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之上
作者: 草白她决定去一趟G城,离家一千五百公里,坐高铁需要八个半小时,比首都还远。她去过那儿三次,第一次是与母亲同行——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乘飞机,见证了飞机从滑翔、升空、云端平缓飞行及降落等全过程。
她不知母亲在医院的最后时光是否会想起那次空中航行。
三年前,她们去那里旅行,沿街看到某房产公司的广告,怦然心动。那个房子靠近一条著名江河的中下游,此前它奔腾数千公里,沿途跨越不同省份,经历激流险峻、浪遏飞舟,流到此处已是一副安详、幽静的模样。G城被群山环抱,站在房子的阳台上既可眺望江水,也能平视远山。山水之间,地形开阔,有高低错落之美,宛如一幅缓缓打开的古代山水卷轴。
如果以后真的住到那里去,晚饭后去江边走走倒是不错,而在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小城生活,大概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吧。不知为什么,无论是河边散步,还是居室独处,她的脑海里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很难想象在那样的时刻,还要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还要顾及她的情绪感受。母亲那边大概也是如此吧。即使在平稳的婚姻生活中,母亲也经常口出狂言,说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家出走的,等她和妹妹长大了,就这么做。但母亲又否认要与父亲离婚,好像离家出走与离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厌倦了一种生活,就像鱼类在水底待久了,需要浮出水面透透气。
那次,在G城,母亲加了售楼小姐的微信,并带回楼盘资料及户型图。她跟母亲说,如果以后真的想去,还是住酒店合算;多占一处房产,多一个麻烦;毛坯房又不能出租;地处偏僻,增值空间极为有限。总之,她列举各种弊端,想让母亲死心。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让母亲做出那个决定。那还是旅行归来,三四个月后,母亲给她打电话,请她帮忙去办手续。等交了房,母亲要亲自过去。
这次,母亲好像铁了心,她的理由是,拥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多年梦想,恰好它的价格又是自己可以承受的,为什么要放弃呢?
“没错,它很便宜,越是便宜货,越容易砸在手里。”她叫嚷着。
“我不管,反正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母亲赌气地说。
“你又不会真的去住!”她冲母亲吼道。
“谁说我不会去住,就是为了以后要住才买的呀。”母亲振振有词。
“那么远,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住?”
“当然是一个人住。我早就想一个人住一阵了。如果哪天习惯了,就真的一个人住算了。”
面对母亲的固执,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那一刻,她完全忘了那条河,谁也没有提及它,似乎那并不存在。父亲对此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母亲要买房子,更不知她筹备着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即使他知晓这些事,大概也只会嘿嘿一笑,根本不以为意,一个逐渐老去的女人能去哪里呢?“她要是想离开我,早就离开一百次了。”他总是这么说。那时候,父亲刚刚退休,天天找各种小鱼塘钓鱼,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
母亲把房产销售的微信推给她,就是那次在售楼部接待她们的。姑娘姓卢,不像别的房产销售那么急功近利,催促她快快签字,说如果仅仅是投资,并不建议买——这也是她的想法。这让她对那个女孩多了几分信任。
母亲去世后,她给小卢发微信,请小卢找个中介挂一下,想卖掉它。小卢劝她别卖,等边上的产业起来后,或许会好一些。可她不想再等。就在三天前,小卢忽然联系她,说有人看中那房子,只是价格方面,能不能再商议一下。
那时,她的装备都已齐全,准备去登四姑娘山。团队和微信群也已组建好,有人已提前一个星期等在那里。她已经两年多没出门,疫情和母亲的事,缚住了她的手脚。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出远门了。可母亲的丧事一过,她就想出去。最终,她决定带装备去,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可直接飞过去。除了炊具,她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冲锋衣裤、抓绒衣、羽绒服、排汗内衣、快干衣裤,还有帐篷、睡袋、防潮垫,一应俱全。
如果去不了四姑娘山,G城附近多的是名山大川,那些喀斯特地貌、岩溶景观,当年母亲见了都连连惊呼,“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地方,人好像真的在画中”——或许可以成为她的户外露营地,为什么不呢?
