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的个人日常

作者: 杨献平

文殊院内外

从对面走过来,不过三百米,就是文殊院了。2010年刚来成都时,几乎每天都要看到和路过。那时候,好奇于这样的一条街,僧俗杂糅,一边是澄明清静的佛陀之地,一边是烟熏火燎的世俗场所,如张二洞凉粉铺、煤炭招待所、龙抄手饭店等。还有售卖佛家法器、四川特产之所,更多的则是公墓办事处、丧葬用品店和茶楼、餐馆,等等。这种情景,我之前没有看到过,好奇就在于,神圣之地与凡俗人间混淆,生与死的界限在此也似乎变得模糊。这显然不是一个平凡之地,它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混沌的。每一个在此穿行和游览的人,其实都进入一种特殊的境地。但这种“境地”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品味和体悟的。文殊院有两座寺庙,一为文殊院,二为空林庵,再一边,还有一座爱道堂。它的对面,有生意一直很火的张二洞凉粉铺,食客总要排长长的队,挤在一间小屋里吃钟水饺、麻辣粉、甜水面等四川小吃。文殊院的另一侧有一家宫廷糕点店,买的人什么时候都多。旁边开了同样的几家糕点店,门可罗雀,眼看着隔壁人如长龙摆尾,自家门前则微风不起、空荡如洗。

据说文殊院是蜀王杨秀所建,《隋书·杨秀传》说他“美须秀有胆气,容貌瑰伟,美须髯,多武艺,甚为朝臣所惮”,为蜀王期间,总领二十四州兵马,也是显赫一时。其父杨坚曾说,“我在世,杨秀无虞。不在,兄弟必反。”后果如杨坚所言。杨秀在成都为王,为其一出家修行的妃子修建“信相寺”,后荒废,也曾毁于战火。至康熙年间有慈笃禅师至此结庐清修,而后重建,更名为文殊院。

夏天的成都溽热难耐,空气黏人。有一次,我带着做完作业的大儿子杨锐,于日暮时分进入文殊院。原意是随便溜达,却没想到,双脚刚一进庙,就觉得一阵凉爽。寺内寺外,俨然两重天地,不觉惊异。此后,一有闲空,我便和锐锐到文殊院内。那时候,他才十岁,尤其喜欢蹲在放生池旁边看池中的乌龟、金鱼、蟾蜍等等。放生池四周,树木参天,到处都是丰密的青草。我则坐在亭子里,给他拍照或者玩手机。夜幕袭身的时候,方才沿着树木森然的后院小路行走一圈,出庙回家。

还有一些时候,我一个人去庙里溜达,面对佛像,不参拜,不诵经,也不念佛号,倒是很喜欢文殊菩萨殿门上的一副对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起初,对上联,我有些淫邪之想,因为这句话暗示或者直接说的好像是当下的男女之事。时代的工具如此快捷,而人的情感又普遍空虚。这类的事情,当然是层出不穷,且一再泛滥的。就此,我归结的原因是,物质丰富一方面使得人感受到了时代,或者说天地给予我们的福祉;另一方面,在旧的文化传统被打破甚至割裂的情况下,人们的信仰和精神追求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异。而新的信仰和精神方向确立之前,很多人只能被饱暖思淫欲的古老本性套牢,进而以感官刺激为满足的“空虚填补”方式便也会甚嚣尘上。

这当然是我个人的一种看法或者猜想,可能也有一些道理。与此相呼应的,便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诗歌的流行,特别受追捧,从另一个“敞开的侧面”呼应,或者证实了我的这一说法。可是,这副对联绝非我想的那样低下和无耻,是一种觉悟,“空”“放下”。世间的一切,触目皆是空空如也,一切“色相”都是“无相”,一切的“见”“做”,都是假象和幻境,而“自灭”了这些“色相”之后,才会“慧生于觉”,而“觉”生于内心与我灭度之后的“自在”,但“自在”又如何,一切的生与灭,不过还是“空无”。佛家对于世间万物本质性的认知和判断,是一种无上的智慧。当然,在“空”的对面,却站着人间的繁杂与无限“色相”,正如文殊院内外的情境,僧俗之间,生死混淆,参拜者、游览者,一切都是痕迹,也都会沦为虚无。

连续五年时间,我罹患了不明病症。其中一次,正是炎夏,从对面的军区东门出来到文殊院坐了一会儿。僧侣们在诵经,他们的声音使得整个禅院更加清幽。人虽然多,可很多人都被那种庄严而又深彻的诵经声震慑了,没有人喧哗,有些干脆安静地站在原地,双手合十,垂首恭听。我坐在一边的廊柱下,潮湿的石头从地下把泥土中的黑暗和凉意丝丝缕缕地传送到我的身体,以至于我有些安静。尽管周身不适,身体软得像是一团泥巴,甚至就像影视剧中演的那样,被某种毒物侵蚀,顷刻之间将骨肉尽销,成为一团血水。我莫名惊恐,总是觉得自己瞬间就会死去。

