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写作”关键词
作者: 狄晨旭北方人来到南方,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潮湿”。观察岭南等比江南更南的南方地域的文学,最清晰的感受或许也是“潮湿感”。潮湿是天气,是身体感觉,或许也是“新南方写作”的一大风格。观察近年来广东、广西、海南、四川、云南乃至东南亚等地众多作家的文学新作,除了看到独特的地方故事和地域风光之外,更有一种因潮湿而生成的美学风格。“新南方写作”涉及的地域,都为热带、亚热带地区,临近海洋,又受季风的影响,长期处于夏云暑雨的状态之中,这是作家的生活处境。长期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作家所看到感受到的都是“发潮”的生活,作家所使用的语言也可能会不自觉地变得湿润、黏滞。我们可以在很多“新南方作家”的文本中看到大量直接表现雨水和潮湿的细节,如“正是雨季,林子里潮湿闷热”,“是日天高云低,地上氤氲一股潮湿气”等。下雨、雾气、雨林、杧果树、蟑螂等一系列直接或间接与潮湿相关的事物或景观,作为感发、生成审美意味的文学要素,形成美学意象,营造有南方气息的氛围、意境,生成独特的“新南方”叙事美学。
以“潮湿感”作为切口,观察陈崇正、朱山坡、林森、路魆、焦典、梁宝星、卢一萍、李晁、仁科等“新南方作家”的近作,会发现他们与多数北方作家有很大的差别,虽然每个作家都会关注江、河、水等,都可能在叙事中将水与生命联系起来,但南方的水多数时候是湿润黏腻,充满湿漉漉的意象,而北方的水则主要是清冷肃杀,充满寒凉萧瑟之感。将潮湿感作为线索观照南方之南作家的叙事特质,或将为“新南方写作”寻得一种相对独异的美学风格。
一、潮湿感与阴郁、勃郁并置的美学风格
潮湿感总是与雨水、河流、海洋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下雨、刮台风又总是与阴郁的天气相伴,所以南方作家作品中的潮湿感总是伴随着阴郁压抑的氛围,朱山坡的《风暴预警期》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台风要来的惊恐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人们在街道上惊慌地忙乱”,台风来时“风怒号着,夹杂着刀戟枪剑,像排山倒海……混浊、汹涌的河水夹杂着垃圾和树枝、木头、草团和来历不明的衣物、鞋子”,这种阴郁气氛压迫着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林森《在落雨的清晨起来》中也时时伴随着落雨的阴郁氛围,与后现代叙事手法一起烘托着人物一天沉闷无聊的生活状态。许多作品的叙事时间还为黄昏、夜晚,夜深霜重就更显阴郁风格,路魆的《牛与捕蝇纸》中春聿在月夜看到死去的祖母身上流有泉水,《夜叉渡河》中艮的爷爷、父亲、弟弟都死在雨夜,小说也是围绕雨夜进行回忆与现实的双线交织叙事;卢一萍的《少水鱼》中李宗羲深夜血洗知府掳走了燕夫人和燕古雪又漂泊海上;林森的《海里岸上》中十二月罕见的台风发生在夜晚的海上,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李晁的《雾中河》开篇就写太阳还未升起时“哭喊声穿透雾气,……女人一把坐到露水浓重的草甸上……哭号声在河谷里持续回荡”,将雾气迷蒙的环境与死亡相连。潮湿多雨为这些作品提供了水淋淋的氛围和叙事发生的场域,表现了鲜明的阴郁风格,且这些作品又多以潮湿、雨作为黏合剂穿插在文本中,获得一种叙事的连贯性。