一路上,火车穿山越江,穿过荒野、城市和人群,把世界一股脑儿抛在身后。她沉浸在旅途的恍惚感中,好像过去的时间正以肉眼可见的形式一寸寸后退。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游离于时间之外,不必卷入任何事件与纷争中。
那间只待过十五分钟的公寓房,不时浮现于她的脑海。当年交房时,母亲还是没有去成。她匆匆拍了几张室内照,还在阳台上拍到江岸的轮廓和远山的边缘线,一个没有任何装修的毛坯房,却能看见世上最美的风景。买它的人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吧,他们在意的只有价格,贫穷让人们对所有含有价码的东西都心存畏惧。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的母亲像个阔人那样一掷千金,最终却被证明只是一场空。
上车后不久,小卢便发来微信,约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并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可她最关心的还是价格。
问过了吗?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别急,还在谈。
可不能太低了。差不多就那个数吧。
嗯,知道的。
毕竟我们已经亏很多了。
嗯,知道的,见面再聊。
……
G城以旅游业为主,在疫情冲击下,市场一片凋敝。她的房子位于远郊,更是门可罗雀。事先,她了解过,那个城市很多导游和餐饮服务员都改行做快递员或直播带货了。或许,买这个房子的人,就是某个倒霉的导游,或餐饮服务员,还可能被女朋友逼婚。
她决定处理掉这个房子。这个念头在母亲死后越发强烈,好像它瞬间就成了烫手山芋,变得一文不值。曾经有过的那种强烈的、占有一个实物的念头早已被驱散殆尽。因为不可得,不可能,而彻底放弃了。
这几年,她为生活奔忙,还不曾有白日里的八个小时可自由支配。她打开行囊,准备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除了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古道》,她还带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书还是她很多年前买下的,当初从书架上选中它,仅仅是因为书名,里面的内容一次也没读过。她打开书页,就像闯入一个熟悉的旧房间,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梦,总是和钱和房子有关,梦见地上掉了很多很多钱怎么也捡不完,梦见自己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里面有白色窗帘、写字台、床、床头柜、洋娃娃、粉色公主裙,每一样东西都温暖明亮,爱不释手。每次都是相似的场景,都与钱与房间有关。连梦里都知道这是梦,是假的,根本无法将宝藏带到梦境之外,根本无法占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好几次,她在那样的梦中失声痛哭,醒来时眼角还残留着泪水。最近几年,自从带着帐篷,在荒坡和岩石上睡过几次之后,她就很少做那样的梦了。
那次,在医院里,母亲临时换了病房,没有陪客床位了。她找了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醒来后,母亲看着她,安慰地说,真没想到你在这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香。那段日子,她连坐着也能睡着。母亲去世后,她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了。就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被毁灭了,她也要睡上一觉再说。
最后那段时间,他们来医院看望母亲,都不敢看母亲的脸。连父亲也躲在后头,背着母亲偷偷抹眼泪。他们被母亲的模样吓到了,饱满的脸颊硬生生消退下去,骨头从里面戳出来,好似随时可能戳破表皮,露出狰狞的白骨。只有她,给母亲洗脸、梳头、擦身,一切如故。好像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模样,她都有办法让自己接受。
母亲唯一一次提及那个房子,是在某次转院之后,远山的轮廓出现在病房前,就像一幅画。母亲扶着窗框,肿胀的双腿不住地抖动着,仍坚持站了好几分钟。没过几天,母亲要求转到大楼另一侧的病房里,宁可对着熙来攘往的门诊大厅。
抵达G城已是晚上八点多。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想着第二天签完合同,最多再待一天,就可以回去了。这是她第四次来这里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与母亲一起来的那次。她们在河上划了船,水波碧绿,清澈见底,宛如幻境。船夫告诉她们,河对岸有一座岛屿,上面也住着人,如果有时间,可以上去看看。后来,母亲每次说起那座未曾登临的岛屿,都觉得可惜,应该上去看看的。她们都是在陆上长大,对岛上的村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那时,她还对母亲说,等你以后住过来,随时可以去看。
现在,替母亲过来的人还是她。G城四季温润,一下火车,那种懒洋洋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她穿行在本地人中间,吃着他们热爱的食物,打量着他们熟悉的一切,“母亲也曾出现在这里”的念头一度占据她的脑海。
来G城之前,她和父亲摊牌了。
