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敌人
作者: 文清丽1
他是被一双赤裸着的脚吸引住了。
散发着一股中药味的露天S形温泉池里,泡着无数的脚,他一眼就发现了一对白皙秀美的脚。池底黑色的小卵石,在波光闪烁中,老远望去就像一条条鱼儿,而那双秀美的脚在众脚中脱颖而出。泡在水中的脚有大的,有小的,有难看的,有衰老的。而这双脚让他莫明地想到去世的妻子,一时有些恍惚,便收回目光,打量脚主人的侧脸,这一瞧,人就呆了。
她到底还是来了。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叫她。他沉思片刻,起身远远坐到一边,这儿离泡手的池子近,不过里面没人。他的左边有一对满头白发的男女,他们脱了外裤穿着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旧秋裤背对背坐在石头上。热气消散后,他才发现他们既不是泡脚,也不是泡手,而是熏腰。这么一发现,他有些替他们害臊。人到老年了,看来啥脸面都不顾了。
他回过头,调整了坐姿,重新打量那个他熟悉的背。从后背看,她跟年轻姑娘没多大差别,身材纤细,没有发福,下着酒红色的紧身牛仔裤,配着黑色毛衫、白色的线帽,身后一树开着的粉嫩西府海棠花,还有远处的绿草、河流,黛色的山,好似一幅水墨画。这是江南三月中旬的天气,天虽然有些凉,但置身于热气腾腾的温泉公园中,倒也不觉得冷。
她一直在低头看书,这样他更大胆地去打量她,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认识她,他可以尽情地细细打量她,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她看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这让他吃了一惊。她周围泡脚的人,大多谈的是健康,有个瘦瘦的男人对一个胖男人说要不得脂肪肝,就不能喝酒,不能食过多的盐。旁边尖着嗓子的女人说动物内脏更不能吃,猪肠子、肚子最脏了。一个快六十岁的女人接过一个老太太怀里的孩子,叹着说她女儿三十四了,还不找对象,都愁死她了。她旁边的老头儿,目光一直追逐着不远处一位丰满的年轻女人,身旁拿着水枪打闹的孩子把水溅到他裤子上,他也没发觉,气得抱小孩的老太太踩了他一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不知何因追着一只吉娃娃不停地咬,吉娃娃躲在胖胖的男主人身后,主人却不理它,只顾跟一个更老的男人不知说些什么,眉头皱得好像一只老核桃。唯有她好像置身于一片孤岛上,目中无人地读一个遥远年代的故事。
他几次想进池泡脚,但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没想到她那么一个讲究的人竟然在众目之下泡脚,而且无视对面坐着一个不停抠脚的老太太。老太太左手拿着一只烧饼,右手不停地抠着脚,让他有阵反胃。
唉,人老了,就无所顾忌了,就像那一对把秋裤拉低到腰的人。毫不在意别人的存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活明白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一对老人了,他们敢在众人目光下,坦然地享受温泉带给市民的福祉。
这么一瞧,他好像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勇气,于是站了起来,瞧了瞧皮鞋,整了整衣服,他想幸亏穿着自己喜爱的藏蓝毛料大衣,皮鞋也擦得锃亮,而不像平时到公园时,穿一身运动服,浑身是汗。
正当他要走近她时,她忽然放下了书,跟对面的一个男人说话。男人比她小些。她看男人的眼神时,是柔和的。他怎么一直没注意对面的这个男人。男人是刚出现的,还是原本就坐在那里?他无法确定。这男人,看起来还是挺帅的。他怎么会把这么一个男人落在了自己的视野之外?
他有些气恼了。这么说,她千里迢迢带着一个男人来给他示威了?