在潮湿阴郁的空气中,人物活动也感到压抑憋闷,仁科的《通俗小说》中,城中村脏乱与潮湿的环境结合,老鼠蟑螂苍蝇聚集且猖狂,甚至人睡觉时老鼠从脸上跑过,食物中时常有苍蝇,人物在这样的生存空间中过得拮据、压抑;《牛与捕蝇纸》中苍蝇落在充满牛粪的湖上,无数的苍蝇象征着琐碎的纷扰和烦忧,也衬托着人物在环境中的辛劳、无力;《少水鱼》中曾称帝的李宗羲不断逃亡、躲避追杀,总是将大海与受到压抑的生命相连,“人不过是一滴雨……雨的终点——腥咸而苦涩的大海”,“这苦涩的大海就是朕的泪水汇成的”。人物在潮湿阴暗的环境中过着世俗沉闷的生活,演绎着悲欢离合。
但同时这些阴郁的叙事风格暗藏了一种野性,“南方文学彰显出十足的野性,这是自然的禀赋”。这种野性使南方文学的潮湿感在阴郁之外还蕴藏了一种狂野的生命力,潮湿多雨水的环境万物恣意生长,具有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旺盛生命,体现着对阴郁的突围和反叛,就像《木兰舟》里雨中生机盎然的公木瓜树“大而肥的树叶在雨中哗啦哗啦地翻动,弹起来又被雨水摁下去,弹起来又被摁下去。雨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这些浓绿的叶子”。与之相应,人在潮湿的南方也具有天然野性、自由的生命力,总是以野性自由的姿态冲出象征现实环境的阴郁,陈崇正的《香蕉林密室》中,二叔带领大家在香蕉林密室中吓退一次次的追查;《通俗小说》中卑微的生命在城中村也有自得其乐的方式,坚韧顽强地野蛮生长;《木兰舟》中玉恩奶奶在罹患绝症的生命最后时刻依然去往雨林中,过得自由自在,毫不在意病痛;焦典的《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中,“我”独自忍受丧女之痛,却没有困于其中,来月经的情节也是其生命力的象征,这些小说人物都体现了一种湿热环境中生命的勃郁、深沉、阔大,书写这些生命体验与生存状态也体现了南方作家的艺术境界和价值追求。
这些作品中对龙大志、王凤等疯癫人物形象和荣春天、段诗人等偏执人物形象的塑造似乎是阴郁压抑和生命力旺盛勃郁的另一极端,龙大志在香蕉林密室以极端疯狂的强奸杀人现出人性之恶,阿洪在雨天与“我”交谈时用呆滞与纯真冷眼旁观世界,段诗人无限赞美台风,写了大量和台风、洪水有关的诗,在台风来临时自杀,他们代表的是生命力的另一种形态,为丰富的人性表现提供了更多可能,他们以反常的、尖锐的、冲出沉闷的姿态让潮湿感展现出了更加复杂多样的表现形式和别具一格的审美形态。
这些南方潮湿书写没有停留在表面,而是借助阴郁与勃郁的美学风格向生命更深处探寻,某种程度上延续、发展了寻根文学的传统。春聿月夜泉边找祖母;小更那雨林中找奶奶;艮雨夜听爷爷讲祖先为夜叉;机器人在潮湿的南方“盗墓”,以他者视角寻找人类存在之根……与潮湿氛围紧密相连的是对生命、时间的哲思,作家思考并寻找人类来处与终极归宿。但这种寻根探索又笼罩了迷茫、失落和未知,“我突然感觉那个创造了衣食,喂养了我们的女人,早就在几千年前,随着雨水的停息蒸发湮没了”,“陈氏宗祠并没有毁于拆迁队的推土机,却毁于穷人的纵火”,老苏离开了世代的海上生活,不得已卖掉了罗盘和祖传的《更路经》却被推举主持商业化的祭海仪式,这些带有反讽意味的描写似乎表达了我们在现代个人原子化、逐利的社会已经失去了早先的存在家园和基于宗族血缘的身份认同。与20世纪90年代以《爸爸爸》为代表的寻根文学相比,新南方写作中的寻根更多的是对“根”的怀念、赞扬与向往,期待回归雨林深处的迷蒙潮湿、风暴来时的激烈磅礴,希望以具有野性生命力的状态为现实庸常的生活注入强心剂,而不是排斥蒙昧混沌;新南方写作中的寻根在主体和对象上都有了更多女性的介入,体现了一种对母性的怀念与追寻,这种母性也与潮湿、混沌、孕育生命形成了同构关系,指向了更神秘湿润的寻根,潮湿感的魅力在其中层层彰显。
二、潮湿感与奇诡诗性想象
