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电梯(小说)

作者: 武陵驿(澳大利亚)

墙壁在移动。我们随之一起移动;墙面镶嵌着大镜子,反射出许许多多张面孔。大多是陌生的,即便天天见面,搞得脸熟得不得了,也还是陌生人。这就是城市,环绕着我们,在空间上可以很小,在视野里又可以很大,比森林辽阔,比洋底幽深,装入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下移动,要么上升,要么下坠,静止不可能,其他方向移动更不可能。这是我们的城市,可以有无数内部的路线,展开探险的旅程,始终困于其中,这个盒子通称为电梯。

忘不了进入我们城市的第一次探险旅程,就是在一台电梯里。我上下几次,满头大汗,那个春天并不太热。找不到目的地,地点在商城西峰底层,花岗岩墙面上的豹纹斑点,一字排开三台高大上的电梯,闪烁的楼层数字和箭头,到达时的叮咚声……这样子,遇上一位穿绿西装、戴墨镜的国产绅士,商城里独一无二的薄荷绿西装西裤,超越了黑灰蓝的传统,却止步于黄粉紫的夸张,既面熟又陌生。我后来曾反复确认,那是一位在危险边缘行走的老克勒。

我问了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问题,绿西装老克勒摘下墨镜,露出标志性的善意微笑,弯曲的左胳膊肘上挂着一柄黑雨伞。他不卑不亢,眼神穿透我的胸膛。我跟着那向导,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走进那家名列世界500强的保险公司。我是来面试的。这家鼎鼎大名的美商公司总部位于华尔街,总舵主是一个矮小的犹太老头儿,《华尔街日报》将他描述成眼睛眨也不眨24小时昼夜不停盯着保险箱里钞票的人。在这犹太老头儿的英明领导下,集团营收从1970年的千亿提升至2000年后的万亿,成为全球金融保险业中不折不扣的巨无霸。面试那天,绿西装把我留在前台,并跟一个姓丁的女秘书交代了几句。在我惊喜的注视下,他走进门口标明“理赔部”的地方。

两周后复试,仍由丁秘书安排。一个月后,我来这间美商独资保险公司正式报到。上班第一天,我们一批新人有十来人,被中国区总裁徐老板牵着鼻子满世界转悠,重遇了那位绿西装老克勒。徐老板从台北来,是一位忠厚内敛的儒者型总裁。他郑重介绍说这位人生赢家大帅哥叫姚剑锋,记不住没关系,我们都叫他老姚。

公司同人取了徐老板的国语发音,第二声变成第一声,老妖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副总裁桃丽丝好像是为了抬杠,同样带着所有新人在公司里面转了一圈,在财险理赔部内,我终于想起来老姚是谁。老姚并不老,他没有认出我,脸上还挂着善解人意的笑,眼神更加有穿透力。

报到日中午,新人们和老员工一起去楼下就餐,我执意要给老姚买单。他一愣,新人吉姆反应快,说史蒂文替我也付了吧。我没来得及反应,老员工凯尼嘻嘻笑着,晃着肩膀上来说他没带钱包,要不一块儿结账。凯尼不好意思吃独食,把其他新人都招拢来,包括我的校友嘉娜。我正在左右为难,老姚二话不说,推开我,掏出钱夹,把我和凯尼一干人等的单子全买了。每份午餐金额不多,但乘上人数,总额也不小,他给我留下深刻的好感。

公司刚刚获得外商独资保险企业营业执照,上海代表处升级为分公司,准备在国内大展拳脚,对我们这批新人非常重视,安排了三个月的亚太区培训。培训末尾,老姚代表老员工做欢迎致辞,他讲得天花乱坠,新人们无比兴奋。从此,新人们都成了老姚的朋友,我们这就熟到当面以“老妖”来称呼他,他非常享受这种亲热的戏谑。

我留了个心眼没说。大二那年,一次英文培训机构的免费讲座,讲师是当时正走红的某成功学大师的得意门生,比我们大个七八岁,绅士做派,五官端正,高鼻梁架着金丝边圆眼镜,左臂有事没事总端着,像花样美男的矜持姿态。但他一点儿也不娘,明星似的闪亮登场,先问大家今天来干吗?是来学英语的吗?来学人生经验的吗?不是!首先是来交朋友的。然后问你们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大家齐声回愿意。他说那你愿意跟身边人交朋友吗?有谁会不愿意,他又说那你们都转过去,给身边人捏捏肩,捶捶背,帮他们缓解下疲劳好不好?我们都说好。这么做了,下面大家互相认识下,左右互相握手,说一声你好。我们也照做了,大家都很开心。接下来,讲师要我们做的游戏蛮有意思,叫作坐电梯。朋友们一起坐电梯好不好?大家分成若干个小组,一起来坐、电、梯。

