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水撑渡人
作者: 卢锡铭虎门,河汊纵横,水脉如网,在桥梁远没那么发达的年代,横水渡便是过河的主要交通工具。虎门,横水渡口可谓数不胜数,若论水流急,江面阔,乘客多,非数太平墟与阿娘鞋岛的横水渡口不可。
当然,这跟两地的特殊地位有关。太平墟,是虎门的最大商埠,而阿娘鞋岛也是虎门的重要一脉。它,位于珠江口,南临伶仃洋与狮子洋,东与太平墟隔江相望,北与珠江三角洲平原的白沙河、屯西河相邻,西与大小虎岛遥遥相对。岛岸线全长19.23公里,面积达16.8平方公里,人口近2万人,中有海拔100多米的砂页岩丘陵横贯,有说其状如鞋,故称阿娘鞋岛。宋元时期为沿海(江)渔民靠泊之所,明、清则为南疆的军事要地,岛内有南面、北面、九门寨、武山沙四个自然村,因它们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在不同时期分别发挥不同的作用。
鸦片战争之后,威远岛的军事基地只保留了南山的三大炮台,以及北面蛇头湾的“军讯”要地,其他地域,均做农耕与渔业之用,由于九门寨面临太平水道,思贤涌是太平船民聚居之所,且所有村庄都是临河而建,村村有码头水埠,它与大沙田的武山沙异曲同工,出门登船,运输用艇,岛上过渡的主要是南面、北面的村民。所以,这渡口人们习惯叫南、北面渡口,亦被称为威远渡口。
横水渡口,在九门寨与武山沙的河岸交界处,渡口对岸下是太平墟的省渡码头,潮涨时船可直接泊码头,潮落时还得加块跳板,乘客方能上落。横水渡口,面对的是波光粼粼的珠江,江面上穿梭着追着落霞齐飞的帆影。横水渡口靠岛的两旁,是如绿带般蜿蜒的红树林与水浪林带,它们是水鸟与海鸥在此翔集的天堂。清晨,它们会迎着朝阳飞往海滩觅食;傍晚,会乘着流霞与暮色回林中憩息。渡口,有两棵古榕,长髯飘飘,绿荫如伞,覆盖面足有两亩余地。榕下,有座风亭,亭中供着“妈祖”,塑像虽有点儿小,可香火却甚旺,亭周有数座石台石凳,供等渡人歇脚乘凉甚至品茶。这渡口从凉亭辐射通往四大自然村的麻石小路,往东南通往九门寨,往东北通往武山沙,往西南通向的是南面,往西北通向的是北面。
这四条小路,九门寨、武山沙最近,最长的是北面,尤其是蛇头湾,它处于岛的最西端,与大小虎岛云水相望,与威远炮台只有一箭之遥,好在这路虽穿不少通幽曲径、蕉林蔗海,但一路还算平坦。最难行的恐怕是南面路了,它地处岛角,出入渡口均要翻越一个又长又陡的山坳,当年南面流行这么一首民谣:“爬山走路,摆渡过河,托着单车过山坳!”
其实,我亦体验过这民谣中的其中三昧,我在虎门中学读初中时,班里就有几位同学住在南面村,因为常被邀去他们家玩,于是我成了过南面坳的常客,从渡口往南面不足百米就要爬南面坳,这坳又陡又长,坳顶还有一段一线天,宽只有丈余,两壁陡峭,壁上长满“浪箕”,其状如“桫椤”的浓缩版,叶状如伞,蕊色鹅黄,头形如狗,长满黄桑桑的金毛,我们称之为“狗仔毛”,挖出来往书案一摆,活脱脱一上乘的工艺品,其毛可是止血的良药,若有外伤出血,拔撮“狗仔毛”往伤口一敷,血即止。
我发现有种奇特的现象,运货过坳的南面人,男的一般用单车,女的一般用肩挑,看见他们累得满头大汗,总乐意上前帮上一把。男的还好说,在单车后面帮忙推便行;女的便犯难了,她们挑的往往是到太平墟碾米的稻谷,或是到墟上卖的番薯、南瓜或萝卜之类的农产品,且多是满满的两大箩,足有一百来斤,像我这么一个孱弱的小年轻,一上肩恐怕便被压扁。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挑担过山坳的姑娘,总是乐呵呵的,重担压得她们面如桃花,汗水把她们的上衣湿得玲珑浮凸,长长的辫梢不停地滴汗,却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神色。