南方因潮湿而植被繁茂、动物种类繁多,浩瀚无垠、水波缥缈的大海,潮湿闷热、雾气蒸腾的雨林,数量庞大、繁殖迅速的蟑螂老鼠等都为南方文学创作中带有异质性的诗性想象提供了天然条件,又因为南方远离中原重人伦远鬼神的礼仪制度规训,所以更多地保留了维柯所说的诗性智慧,种种原因使南方文学作品中的潮湿感与奇诡想象之间建立起了更密切的联系。许多文本中的人物信奉万物有灵,将植物、动物想象成为像人一样具有灵性的生物,动植物可以和人交谈,陪伴人生活,抚慰人孤独寂寞的心灵,人也可以变为动植物,《神农的女儿们》中“我”在山林里行走会扯痛草木;《香蕉林密室》中二叔认为香蕉是一种动物,会在深夜说话;《孔雀菩提》中小居士玉波罕变为具有灵性的白孔雀,《牛与捕蝇纸》中祖母的身体是蜂房,可以吐出蜂蜜;牛作为灵性想象的对象经常出现,《黄牛皮卡》《牛与捕蝇纸》《野更那》中的牛无一不是通人性,陪伴人,带给人指引的智慧生命;甚至《鳄鱼慈悲》和《潮汐图》一样都直接以海洋生物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进行想象。
奇诡想象还具有超越时空,自由穿梭的诗性,《夜叉渡河》中爷爷认为他们的祖先是夜叉,《六脚马》中母亲可以骑六脚马绚丽离去,《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中牧童飘忽来去并说春天是自己吹出来的,《神农的女儿们》中人们认为“山其实是海底的褶皱……在海水里泡了上亿年,即使露出来晒了这么久,还是饱满湿润”。《牛与捕蝇纸》中奶奶死后春聿还可以与之亲近,奶奶吐出的蜂蜜和钥匙又突然变成臭水和死老鼠,这些带有自然灵性又奇异诡谲的想象都与河水、雨林等潮湿环境相关,充满茂密湿润、神秘朦胧的美感特质,既呼应了潮湿氛围又增强了奇异的叙事效果,体现了这片土地的自然观和对待万物生灵的态度,也体现了其中暗藏的生命洪流。
即使是面向未来的科幻叙事,潮湿也依然是南方不变的典型特征与生存底色,《死在南方》《北方来客》中有多处相似表达,如“南方多雨,雨过后又是炙热的太阳。人类已经灭绝好些年,他们开发出来的文明逐渐被覆灭,雨水和光热把草木从地下召唤出来,郁郁葱葱的丛林吞没了楼房、毁坏了公路、拦腰拧断了立交桥。陨石雨降临的时候几乎毁掉了一切,野蛮生长的草木又把狼藉的地表给遮盖住了”。在这种潮湿的氛围中,此类小说打破时空,成为带有科幻感的南方空间想象。人类灭绝,机器人在地球上挖掘墓葬,成为另一层面的奇诡诗性想象。
值得指出的是,奇诡诗性想象不只是由潮湿环境衍生出来的思维游戏,更寄寓了对现实的反思与关怀。齐泽克认为,“那个空幻的幻象客体,诱发我们欲望的同时——这是其悖论——被我们的欲望进行回溯性的伪装……”,这里包含两个层面的关系:一是客体诱发主体欲望,二是主体眼中的客体带有主体意识形态的投射。这些南方以南的文学作品中一方面是潮湿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另一方面奇诡想象作为客体,其中又投射了主体的现实欲望。台风可以带来信息和秘密,让树木泥土说话,让哑巴疯子倾诉,体现了人们内心蕴藏着种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也体现了人们希望借助台风之力洗涤罪恶获得新生。机器人的孤独隐喻了现代人的孤独寂寞,机器人在地球上无休无止地挖掘就像现实社会中早已侵占生活的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且我们都如同M一样“没有罢工的勇气……奴性……根深蒂固”,甚至主动要求工作,如同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所指出的,我们已由福柯所说的规训社会过渡到了自我鞭策的功绩社会,被劳碌、倦怠、虚无围绕。