越是惶恐,病情越是严重。出了文殊院,往回走的时候,居然走不动路。我又是一个天生爱面子的人,不愿意扶墙。是的,文殊院的红墙巨大、蜿蜒,上写“南无阿弥陀佛”。走到一个摆摊算命的老者面前,他坐着一张小马扎,另一张给来找他问卜的人坐。当时,他没有顾客,我急忙坐下来,佯装请他算命。我口中所说,完全不由自己。事后,只记得自己请他给我看看面相,还记得他说很好之类的。我笑笑,掏出20块钱给他,想离开,可努力欠身,想站起来,可身体毫无气力。我恐慌,却还要佯装镇定,为了多坐一会儿,又让他给我测八字。至于他说了一些什么,我一概没记住。

当我勉强能够站起来,立即叫了一辆车,直接到骡马市青龙街的成都市第三医院,看诊时直接要求医生为我办理住院手续。我当时想,只要在医院,发生什么紧急事情,任何时候都有医生和护士在,心里就会觉得安全些。这家医院我多次来过,第一次是来治疗胃病,只是看了医生,拿了药物,这一次却直接要求住了进去。所幸,当时神经内科还有床位。一连七天的治疗没有任何效果。我又转到成都中医药大学医院,确诊为抑郁症。在此之前,我曾去过华西心理卫生中心,一位张姓的老教授听了我的讲述,便武断且迅速地为我开了百忧解。这一次到省中医院,一个很漂亮的女医生让我做了一个单腿独立的动作之后,又让做双臂平直前伸、双脚一字站立的动作,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至此,我才相信自己患了抑郁症。然后在极端的躯体反应和焦虑恐惧之中,开始了漫长、残酷的抑郁症求治之路。

慢慢地,我也理解了,很多时候人的病症其实是情志的问题。《黄帝内经》中说:“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按照中医的说法,人的诸多疾病发病的起源,都是情绪问题。在中医看来,人体是一个类似宇宙一般的博大而精密的存在。西医的实证主义,在中医面前缺乏哲学性,但西医在中国的地位显然与日俱增。很多时候我在想,人和人的肉身及其各种器官,本质上都是哲学问题。所谓的科学尽管可以将某些病状说得清楚,甚至可以拿出来给人看,但西医对于人体的整体性认识大致还是肤浅的。

至此我频繁地去文殊院,在佛堂里静坐,感受那种阴凉和清静,聆听僧侣们在傍晚时分的集体诵经声,从中感受佛家的智慧,渐渐地明白了《金刚经》当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抑郁症的根本原因,在于自我虚妄的执着,以为一切都是真的,我即我,我的就是我的。而本质上,这世界上的一切,看起来与每个人相关,但每个人都在做各自的事情,不论是造业还是修德、开悟和浑噩、自在或者拘束,但一切的存在,甚至自我的诸般拥有,终究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是刹那芳华,短暂一瞬而已。真正的觉悟者,“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文殊院的茶楼,或者街边小摊上喝茶,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心里这样那样地想。其中有一家茶馆,自己制作了一款川红茶,味道还好,但不够持久。我经常去喝上一杯。有外地的朋友来了,我也在文殊院一带请他们吃饭。有一年清明节的夜里,我在文殊院买了一些冥币和黄表纸,跟着其他人,在庙墙外点着,心里默念着父亲,说这是我在成都烧给他的。当时还冷,一阵风吹来,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步履蹒跚地回到住处。

大慈寺与春熙路

先前我记得,玄奘法师曾经在大慈寺修行。后来查唐代名僧慧立、彦悰所撰的《大唐玄奘法师传》得知,当年,玄奘法师从其兄至成都之后修行的寺庙名叫空慧寺。只是,当年的空慧寺,现在已经不存,遗址一说在将军后街,一说在文翁路附近,还有说是现在新津区境内的空慧寺,还有多宝寺等几处。大慈寺建于魏晋时期,即蜀汉灭亡之后,至隋唐时期兴盛。从建筑年代看,玄奘兄弟两人至此修行应当是可信的。就此,《旧唐书》虽有玄奘的传记,但极为简略。就我本人来说,不管玄奘兄弟是否真的在大慈寺修行过,但他们来过成都,并遍访名师大德,修行精进倒是不争的事实。