累了,她们也会搁下担子,在路边的石凳上小憩,用白草帽或渔民圆帽往怀里扇风,加之山风海风袭来,那飘飘的长发,仿如那黑色的飞瀑在山间流泻着,那水灵灵的眼睛流溢着秋水般的波光,那红扑扑的脸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实在是山坳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也许能赶一趟墟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件惬意之事,或是可见镇上的情郎,或是可以剪一匹心仪良久的花布,或是可买一盒可供美容的“雪花膏”。我曾问过她们最大心愿是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这坳削平点儿就好了。”
作为外来者的我,更多感叹的是这山坳实在是太美。山坳的两旁是参天的古松,有时还会飘绕着几缕岚影,每隔一段山路,古松下还有一条石凳,在凳旁长着一丛丛茅草,怒放着迎风飘荡的芦花。山坡是一望无际的茵茵绿草,偶尔会冒出三两株山稔花或三两丛野菊花。那山稔果有点儿像蓝莓,摘下来往嘴一嚼,甜甜酸酸的,嘴唇则像涂上一层紫红紫红的口红。那野菊花金黄金黄的,迎着山风散发出一股股淡淡的幽香。绿草丛中会偶尔蹿出一两只松鼠,松树丫上会跳跃一两只啼唱的雀鸟,这一切是那么天然,那么和谐,那么充满野趣!也许是大自然有意给艰辛的跋涉者一种馈赠吧?!想一想老天有时也真公平的!
其实,最值得歌颂的还是摆渡人。这横水渡口,始设于哪个年代已无从考究,横水渡口的热闹与沉寂,大概跟太平墟与阿娘鞋岛的兴衰及与这渡口的功能变化息息相关。这摆渡人换了多少代也无从得知。听老岳父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有个摆渡人叫阿驼。岳父住在太平墟的新洲,工作也在新洲,与阿驼的渡口只是一河之隔,且常与阿驼在太平桥旁的河畔酒家一起饮茶聊天儿。讲起阿驼,他老人家就眉飞色舞,故事也特别多。我从街坊和岛中同学的口述中,也印证过阿驼的不少传奇性故事。
阿驼,背并不很驼,只是有点儿像“筲箕”背,学术用语是含背,这大概与他长年累月含着背撑船有关吧。他个头儿并不高大,但有一张岁月风刀雕刻出来的古铜色的脸,一双咸水腌出来带红且有点儿泛黄的眼睛,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与纯朴。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人们懒得去追问,他也懒得去解释,谁叫他阿驼,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应答着。人们说阿驼有三件宝:“撑篙、老婆与竹刀!”
阿驼的撑篙,油光滑溜,杯口般粗,近两丈长,选材楠竹,坚硬而又柔韧。他手中的撑篙,仿如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使得出神入化。乘客上船时,他把撑篙往桥柱一搭,成了乘客的扶手棍。乘客上齐了,他把撑篙往浮桥一点,艇便像离弦的箭射向江心。在江面上,他挥动着撑篙,东一篙,西一篙,像跳着撑篙舞,躲过一个个扑来的浪头,避过一只只穿梭而过的船艇。靠码头了,他把撑篙往江中一插,船儿轻轻地泊向码头,那撑篙此刻又仿如一根定海神针,任凭风浪起,小艇稳如山!阿驼就是这样,手执撑篙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春日的早晨,他用撑篙点破一江春水,拨开一江烟雨;夏日正午,他用撑篙勇闯汹涌急流,撒满一河江花;秋日傍晚,他用撑篙,拨动一江秋水,追着白鹭与晚霞齐飞;冬日夜深,他用撑篙,拨动一河磷火,扬起一江流星雨。阿驼的撑篙仿如一支彩笔,写着跳跃的诗,绘着飘动的画,谱着流淌的音符。其实,阿驼的甘苦有谁知?早期阿驼食宿全在一艘破旧的艇上,艇舱盖着一个乌黑乌黑的船篷,铺盖、炉灶均在艇舱内,这条旧艇系在渡口旁,湮没在芦苇荡中。