讲师正是老妖。偌大个上海,老克勒不在少数,论到行走中的洋场老克勒,只遇见过这么一个。姚老师如何变成老姚,老姚如何变成老妖,容我慢慢道来。

“认识自己”,这是苏格拉底说的。认识别人眼中的自己,这是老妖说的。我一直记着。他做过我师父,虽然只是短短三个月。

我,作为一种独一的认知,是不存在的。不同人眼中对同一个“我”存在着各种不同认知,彼此难以调和。我存在于别人的眼中,而不是我自己所能拥有的。每人都该有与自身相符的名字,也就是绰号——或突出特征,或反映往事,或表现喜恶,但无不表现出别人对我的认知。这些认知的重合点,恰好可以用一个绰号来总结。老妖就突出了一个老克勒与众不同的行为特征。他每天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晴天,胳膊肘挂着英国式的黑雨伞。雨天,那大伞撑开,罩着身边一位气质长相均为上乘的佳人。他总是乐意为认识或不认识的异性打伞。他有一个怪癖,爱在工余到西峰底层电梯间,看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而不像凯尼、吉姆他们那样溜出去吸烟侃山河。因而,他又是非典型的,接受了老妖这种不礼貌的绰号,却不能随便归入传统老克勒的范畴。

进入市场部,第一个主动带我出去拜访客户的不是本部门美国经理泰伦斯,而是理赔部经理老妖,搞得新人们都很酸。泰伦斯,三十出头的白人小伙子,脑袋秃了,大家背后叫他秃伦斯。他常常不在办公室,也就无须他同意,跟老妖一起外出方便不少。我把刚批发来的美国市场营销学忘在了脑后,跟老妖雇一辆桑塔纳,出没在魔都的时尚地标。在办公室,他是彬彬有礼的姚经理;走出商城,他才显出老妖的本相。拜访客户只是插曲,正经事是享受户外的阳光。午后两点,他带我去七重天吃饭喝酒,头一次我有点儿窘迫,他说这有什么,秃伦斯这会儿还在酒吧里泡着,把头发都喝光了。他告诉我秃伦斯是美国富二代,老爹是亚太区高管,他来上海公司镀金,只是为升迁做铺垫。

老妖喜欢本帮菜,注重养生,少食多餐。我想我是喝多了舌头打滑,我说老妖,恕我冒昧,我们其实早见过,你还记得那年的英语培训吗?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镜片后面一闪而过。他嘿嘿一笑,拿起餐巾,掩住朝上弯的嘴角和雪白的牙齿说,史蒂文,别在公司里说,那里没人理解我。

我酒醒了一多半,老姚江湖起家,也要个脸,老江湖羞谈江湖。江湖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没有江湖,职场没准也不是一个好地方。绍兴老酒加话梅姜丝,喝得脸皮发红,他把账单结了,要我回去填个报销单,他来签字 。

回来路上,他叫出租车在南浦大桥上转两个来回,说要看一看两岸风光。简直是习惯性浪费公司业务费用,但他完全不在意,眼睛贪婪地摄取着滚滚浦江水的浪花,眼镜片上泛出片片霞光。我想到的是港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感觉自己像丁力,须臾,觉得离老妖很远很远。

回到商城,一天快结束了。在西峰底下等电梯,提示灯闪烁着,电梯到达的叮咚声不绝于耳。他手指头一伸,对我说,那部电梯不要坐,千万不要。

顺他手指头看过去,除了布满豹纹斑点的光溜溜花岗岩石壁,什么也没有。他口齿清楚,但似乎是喝醉了,像煞有介事。我又想起大二那次英语培训会上,他就是有那么一点儿癫狂,那么一点儿认真。