由此梁宝星等作家们也借助想象思考存在与生死,机器人企图恢复人类文明就是对生命尊严、存在意义感的找寻,也是对自我存在的体认和确证,既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像雾气将我团团围住”的困惑迷茫,也有极具气魄的“大海曾经置我于死地,如今宇宙将先于我而死”,以想象将人提升至另一个维度的存在之思。这些与潮湿感相关的想象与思索为南方文学带来了特有的空间意象,也带来了混沌未明的诗性想象空间,在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外又暗合了叙事主题,与潮湿叙事相辅相成形成完美闭环。
三、潮湿感与语言、叙事的双重延宕
潮湿感容易使人联想到滑腻、拖沓、粘连等感觉,南方作家们在作品中不但擅长用丰富多样的语言描写此类感觉,而且其采用的语言形式本身就充满了绵长的潮湿感,形成了一种滑腻的延宕形式。排比是这种延宕的简单形式,《少水鱼》:“我的形体在幻化,幻化为狐仙,幻化为妖蛇,幻化为飞天……”《死在南方》:“穿过河流,穿过桥梁,穿过山川和隧道,穿过森林和荒野……走出公路迷宫,走出程序轨迹,将我们带出这个星球。”排比使像河水一样连绵不绝的语言不断变换,生成相似意义的能指的延宕,拉长了审美效果。这种语言延宕还包括《通俗小说》与《六脚马》中所展现的场景不断切换的形式,虽然这两篇小说表达内容大不相同,但都是想象与现实随时随意地切换所形成的语言延宕,《通俗小说》中的人物思绪在城中村的杂乱现实与虚无缥缈的后现代想象中切换,《六脚马》中对春水骑摩托的描写总是在现实载客行为与借助山水自然的肆意想象中来回穿梭。《北方来客》的语言运用在整体上构成了另一种延宕,它以古代文言文与现代机器人的话语交织叙述,且两者还可以顺利地对话交流,既跳跃又形成了一种潜在的互文关系,如雨滴交错滴落的两种语言形式穿插的风格形成奇特的美感。
不论何种形式的延宕,都体现了这些作品在语言上存在的潮湿感特征,这种延宕使潮湿书写超越叙事层面而具有了修辞学上的意义。正如拉康在有关语言结构的论述中所指出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着断裂和无法逾越的鸿沟,能指凌驾于所指之上,语言是能指的无限延伸。潮湿且黏滞的语言描写作为一个一个能指的符号,在潜在的修辞用法中滑动,空灵而飘逸,延宕就由能指的不断替代所形成,意义(所指)不断延伸,只有在对它的解释之中,或者说它的散播之中,才获得其意蕴。这种带有解构色彩的延异的语言形式将文本笼罩在茫茫雾气之中,湿润绵长,潮湿的语言形式与潮湿书写相互配合。
因此,潮湿感并不只体现在语言形式和表现手法上,更成为新南方作家在作品中有意无意运用的一种叙事策略,与阴雨连绵、水汽不散的环境氛围相应的是叙事情节的不断延宕,这种延宕环环相扣,与潮湿感本身一样氤氲不散。主人公们不是哈姆雷特式的内心延宕,而是目标任务仿佛被雾气笼罩,在潮湿气氛中一再受外力阻碍,从而使延宕贯穿其中,《夜叉渡河》中艮一直想去练习游泳却一直被耽误;《牛与捕蝇纸》中春聿不断地想方设法寻找可以打开奶奶留下的黑箱的钥匙却不得;《神农的女儿们》中“我”想找到失踪的女人却在树林里不断偶遇其他人迫使任务中断延后;《昆虫坟场》中总是在灭虫,纱窗迟迟没有装上;《少水鱼》中不断变幻各种人物视角讲述丛林行军,总是想走却走不出丛林;《香蕉林密室》中二叔的香蕉林密室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却横生了许多风波;《风暴预警期》中“我”一心要在台风来临时逃离蛋镇却被养父荣耀的死等一再耽误……这些延宕情节既与潮湿环境有关,本身又如同连绵不断的阴雨使叙事具有潮湿感,隐隐体现着等待戈多般的荒诞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