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木与兽之间

作者: 玄武

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说话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吉尔伯特·怀特

一个人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毛姆

1

獾子糟害过的玉米地,一片狼藉。晚上刚八点多,一个农民不放心,扛着铁锹去自家地边看,听到獾子掰倒玉米的咔嚓咔嚓声响,冲进去把它赶跑了。

但不管用。我们过去时,分明看到一只獾子在玉米地里钻。很肥的一只,比中型犬大,腿短,几乎贴着地,贴着玉米根钻来钻去。有一阵子它还停住,挑衅一般朝我们的方向看。距离不过二十米左右。

这地就在坡下,几乎算是在村里面。獾子已经不怎么惧人了。

有个老汉,每天晚上搬铺盖住在地边路上,看守他的玉米,不让獾子作践。那晚刮大风,又有要下雨的意思,我看见了劝老汉,说天凉,你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啊。老汉听劝,回去了。第二天听村里人议论,他们听老汉说是我劝他回去,他听了,结果当晚獾子进了地,一番折腾,毁了不少玉米。哎哎,我很是有负罪感。我又不能帮他抓住獾子那东西啊。据说是一大家子,四五只或者七八只,十来只,大的有三十斤,其中一只是三条腿。

老头用来垫地的化肥袋,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袋子,上面写着最高指示。看上去是用了一辈子至今还在用,想必是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垫在地上啊。

老头岁数大了,他指望这点玉米过活呢。只要不下雨,晚上就搬来铺盖躺玉米地边路上,地里还拉着太阳能灯吓獾子,又在地里拴了狗,为收这点玉米,耕作不说,光晚上看玉米就快一个月了。但是没用啊,打个盹獾子就进去了。

唉唉,这次被獾子糟蹋,的确是我的错了。

獾子是这里的祸害。农民苦于其害,却是无法。太多了,一只獾子,每晚能糟害一百棵玉米。一般来就是两只,那么二百棵玉米一夜就没有了。还经常带家小,三只、四只……

有农民在地里不时地放炮来吓走獾子,但你不能一整晚放炮吧。玉米还是没有了。

村主任家的玉米,年年被獾子作践得长不成。他说今年,那块地没种玉米。“我不种了还不行了?让它吃!”他气呼呼地说。

这个季节,玉米还没有成熟,这几天却正是獾子大量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喜欢吃这种一咬一泡水的嫩玉米。站起来,咔嚓一下掰倒,上去啃两口,扔掉,再一棵。它边吃边玩,或者是挑剔,从中挑合口味的好吃的。如果放任不管,一两亩玉米,三四个晚上基本就全部完蛋了。

这个村,家家户户玉米,基本正在被獾子作践。

玉米长得也不行,即便獾子不祸害也收不了多少。旱地,结穗时天旱无雨,有雨也只是过路雨湿个地皮,误了农时,之后再下雨也是于事无补了。今年这个村,玉米、谷子、黍子,大抵都是这个状况。有些地我看是基本没有收成,玉米至今仍是小柴火般,谷穗是扁的。白白浪费了种子化肥。

这地方说獾子有三种,狗獾、猪獾和人獾。最后一种听起来瘆人。又说狗獾若死了,狗是不吃的。不知是何道理。

2

查了几个月,才弄清楚,中国现存所有品种的野兔都是旷兔,都不会打洞,也不钻洞藏匿。

人类从未驯化过任一品种的旷兔。旷兔人工养殖,会患佝偻病,也无法繁殖。旷兔与家兔是两个不同物种,染色体差两对,不能繁殖。

人类驯养的家兔只有穴兔,打洞。全世界的家兔,都由野生穴兔驯化而来。野生穴兔原产于葡萄牙和西班牙,现为摩洛哥国兽,已是濒危物种。

野生穴兔群居,野外打架很凶,时常有打死一个的情况。野生穴兔的首领具有无上交配权,妻妾成群,基本是看上哪个算哪个。其他地位低的兔子实施一夫一妻制。

中土既然古无穴兔,但《战国策》里为何有“狡兔三窟”的提法?或许是穴兔曾有,后来某种原因灭绝?