当年更年轻的老姚讲课如火如荼,不讲学英文,全程围绕个人奋斗。奋斗成功的诀窍在于坐电梯,走楼梯太慢了,你得找到电梯,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要么往上,要么往下,不进则退,这就是人生。属于你的电梯在哪里呢?你看上海滩大亨某某某发迹,不就是找到了师父,学会了坐电梯。我心说,这不是心灵鸡汤嘛,怎么会这样,不断仔细观察左右,听众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就奇怪了,没半点儿用,我讲的都比这高明,难道说全场都是傻瓜,就我一个清醒?也许就我一个傻瓜,别人其实都是对的?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全场蔓延。姚讲师不断煽情:跟我一起喊crazy(发疯)!我的体内有一只大鸟睡醒了,它在扑腾翅膀,向往冲撞。终于忍不住了,我也嗨了,跟着喊crazy,许多只鸟冲出了喉咙口,喊得挺爽,释放了自己,纯粹破坏性的全身心投入,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培训末尾,当然是要报班,费用当然特别贵,身边人纷纷报名。不仅提高英文能力,也培养做人素质,顺道改变人生,登上成功巅峰。成功梦像是癔症,传染了所有人,报名率95%,幸好,我当时屏住了,英文已经不错了,仍然需要坐电梯,但不是这种模式,其实,主要还是舍不得钱。回来后,我思考了半天,在一个独处的环境,脱离了羊群效应,冷静下来,方始觉得智商非但受了极大挑战,也受了极大侮辱,做人不能那么容易被集体催眠。到底是我傻,还是与会的人都傻,很可能,全场的人都在特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是我傻还是人人都傻。

姚老师讲到满脸通红,汗湿全身,始终是在台上引领群羊坐电梯的操控者。他是不是会读心术的催眠大师呢,每念至此,我忍不住隐隐担心。

我们这批新员工进入市场部不到三个月,桃丽丝就给自己办公室换了门锁,在例会上发一通脾气,搞得大家一头雾水。过了一阵子,消息传来,说是财务部惊现高额国际长途电话账单,有人使用副总裁办公室里的电话偷打国际色情电话。那种电话通常一聊就是大半天,常常发生在下班后。市场部电话也有盗用现象。桃丽丝因此断定是市场部新人淘气。

市场部小伙子们一边在叫冤,一边面面相觑,心中窃笑。电话是凯尼起的头。凯尼圆脸圆眼睛,笑容挺可爱,从前是五星级酒店的门童,跟秃伦斯在酒吧间里混熟了,稀里糊涂就进了保险公司,成了市场部资格最老的员工,但他连个大学本科文凭都没有。因此可以断定美国佬不在乎文凭,更有人暗指凯尼入职跟他带秃伦斯去古北按摩有关。实际情况是这种电话发展成共谋行动,市场部每个小伙子(包括我)都打了。照凯尼的话说,不打不是男人,好比黑帮入伙仪式,每一个人的手上都要有血。

丁秘书平日里挺严肃,斯斯文文,不怎么作声,跟市场部的嘉娜最要好,整日里同进同出。所以,我提议可以找嘉娜帮忙,能不能让丁秘书透透口风。嘉娜是我在第二经贸大学的校友,比我低两届,大骨架,高身材,短直发,干净利落,我对她印象不错。

凯尼说,找嘉娜,真的吗,就把眼角瞟着我。

吉姆阴阳怪气:史蒂文,嘉娜对你没兴趣的。

我没反应过来,谁说我对她有兴趣。其他人就起哄,都叫我去找嘉娜。

老妖从财险部走出来,招招手,把我叫过去,暂时解了围。我把刚才的事简单讲了一遍,他听完笑笑,说了一句:小儿科。

中午,他拉我去吃饭,在附近的生煎馆子。之后,他和我站在西峰底层电梯间,叮咚叮咚,声声不断,他就是不挪步。我觉得他并不是在观察电梯厢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像是在琢磨最西面的一堵花岗岩石壁。

就是那时,他问我想退休吗?我说太早了吧。他说他的理想是35岁退休,之后再用同样多的时间跋山涉水,游遍全世界。70岁写回忆录,80岁开始等死。

我说,万一80岁之前就挂了?

老妖淡淡一笑:你已经完成了看世界,早一点儿晚一点儿死有什么关系?

老妖,你今年都过30岁——

老妖打断我说是啊,你们不懂,除非改变人生……

他的手指头又戳着那堵光溜溜的花岗岩墙壁,那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有时候,老妖是这么神秘莫测。

周末下班后,我和老妖在楼下吃便饭。饭后,他不让我走,要我陪他回一趟办公室。从西峰电梯上来,桃丽丝的办公室门关着,暧昧不清的光影穿过了落地磨砂大玻璃。他示意我轻手轻脚贴上去,立在门外听壁角。里面有女声窃窃私语,间或有调笑声,听了七八分钟,忽然没了声息。我们惊觉,一先一后退出。

商城以外的大上海,城市灯火早已盖过了星光,露出经济全面起飞的雄姿。晚风吹得胸口发凉,我说没想到是她们。

在桃丽丝屋子里锁上门倾谈的是丁秘书和嘉娜。老妖掸了掸裤管上的灰,异常平静地说,她们俩谈好久了。公司里都晓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