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道的河流
作者: 欧阳国一
只要一碰女人,癫佬就会发神经。这是邻居在一个雪天知道的。这个秘密,很快犹如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村庄传开了。“他要是不碰女人,也许就不会再发癫。”村庄的女人这么说,男人也这么说。那些有女人的男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冰冻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从山顶一步步下来,没几天就把村庄冻住了。房屋变成了一座座冰雕,几米长的冰凌挂在屋檐,像一支支箭一般悬在空中。村庄被冻了十来天,终于在一个傍晚下起了雪。
天色开始黯淡,村庄都是灰色的。炊烟在房屋升起,整个屋顶都萦绕着薄薄的烟雾。浓烟是灰白色的,像一条条魂魄从烟囱钻出来。炊烟将屋顶当作舞台,在空中扭动着身体,宛如一条舞动的白丝带。炊烟越来越高,越来越稀,又像魂魄一样消失了。
这个时候,雪花来了。无缝对接。会不会是炊烟化作了雪花,从天而降。雪花就像锯屑一样密密麻麻,兴高采烈来到人间。“下锯屑雪了,下锯屑雪了……”老人从房屋走出,站在屋檐下,双手提着火笼,痴痴地望着雪花。他们老眼昏花,在雪天的迷惑下,分不清眼前天色是白昼还是夜晚。他们孱弱的身体,像地上的雪花,一点一滴在融化。灰暗的村庄变得有些明亮,天际出现一片惨白的光,像是黎明将要降临。
癫佬坐在屋檐下,他一个人,像一只孤单的猫,蜷缩在角落。他低着头,昏昏欲睡,对雪花似乎不太感兴趣。他像一棵倾斜的老树,随时可能会倒塌。房屋外墙有一层碧绿的青苔,留下一道道水渍,和癫佬一样陈旧。他满脸沟壑,双眼浑浊,和天色一般没有光。他原本有一张俊俏的脸,可惜癫了,也老了。
门前的河流叫竹溪河。它将村庄一分为二,一边是东,一边是西。河流从南方流来,流向北方。南北是山,东西也都是山。这里是一道峡谷长廊,好几个村庄串联在一起。这一带叫竹管洞。
雪花飘落在竹管洞,飘落在竹管洞的竹溪河。雪花落在水面,不见了。竹溪河没有一座真正的桥,仅靠几块石头在水面踮出一条路。雪花打湿了河面的石头。过河的人站在岸边不敢前进,带路的狗在前方探路。行人站在石头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脚,犹如面临深渊一般恐惧。冬天的河水不深,还没有漫过膝盖。雪越下越大,茫茫四野开始变白,像是银白色的月光照着村庄。只有河流一片漆黑,像一条黝黑的隧道穿越村庄。竹管洞的夜色越来越深,村庄的积雪越来越厚。竹管洞的人躲在被窝里,听着雪花的声音,还有河流的声音。潺潺流水就像天籁之音,从远处走来,又流向远方,让雪夜更加寂寥。被窝里的人听着窗外的声音,寻思天亮后必定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的景色。
癫佬望着飘零的雪花,心中泛起一片光明。冰冷的雪花给了他无限温存。他感到全身无比燥热,像有成千上万朵鲜花在身体里怒放,又像一只膨胀的气球愈来愈大。一股向上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托举,他毫无办法。他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家,踩着积雪,前往河东。他趁着雪夜的光,穿过竹溪河,钻进了河东张寡妇的被窝里。温暖的被窝,冰冷的室外,冰火两重天。
天快亮时,癫佬踏着积雪回家。他的脚印从河东到河西,像一张白纸落下一滴滴墨。墨水黝黑,连成一串,装点着洁白的村庄。等到天亮后,左邻右舍看到地面的脚印,猜到癫佬和张寡妇好上了。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癫佬走了好多年。张寡妇还活着。
二
癫佬原本不是我们村庄的。他是库区移民。他们家什么时候搬迁到竹管洞的,我并不知道。只听说,他们原来的家因下游修建水库被淹没了。他们新屋建在竹管洞村口。房子是政府出资建的。他们不仅获得了政府一笔不菲的补偿金,还在竹管洞分到了良田和山林。这一切的代价是,他们变成了没有故乡的人。癫佬的故乡在水里了。父老乡亲归结为这是癫佬之所以发癫的原因——他的脑子进水了。显然,癫佬一家搬来竹管洞,大家都不欢迎,还特别眼红。