几千年历史乃至目前,中国没有野生穴兔。中国和亚洲各地,没有穴兔的化石。可证中国古代没有野生穴兔。现存九种野兔,都不打洞。

穴兔自古丝绸之路而来。中国古代也没有原生白兔,野生雪兔(也是旷兔)只有冬天变白,为保护色,但眼睛不是红色。

中国驯化兔子也晚。以前仅限于宫廷笼养穴兔。民间养殖穴兔,要到元明才成普及。

国内的野兔,在隐秘的草窠里生小兔崽子。它的生育能力和豆角差不多,不同的是比豆角时间长。从一月到九月,它一窝一窝生个不停。和家兔不同,野兔生下来就长着毛,就能跑能跳。古人说处暑后腐草化萤,腐烂的草变成萤火虫,我是相信野兔是土坷垃变成的。扔出一块土坷垃,它一边滚动一边变成蹦蹦跳跳的兔子。只要有草,有土,甚至有坟,就会有野兔。

兔子和月亮弄到一起,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以讹传讹的事太多了,历史时常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各历史时期的避讳和政治正确,致使文字所载远远背离真实,甚或走向反面。奥维尔说:“过去的被抹掉,抹掉的又被遗忘,于是,谎言变成了事实。”由此来看,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真实性,大于历史。我逐渐认可小说是民族秘史的说法。当然要是好小说,统称小说的文体不能担负这般荣耀。文学有文学的弊端,比如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写核事故,她没有办法取得太多真实的资料,只能是故事。打动人心的向来是故事,是心理真实,不是数字,不是表面客观准确。

月亮里的白兔,原型与老虎有关。我就此写过一则长文《月亮里的老虎》。屈原提到过菟:“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那么多专家一代代考证,坐在精心装饰的书房里皓首穷经论文一篇一篇地发,升博士博士后弄国务院专家津贴什么的,弄不清顾菟是何物。还有的把顾和菟解作是两种动物。他们这些人,恐怕连一只真实的野兔也没近距离看到过,更别提野兔的习性。几千年了,人们至今还认为野兔打洞呢。

这是事实,现状和历史的事实。没有穷究事物本性的精神,甚至没有精神。没有实地调查,甚至没有调查。没有真实,一切浮在虚妄和以讹传讹中。即便有实地经验的农民,也不知野兔是不打洞的。偶有个别知道的,也不能传载,其他人且不说,他的子孙也认为野兔打洞。他们会说:“弄清野兔打洞不打洞有什么用?”

是的,没啥用。

农民熟知动物现象,却不细究根源,也缺乏细究的动力和知识来源。比如农民告诉我,獾子在八月、九月疯狂出洞,因为爱吃嫩玉米,玉米老了它就不吃了。八九月是獾子猖獗的季节,的确如此,我今年就遇到过多次,它们几乎不怕人类了。原因却非这样。嫩玉茭子能有那么大诱惑力,让獾子魂不守舍舍生忘死去吃?恐怕不是。能让所有动物舍生忘死大脑一片糨糊的,古今也唯有一件事。

查了许久,果然与所料不错。八九月,是獾子寻偶交配的季节。即便原本有偶,它也是在这个季节精力无穷大,精虫上了满脑。

月亮里的兔子,原本可能是老虎。上古方言尤其楚方言里,於菟是老虎的意思。《左传·宣公四年》:“楚人为乳谷,谓虎於菟。”兔子和月亮联系到一起,从实际情景考虑,大概有兔子习性的缘故。兔子是典型的夜行动物,昼伏夜出,月出而出,月隐而隐,从暮晚到凌晨五点左右。

3

夜行山间,雨细密,渐大渐疾,草木上沙沙声变成粗暴的击打声。山谷里数月干涸的河道,此时水流甚急,头灯晃去,浑浊而湍急,那速度、冰凉,有一种近于冷酷的东西。水流像刀一样嗜杀。

有动物惨叫声,似远又近,风把声音吹得忽焉,疑心是因为它们栖身的巢穴垮塌。我脚下路面,踩上去还是坚实的,觉不出有凹陷迹象,但终是不踏实。

田哥电话催我快些回来,说雨大,谷里不安全。也就是电话的当儿,身后嗵的一声响。浑身汗毛直竖起来,回看却无野兽,若有,那么大动静,必是大兽,体重不会低于百斤。

上山寻车,走几步便前后左右看。无物现身。车下山过路面,轮胎碾着被冲落的砂石直打滑,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响动。再向下,峰回路转,刚才有大响动处,原来是路边的土崖,耐不住雨水多日浸泡,站立不住,刹那间崩解。

