离被外物异化的状况,回到纯真的境地。“不求其所终”也是让人顺其天道运化,走向生命的终点,不要刻意去规划自己的最终归宿。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保有自己的自然本性,至于最终该何去何从,一切听从大自然的运化。“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喜之”“复之”这两个词语的解释,诸位需要注意。此处的“喜之”不是有心的高兴,而是一种坦荡自然的欣喜。后文讲“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金属为变成镆铘而欣喜,某物被自然运化为人而欣喜,与此处的“喜之”是不一样的。我们受到自然的运化产生生命,来到世间,我们便坦然接受这种生活,这就是“受而喜之”之义。并不是说我变成人了,比自然界的其他万物要高贵,我变成镆铘了,比其他金属要高贵,所以我感到欣喜。这种“欣喜”对自然运化的坦然接受。“受而喜之”,在某种程度上与孔子所说的“君子坦荡荡”(《论语·述而》)有相通的地方。这里的“喜之”千万不要做寻常的理解,否则在文本上便会与后文产生矛盾。“复之”是回归自然,“忘而复之”就是说要将生死这件事抛在脑后,把生命走向终结看成是自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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