癫佬的新屋是竹管洞最气派的建筑。那时候,村庄都是土坯房。他们家却是二层半的红砖房,屋顶盖的是琉璃瓦。阳光照耀下,他家屋顶闪闪发亮。年幼的我站在他家门口,仰望高高的房子,只见屋檐直冲云霄。我仿佛屹立于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前,一股威严气息扑面而来。房子砌着围墙,将村庄一分为二:一个围墙里的世界,一个围墙外的世界。庭院的美人蕉高过了围墙,五颜六色的花朵从院子探出了头。这是春夏季节,到了秋冬之际,美人蕉枯萎了,围墙外看不到美人蕉的影子。小时候,我对围墙里的世界充满好奇,里面似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庭院有一扇门,常年放置着一块篱笆。我个子不及篱笆高,不过透过篱笆的缝隙可以目睹庭院的一切。我看到院子的鸡舍,也都是由红砖砌成的。鸡鸭鹅在庭院优哉游哉,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院子中央是一张石桌,周围放置了几张石头凳子。桌椅是麻石制作的,看上去无比精致。多少年以后,我在城市的公园到处看到这种桌椅。
年轻的癫佬喜欢坐在石桌旁。他皮肤白皙,像石桌一样白皙。他头发很长,和女人一样长,将额头、耳朵都覆盖了。他整天一动不动地坐着,弯着腰,垂着头,感觉脑袋随时会掉到地上。他偶尔也会动,追赶着鸡鸭鹅在院子跑,弄得鸡犬不宁,一片狼藉。
癫佬发癫是间歇性的。他精神正常时,会走出家门,到地里和山上劳作。他扛着锄头,跟在他父亲身后。他父亲叫老牛牯。这是绰号。老牛牯姓刘。竹管洞没有人叫他真实的名字。老牛牯个子高大,驼背,瘦得就像一根竹竿。癫佬见人就会打招呼。他笑嘻嘻的,露出一颗颗洁白的牙齿。他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不愁找不到老婆。傍晚,癫佬牵着牛过河。他满腿都是泥巴,将清澈的河水弄得浑浊。我们刚好放学回家。竹溪河就像一面金黄色的镜子。太阳挂在西边的山顶,慢慢落到山的另一边。颠佬的斜影落在水面,又细又长,面目狰狞,像水鬼一样恐怖。他恍惚的影子从河东走到河西,他脚步在水里移动,平静的水面在晃动。我感觉整个黄昏都在晃动。我们像敏捷的山麓一样,跳过河面的石块,生怕癫佬这只水鬼把我们拉下水。
老牛牯有一块责任田在村口,其余是山里的梯田。癫佬村口的良田就在竹溪河河畔。岸边是一排毛竹。竹林挡住太阳光,阴影下的禾苗比旁边的要矮一截,稻穗稀疏,谷子也不饱满。老牛牯在田里拔草。他仰望竹林,想要砍掉这些毛竹。癫佬劝老牛牯别砍竹林。春天可以挖笋,夏天可以乘凉。毛竹大了,还可以做篾,卖钱。老牛牯觉得癫佬一点儿都不傻,还有些小聪明。于是,河畔的竹林越来越茂盛,毛竹密密麻麻的。吹响南风的时候,竹林伴随着风不停地摇摆。毛竹就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有的竹梢差不多压到了良田。
老牛牯还是砍掉了一些毛竹。他将毛竹扛回家。他是一名出色的篾匠,将毛竹编制成簸箕、竹椅、竹凳、竹篮……癫佬在老牛牯身后拉篾丝。篾屑就像盛开的花朵,在刀片中生长。癫佬拉着篾丝,像一头耕牛一样,低头弯腰往前走。癫佬也会做篾。不过,做篾技术没有老牛牯精湛,属于半桶子水。他做的竹篮子头重脚轻的,像他发癫时一样,连站也站不稳。
三
年幼的我站在河畔,看到天空的白云掉到了竹溪河。河水清澈见底,河面如镜一般平静,水中的白云在缓慢移动。温暖的阳光舔着水面,宛如铺上了一层黄色的金粉。
竹溪河不舍昼夜地流淌。河畔的景色,四季更换。村庄的人,生老病死。笔直的竹溪河,在村庄北边拐了一道弯。它被一座山挡住了去路,流向旁边的平原,在田野中央冲刷出一条水路。
每逢雨季,村庄北边洪水漫过河堤,淹没田野,流向家中。我们站在河岸,眼睁睁看着河水暴涨。我们无法阻止河水上涨,如同我们无法左右生老病死。河岸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巨大的树木跟着洪水顺流而下,浩浩汤汤。河岸的田埂被洪水冲击得无比陡峭,泥土一点一滴被河流吞噬。突然,一阵排山倒海之势,一条悠长的田埂倒塌,葬身于咆哮的河流。浑浊的洪流之中,还有杂草、垃圾、家禽、家具、农具、锅碗瓢盆……在激荡的水面,我看见一副红色的棺材在漂浮。它像一叶扁舟在水中行走,无比轻盈,将人间生死演绎得如此淡薄。棺木跟着洪水,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河流远方。
洪水退去,村庄一片狼藉,房前屋后,乡间小道都是淤泥。不过,河岸裸露的石头却冲洗得闪闪发光,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刺眼。田野蒙上了一层沙土,庄稼被压弯了腰,倒伏在水间。
有人指着村庄北边的山说,要是河流直接从山间经过,村庄就不会被淹了。父老乡亲被这一句惊醒。大家豁然开朗,每一个脸上都像雨后天晴一般明朗。提议从山间劈一条河道出来的是老牛牯。他一边说话,一边指着高山,感觉就像在地里挖一条水沟般简单。