好在车还过得去。又想快又想慢,小心翼翼通过。涉河道,比来时水深急了几许,水花飞溅到前窗。看到眼前二十米左右有一只兔子,伏在高草中不动。只要不下车,它能一直装作不存在。车门一开,它必撒腿就跑。

车歇了一会儿,不熄火,就这样突突地抽了一支烟。它一直在那里,间或再伏下去一点。这么多天的雨,它就在山野间流离,至今存命,殊为不易啊。它可能也在严密注视我的方向,但看到的只是人类的灯火,未必望得见车上的人。它认为灯火于它无害,直立的兽则是危险。

在这大雨多日不歇之夜,邂逅也算是缘分。就这样注视一阵,离开吧。

4

大约2005年,冬日凛冽,我在宁夏看岩画。那时美好而荒凉的事物,还没有都被圈起来弄成千篇一律、整齐拘谨又无趣,还有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气息和张力。

出租车司机冻得跺脚搓手。山阴背阳之处,感觉冰都能冻得裂开。岩画多绘古老而人类乐此不疲的动作。

抬头忽见岩羊,再看高高低低的岩石上尽是,二三十只的模样。最近的一只距我不过三四米,感觉冲一下过去,可握其角。

继续看岩画。听得扑通一声,眼前光线一暗。黑压压的乌鸦遮住头顶天空,齐向前面不远山转弯处飞落。四面八方的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赶来,无穷无尽。

走过去看,是一只岩羊从高处坠落。岩羊攀岩几乎炫技,其能匪夷所思。这次太大意太自信了。大概岩石结冰硬滑导致。那么大一只岩羊啊,瞬间眼珠子都爆出,只剩下个空洞。

5

许多年前,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动物保护法,我很想活捉一只野兔做研究用。我想知道它的弹跳能力,它的皮毛、耳朵和尾巴的长度,它前后腿的比例,它叫声的含义,它如何游泳(野兔的确会游泳),等等一切。

我整夜穷追不舍。树林里,夜间,野兔并不是一溜烟跑掉不见踪影,它尽可能藏起来不动。它世代遗传的经验,大概便是藏匿不动最安全。

它遇到了人类中最难缠最不肯放弃的一个。我跌跤超过十次,手掌被荆棘刺烂,脸擦出一道血印,鼻头也见了血。裤裆已经撕开,我不在乎。继续追,我总能找到它,总是相隔二三十米的距离。

满月跃出厚积的云层,像发一声大吼,林中如积了雪般明亮。我还存有力气,开始孤注一掷狂奔追赶。

野兔原地起弹约一米高,不可思议地在空中掉头,然后猛蹿。我觉得脚腕都崴断一般,但还能转过来跟着它,追近它。

前方,已是悬崖。这野兔,在崖边一跃,像一匹小马般头向上昂,迅疾下坠。明月之下,我几乎看得清它鼻子周围的胡须,它在空中翻转的肚腹的白毛。

非常沉闷短促的一声扑通。万物静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自己撕裂肺一般的大口喘气声。间断性竭力屏住呼吸,听,没有奔跑声,仿佛听到明月滚动时发出的极速的、轻微的呼隆声。

我知道,它死了。它竟是如此一只暴烈的兔子,是兔子好汉。它以它的举止蔑视了我。它在告诉我:我死也不会被你抓住,我绝不让你成功。

我在明月之下,心中充溢悔意。我不知你是这样一只兔子,若知,必不如此。杀死你,我觉得宛若杀死我自己的一部分。

走出丛林,走了三里地返还车上,拿工兵铲、绳子,再返回崖边。绑绳而下。头灯照着兔子,很大一只,可称巨,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兔子。它躺在乱石中,半只耳朵折住,睁着大眼睛,鼻孔和嘴有细细的血流出。摸身体,还温热。

我坐在石头上点烟,抽了不到半盒。等到它变凉,刨坑,葬了它。在短暂的时间里,我仿佛望见自己一生,一幕幕闪过。那些悲哀,那些温情,那些不堪,那些屈辱和抗争,那些沦丧的美,那些美在沉陷之前最后的闪光,惊心动魄。

我是一个葬兔子的人。这样的兔子,怎可作为食物。月亮哀悯地照着这个兔中勇士,照着它一点一点没入土中。月亮哀悯地照着一个人类中的傻帽。

6

三个老汉,在田里高高低低大呼小叫。我问近处的一个老汉是干啥,他说套狗。问套狗干吗,谁家的狗呀?

他横我一眼,大声说,野狗,红烧了吃,喝烧酒,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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