他有权知道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原以为父亲会愤怒、震惊,甚至破口大骂,这属于一个丈夫的正常反应,但他并没有。她告诉他,母亲在G城买了一个小房子,原本打算以后去住的。现在,她要去卖掉它。那一刻,他似乎蒙掉了,是认为母亲没有那么多钱去做这样的事,还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她不得而知。现在,父亲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仍然一无所知。似乎,父亲并没有那么震惊,他的反应大概类似当年她大学毕业,居然放弃优渥稳定的工作,跟随一个男人去了异乡,许多年后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他就是那样的人,好像只要给他一点儿时间,什么事情都能接受。
穿行在G城的街巷里,她第一次感到母亲不在了,再也不用通宵达旦地陪在身边,看着她挣扎受罪。她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她又能去哪里?就算走在这个她和母亲共同选定的城市里,又能如何?这陌生的小城并没有母亲留下的痕迹,就算有,也只是作为一名游客的足迹。它们早已消散无踪。
她们并不属于这里。
那天晚上,她没带手机就出门了,原本只想在附近走走,不想居然迷路了。陌生的街巷成了迷宫,鳞次栉比的房屋是迷宫里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墙体。某一刻,她感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像酒店在一场大雾中彻底消失了。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手机里躺着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小卢发来的。小卢告诉她,看中那个房子的就是小卢本人,因为实在不好意思与她讨价还价,还希望她不要介意,“价格方面如果实在不能让步,我也能理解。”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女孩拥有此地女性颇为典型的长相,小麦色肌肤,高颧骨,眼窝深邃,骨相突出,让人想到严肃、勤奋、克制等词语。出于好奇,她翻看了女孩的朋友圈,但除了工作动态,并无任何私人生活的展示。这个女孩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但她对女孩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午,她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合同早已拟好,她粗略看过一遍后,马上签了字。房价在原先拟定的基础上,又主动做了一些让步。她只求快点儿脱手。小卢一脸欣喜,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余下半天,她们由中介领着去房产局、银行、办证中心办理各种手续,很快就全部搞定了。首付款拿到了,剩下的尾款待银行审批通过后,一个月左右也会到账。
手续办妥后,她请小卢喝当地特产——桂花乌龙茶,有如释重负之感。
小卢忽然说:“我妈想请你吃个便饭。”
她感到意外,也有些为难。
“老人家想当面谢谢你,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和你说。”小卢忽然低了头,好像触到什么隐私或痛处。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们要和她说什么事。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们一家居然住在新房对面的小岛上,中间隔着一条江。她想起母亲当年说过想去江那边看看——上天最终把机会留给了她。
那天,吃过早饭,她早早来到江边。马上就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她沿着江岸,往下游走去。这世上江河那么多,命运却将她和母亲带到这里,她不知道这其中暗藏着什么玄机。她仍在人世行走,自然无法洞悉事情真相,或许母亲已经知道,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的母亲尽管知道一切,却不能告诉她,任何属于死者的荣耀既不能被转让,更不能让生者占有。死者不能回头,就像江河不能倒流,这是万物运行的规律。
清晨的江面异常宁静,流水声极轻,两岸的草树山石时而笼在一团白雾里,时而清风涤尘、云开雾散。她分明感到世界的虚幻,所有事实在流水面前都显得虚幻。她熟悉这种感觉,就像在山野露营,只有星光和弥漫的夜色,山下世界成了另一处人世光景。
摆渡的是一位肤色深黝、胡子花白的老人,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门牙处留有一道明显豁口,说着她听不懂的南方方言。水波晃动,竹筏也随之颠荡,几次调整方向后,才慢慢向着对岸划去。到岸了,船夫举起手,冲着她嘿嘿直笑。小卢这才告诉她,老人是她舅舅,做了三十几年的摆渡人,“舅舅说,你还是今天第一个上岛的客人。”她注意到舅甥两人身上有某种一致性的东西,但一时无法说清那是什么。她们上了岸,穿过竹林和陡峭的坡地后,来到一条湿漉漉的古道上,两边是密集而丛生的灌木,足有半人多高。古道尽头是一片柚子林,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上,好似只要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