父老乡亲果然纷纷拿着镰刀、扛起锄头走出家门。大家蜂拥而至来到山脚下,争先恐后爬向山顶。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兴奋得像是去挖金。看来,大家脑子都被洪水折磨坏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唱着赣南采茶戏《背锄头》:
背把(呀格)锄头
去(呀)上山
衣嘟(呀)一心一意
亻厓哇去上山
亻厓哇去上山
一心一意
一心(哇)一意(呀)
亻厓(哇)去上山
流呀流沙索
沙流索衣荷咳
一心(啊)一意(呀)
亻厓(哇)去上山
……
阳光火辣,洁白的镰刀和太阳一般刺眼,生长出一道道光芒。大家将锄头举向天空,使出浑身力气,一点一滴挖山。锄头和石头激烈碰撞,绽放出一朵朵火光,像闪电一般稍纵即逝。每一个人都累得汗如雨下,大家就像是从水中刚爬起来,全身都湿透了。
年轻的癫佬那时候并没有发癫。他也加入了移山的队伍。他力气大,胆子也大。每次点雷管,大家都怂恿他去。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点雷管之前,所有人都要撤离到几里之外。癫佬点燃雷管引线后,像兔子一般拔腿就跑。伴随着一声巨响,众多碎石飞向天空,癫佬越跑越快,背后的石头如雨点般落下。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庄北边的山一天天变矮了。山的中央形成了一道天堑,像是雷劈开似的。我站在挖好的山谷之间,看到两侧是悬崖峭壁,周围弥漫着丝丝冰冷。一束刺眼的光芒从前方照射而来。我经过这一段山谷,仿若在跨越一扇门,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水往低处流。山谷越挖越低,竹溪河的水流向山谷。就这样,竹溪河改道了。雨水季节,村庄北边不再被淹了。也就从河流改道开始,老牛牯的儿子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整天仰望天空,沉默不语。左邻右舍以为,他应该是点雷管吓着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过,他不仅没有好转,后来连整个人都癫了。
父老乡亲私下都说,这是老牛牯家的报应,是他第一个提议,从山上劈一条水道出来。应该是惊动了山神,老牛牯儿子才会发癫。村庄北边的人们似乎摆脱竹溪河的折磨,不再被洪水淹没。不过,一种不安开始在他们心里滋长。
四
竹溪河流向另外一条山谷。这是一条人类强行改造的河谷,对竹溪河而言,新的道路和周围的环境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每分每秒,它依然继续往前走。它并没有停滞不前,相反,新的河道加速了水流的速度,它一路高歌,流向远方。竹溪河越走越宽广,浩浩荡荡,它流向赣江,汇入长江。人的命运有时远不如一条河流的命运。人的路常常越走越窄,走向胡同,走向死亡。
自从搬到竹管洞,老牛牯一家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迁徙带来的后果。他们的宿命未尝不是一条被强行改道的河流。这条河流,越走越干枯,直至慢慢消失。
我在阅读俄裔美籍作家约瑟夫·布罗茨基随笔集《小于一》时,他对于父母命运变迁这样描述:一条改道的河流奔向其陌生的、人工的三角洲。谁可以把它消失于这个三角洲归咎于自然原因呢?而如果你可以,那么它的水道呢?那么人类被那外部力量缩减和误导的潜能呢?谁来解释它是怎么被改道的。老牛牯一家命运的变迁来自外部力量还是自身原因呢?当我们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竹溪河依然在新的河道流淌。每一个人的命运又犹如一条河流,在安排的既定的河道中前进。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我长大后,癫佬家的房屋变老了。没有过去高大宏伟,也没有原来金碧辉煌,它变得有些陈旧。十年过去了,房屋固然有些变化,关键是居住的人,还有睹物的人心境发生了变化。物是人非,也许人并没有变,只是人的心境变了而已。
老牛牯家靠近马路。路是一条泥巴路。雨季道路泥泞。我们习惯穿过他们家的厅堂。客厅南北都有一扇门。我们从南门进,从北门出。或者,从北门进,再从南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