我常去大慈寺,显然是地利之便,更带着对玄奘法师的崇敬之情。单位就在附近,数百米就到。起初,我以为去大慈寺,是追随玄奘法师的行为,内心觉得沉静而又欣然。世上还有什么比倾心于先贤大师,能主动靠近之、颂扬之、效仿之更好的事情吗?在我们的这个年代,从来不缺乏渴望天下财富为我所有、天下资源为我掌控的人,独独缺乏像玄奘那样心怀虔诚、敢于挑战自己且能够身体力行的人。一个男人,弱冠之年便舍却凡俗人生,一心向佛,且在芸芸比丘之中,独自西行,以坚韧的意志、不朽的佛心,历经千难万险,只身深入印度,进行考察学习,并带回了诸多的佛教典籍,毕生为了实践和完成自己的宏心大愿而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这种不妥协的精神,寻求真知、渴望真理的精神和行为,实在是感天动地、万古励志的。记得有一次在西安,朝拜大雁塔,想起玄奘法师当年便在那里译经和修行,心中不禁肃然;登上之后,俯瞰长安,只见楼宇林立,机车奔腾,而法师当年之修行的高台,突兀其中,即便在一片喧哗之中,也显得神圣肃穆、超拔无上。

如今的大慈寺外,是太古里,一个高端的商业街区,其中饭店众多,各种名牌和奢侈品也很多,唯有位于其地下一层的书店,才使得这个商业街区有了一些书香的气息。每隔一段时间,我去大慈寺,主要是为了吃斋饭,有时候也参拜。不为信仰什么,只为使自己常怀敬畏之心,对自己不懂得的事物表示尊敬。大慈寺的“大雄宝殿”四字出自苏轼之手,另外的“震旦第一丛林”则出自李隆基之手。安史之乱后,李隆基仓皇逃到四川,太子李亨在灵武继皇位,在李泌等人的辅佐下,以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后被逼反)等人为主要统帅和战将,对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等部展开了强有力的攻击,当然,参战的还有吐蕃、回鹘等部落和国家的部队。郭子仪在那场战争中的功绩,相当于再造一个王朝。郭子仪不仅是一员智略过人的统帅,也是一个看透了王朝、政治本质和人心人性的智者,古来名将如郭子仪般得善终者,怕不多矣。

李隆基的失败,是帝王的昏聩导致的全民性灾难。在成都,他的偏安可以说是他为自己的帝王生涯和在历史上的“个人作用”画上了最终句号。其前期英武有谋,二次政变,解决了太平公主等势力,使得自己的统治步入了辉煌时期,得益于姚崇、宋璟、张九龄,开元时代使得唐帝国登上了一座历史的高峰甚至制高点,但他的昏聩和骄傲使得自己的基业彻底毁于一旦。李隆基的一生,很好地验证了易经“乾卦”的爻辞及其预示的过程,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夕惕若厉、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这也是“物极必反”的一个典型例证。

大慈寺的斋饭分两种:一是义工和僧侣们吃的,二是售卖的。每次去,我都吃专门售卖的那种斋饭,两人份的,在40块钱左右;若是饭后喝茶,可能每人在100块钱左右。冬天有太阳的时候,可以要两杯盖碗茶,坐在日光下面,懒洋洋地翻手机,或者假寐,温和的气温使得整个人都暖融融的。这样的情境,是成都人喜欢的。毕竟,冬天的成都,出太阳的天气极少,大多数阴阴的,给人的感觉,整座城市就像是一只病虎,到处都发暗,就连常青的叶子、妖艳的花朵,也显得毫无生机。因此,古人有成语“蜀犬吠日”来形容之。我抑郁症严重的那些年,即使在一动便汗水如潮的夏天,也会坐在烈日之下,晒得浑身发烫,才觉得舒服一些。冬天更是,一看到太阳,就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个好座位,要上一杯茶水,一直晒到身体再也找不到一丝太阳了,才不得不起身。

夏天的大慈寺的茶馆也极好,里面很热,头顶的吊扇旋转得几欲脱离屋梁,一杯花茶或者素毛峰,人们也喝得有滋有味。这样的情境,大致是有些老成都市民生活的滋味。我也极其喜欢,若有几个朋友闲坐聊天,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大慈寺内,有全身由金丝楠木雕刻的菩萨全身像,还有药师殿。我病得此刻不知彼时是否还活着的时候,曾先后几次步入其中参拜,还学会《药师咒》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了解怨,又学了《解结咒》,从前一直念不好六字真言,那时候突然就会了,“唵、嘛、呢、叭、咪、吽”。我也明白,人只有在困苦与疾厄之时,才会觉得宗教于心灵、精神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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