神奇的是哪怕是深夜,只要两岸稍有人要渡河的动静,他马上本能地从床上弹起,岸上有脚步声,他马上持篙在渡口等候;对岸若有电筒或马灯在晃动,他马上把艇撑往对岸。诸如寒风腊月夜抢渡难产产妇,狂风暴雨抢渡重伤病人,潮猛浪急抢运上岛防汛护堤的人群,三更半夜接送迟归者等“江湖救急”故事,人们讲起来如数家珍。我就亲眼看到这么一幕:20世纪60年代一个仲夏,珠江口闹海潮,整个大沙田一片泽国,快成熟的水稻被淹得只能探出个头来在水中摇曳,那个年代粮食便是命根,我就读的中学组织学生到各水乡抢割,我们正好被派去南面岛的沙田区,一连几天都泡到齐腰深的水中割稻,累得浑身散了架。一天深夜,一位同学又拉又吐,右下腹疼得直打滚儿,随队来的校医及当地卫生所医生一会诊,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并说这病要及时动手术,否则延误了会腹腔感染,甚至会危及生命,当地卫生所简陋得要命,也没人懂做手术,根本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必须马上往太平医院送。我们班几个个子大点儿的,冒着狂风暴雨,翻山越岭,一人背一段,直往渡口里奔。我们竟想不到的是,阿驼穿着一身蓑衣,握着一竿撑篙已在渡口等候。当我们在舱中坐稳,他已把船划到江中。我们好奇地问:“你怎知道我们要渡河?!”他笑着说:“你们闯出这么大动静,我怎能不知,看山坳上的手电筒在乱晃,便知道有人要急于渡河啦!”我们说:“阿驼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淡淡一笑:“我既是这里的摆渡人,就得上点儿心!”正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足以证明他心里装着渡口两岸的人。是啊,没有一颗善良的心,哪来撑篙的一手绝技?!
阿驼的老婆,名叫阿娇,虽不是个大美人,却真的跟她的名字一样长得有几分娇俏,黑里透红的鹅蛋脸衬着一双大眼睛,长长的辫子里扎着一条红绒绳,一看就是一位水上妹子。大多数人说,好人有好报,可亦有人说阿驼艳福不浅,甚至亦有为阿娇鸣不平:“如此一个靓女,肯嫁给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撑渡人,真有点儿鲜花插在牛粪上!”当人们知道这段婚姻的缘由却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天赐的良缘!”那一年强台风暴潮袭击珠江口,沿海堤围尽毁,风急浪涌,沿海低洼之水没及屋檐,破旧点儿的茅屋被大水冲垮。阿娇从海口还没来得及赶回基围,船便被掀翻,她在慌乱中抢抱一根浮木,在江海漂浮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天还未发亮,阿驼发现漂满杉木盆瓢的珠江水道上竟有人在浪中沉浮,赶忙上前打捞,发现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他把奄奄一息的她抱上艇,一阵人工呼吸,女子把一肚的水全吐了出来。阿驼为她灌了一碗姜汤,当她醒过来又为她喂了一碗红糖水。事后阿娇拿点儿鱼虾送给阿驼,接触多了感到阿驼为人老实,竟萌生了爱意。也许初时阿娇嫁给阿驼更多带有点儿感恩的成分,婚后才发现谁也离不开谁,人们说他们俩是“先结婚,后恋爱”的现实版。阿娇真的是“入得厨房,出得船舱”,她烧得一手好菜,把阿驼养得手臂起瓜,印堂发亮。摆渡有三个高峰期:一是清晨,二是中午,三是傍晚。这三段时间阿娇都有在船尾帮忙摇橹。夫妻俩一撑一摇配合得天衣无缝,仿如两人合奏一首摆渡曲,人们逗笑阿驼、阿娇“琴瑟和鸣”。阿娇还有一大本领,特别能生养,一年生一个胖娃,头三个还好,待生到第四胎,阿娇就犯难了,这么多、这么密咋养啊?!每当怀上孕,阿娇就犯愁地拍着肚子喃喃地说:“这死鬼肚又大啦!”这大窝化骨龙怎对付?这下两口子就急了,商量结果,第四胎后送给殷富人家。收养人家一般会回赠一担谷或二十来三十块钱的,坊中有人给他编了一顺口溜:“阿驼送仔,胜过上山打柴。”阿驼何曾想啊!这都是当年没有科学避孕惹的祸。也就是这顺口溜,给阿驼的自尊重重一击,他在渡口周遭转了一圈,发现这原生态到处是宝,暗想我怎能捧着金钵头去当乞儿?于是决定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这种生活状态。
阿驼在渡口榕树旁的烂河滩挖起了荷塘,在荷塘周遭种上了凤尾竹。荷花盛开的季节,凤尾竹与荷花一起摇曳,为渡口平添另一种风景。他一有空余,便到对岸的杉竹铺偷师学破竹,竹长高了,他的破竹刀功亦学到了家。阿驼不想阿娇跟自己住破艇,砍了凤尾竹,在榕树下,荷塘边搭起一座吊脚寮。阿驼早就盯上了海滩上的鱼虾,一有空闲便砍下几支楠竹,把竹横放在一张长板凳上。他左手拿竹,右手拿刀,对准竹口一刀劈去,那楠竹呀的一声被破开两边,然后用如此刀法把竹破开四边,再四开八,如此分解下去,然后刮掉竹囊,便成了一条扁扁的、薄薄的、柔柔的篾。阿娇就在寮中,拿篾来织虾笼和花鱼笼,原来阿娇是织篾的高手,除了这两种笼,还有“筲箕”“鱼篓”“蒸笼”都织得似模似样。这虾笼有点儿像长形的灯笼,两头细肚子大,笼口里还有一圈倒扣的须,虾一钻进笼里就无法出来;花鱼笼,其实是虾笼的简化版,形状也扁一点儿,这是水上人捕虾与捉鱼一种最奇特的工具。海滩是一个天然的渔场,渡口两旁一旦退潮,红树林下便是一片裸露的滩涂,虾儿在跳,螃蟹在爬,花鱼在钻洞。虾儿是男人的最佳食品,螃蟹是女人的最佳补品,花鱼则是烹煮软饭喂婴儿的上乘营养品。涨潮时,阿驼把虾笼与花鱼笼放到河滩上,潮落了便下海收笼子。每次收起虾笼,虾儿在笼内活蹦乱跳;收起花鱼笼,花鱼就往笼底里钻。每趟潮汐都可收获一两斤鱼虾,多时亦有三四斤。一家老少各有所得,过得有滋有味。阿驼喜欢把虾壳晒干,拿来泡米酒,每晚饮上一二两。有人偷偷问过阿驼:“你生仔那么厉害,有何诀窍?”他会在问者耳边悄悄说:“虾壳浸九江米酒,独味单方,会让你小弟弟誓不低头!”这秘方一经传出,不少人偷偷学,能否奏效,谁也没统计过。他们还在寮边养起三黄鸡来,后来竟在亭外摆起个早餐档,阿娇用自己编的蒸笼,用阿驼捉的虾和养的鸡,再在荷塘摘片荷叶,蒸起虾饺和糯米鸡来,让赶渡人买来做早餐,人们赞不绝口。若有人错过饭市,阿娇也会给你来碟虾仁炒饭,几粒虾仁,几片蛋角,再撒几点葱花,味道好极了!他们还用大玻璃瓶腌起萝卜、藕片、木瓜咸酸来。上渡、落渡的人帮衬得可不少呢!小家子能积点儿钱了,于是把吊脚寮的茅草换成了松皮,人们打趣地说:“阿驼威,威过威士忌!”他唠叨着:“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们就不会把仔送人啊!”就这样,他们用勤劳与智慧撑起这个并不那么起眼儿,却充满甜蜜的家园!
20世纪70年代后期,南面山坳被削平了,横水渡也用上了机动船,驾驶机动船的是阿驼的儿子阿辉,阿驼也放下了手中的撑篙,每天清晨乘渡船到新洲的河畔酒家叹茶养老。
20世纪80年代后期,威远大桥建成,人流与车流从威远大桥驶过,机动船亦歇业了,威远岛的武山沙与九门寨的临江地带成了太平墟居民的别墅区,白花山麓建起西湖公园、高级住宅区,南山北麓建起虎门火力发电站、东莞职业技术学校,九门寨建起的威远公园、游泳池、网球场点缀在绿榕丛中,而武山沙的长堤成了十里食街。每当夜幕降临,霓虹闪烁,食客把酒临风,这与太平墟时装街的灯光夜市交相辉映,成了两道亮丽的夜景。
20世纪90年代初期,镇远大桥建成,可直通南面及新建的鸦片海战馆与威远炮台,那里木棉如火炬般怒放,槟榔树迎着海风飞舞。20世纪90年代中叶建成南粤第一大桥——虎门大桥,相配套的太平大桥也相应建成高速公路,穿越九门寨的白花山再穿越南面的武沙山,然后再飞越横卧伶仃洋的虎门大桥,经广州南沙再奔回顺德、中山、珠海及粤西各市。
横水渡口,成了一曲韵味悠长的《江河水》,一首充满乡愁的散文诗,一段无法从虎门历史删去的记述与标志。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