他有些愠怒,腾地站起来,沿着湖边健身小道快步走回疗养院。他当兵四十二年了,步幅一般人基本跟不上。弯弯曲曲的白边藏蓝跑道,在黛色的远山和蓝天白云映衬下,委实诱人,他不觉间就跑了起来。虽然他已退休,但跑个五公里还不在话下。跑着跑着,他发现眼角有了水,以为是汗水,擦时才发现胸口也痛了起来。
他流的是泪。
自从发生了许多事后,他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没想到因她又流下了泪来。也许是江南唤醒了他心中的柔情。他是北方人,又从军四十二年,很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刻,即便妻子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时,他还是乐观地轻轻拍着她的手掌说,别怕,有我呢,你走不动,我就是你的脚。你的手不能动,我就是你的手。你虽不能开口,但我知道你心里想说啥。
这次疗养,是他退休后第一次出门。他从半年前就计划要带着她来,在江南水乡这样美丽的地方,了解她,跟她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也许此后还要度过一辈子。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更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自从妻子去世后,他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将来,现在终于决定要追求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了。妻子得病五年,他一直尽心照顾着她,他自认为对她,他尽心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还不算老也不油腻的男人。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是战区医院几个女医护人员说的。自从妻子去世,不少给他说媒的人,有比他年轻十几岁二十岁的人,他碍于面子,见了几个,都摇头。他感觉自己老了,一个退了休的人,应当干适合年龄的事,比如清晨到公园里跟人下下棋,散散步,吃饭时,到院子里的食堂一日三餐,吃穿无虞,一辈子就交代了。岂不知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儿子在外地工作,四室两厅的房子,就他一个人转出转进。有天晚上,他心一阵搅痛,赶紧起来吃了药,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忽然想,如果自己死在家里,怕都没人知道。
他坚持到第二天晚上八点,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爸,你好着吧,要是没事我挂电话了,有个材料要写。他说,你忙你忙,让豆豆跟我说会儿话。
豆豆是他唯一的孙女,上六年级了,他只要一想起她可爱的样子,就忘掉了一切烦忧。
爷爷好。
豆豆,上了学,学习紧吗?
爷爷,我学习挺好的,我还是副班长和劳动委员、文体委员。
管这么多的事,还没耽误学习,考得全年级第五名,豆豆好厉害呀。
谢谢爷爷夸奖,我学习一点儿也不累。
你喜欢数学还是语文?
爷爷,我都喜欢。
孙女说话像个大人,看来是儿媳妇教的,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如此会说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爷爷,我去做作业了,你听,妈妈叫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
儿媳在电话里说,爸爸,你注意身体,过年我们回去看你。
花才刚开,离过年还远着呢,静听着窗外的风声,就是在那一刻,他想,还得找一个伴儿。
对,伴儿。
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那是一次战友聚会,也是他退休后第一次参加战友聚会,在位时,他难得有时间,虽然科长建了战友群,可他很少发声,最多看看别人发了啥、说了啥,大多他都不感兴趣。有一次,科长说,我把咱们的师花拉进来了,于是她进来了,给大家打了招呼,大家以鞭炮、送花、递咖啡等各种微信表情符号欢迎她。他没有参与,但是此后他比平时多加关注了战友群,他发现她很少发东西,更没有跟帖发表感言之类的,就像大家说的在潜水状态。
雨水那天,她忽然发来好友邀请,他一阵惊喜,忙加了她,她发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最近在读啥书?
他愣了一下,这话好像是他们熟了很久似的,其实他们并不熟,在师里时,她是宣传队的女一号,是许多年轻男军官向往的女神,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听她唱歌,看她跳舞,把她当电影里的人物瞧,如此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回道,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她发了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就再没有下文了。
他有些后悔,想着自己可能回答错了,想想,也就罢了。
两人见面是在一次战友聚会,还是科长组织的,男男女女一大堆,他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岁月没有放过每一个人,可她还是比同龄人要显年轻。她是笑着跟他打招呼的,最近又读啥书了?
这次,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我真有那么无趣,难道除了读书就没其他消遣?
她笑道,你在师里爱看书,全师人都知道。你这人,除了读书,怕一辈子也没其他爱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知音也。
告诉知音,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美国作家詹姆斯·索特写的《一场游戏,一次消遣》。
这书一听名字,就知道是男人写的。
哈哈,你别因书名就放弃好书哟。他笑道,你可得听知音劝,这本书还是很棒的,我读了此书,对生活,就多了细微的观察,才发现生活中好多美好的东西不曾留意。
从此知音就给他发短信越来越密了。他们聊得挺开心。
直到有一天科长说,你对叶媚感觉怎么样?
挺好呀。
那你们能不能再往深地走走?她离婚多年了,也没孩子,又跟你生活在一个城市。
他知道她离婚了,但从来没想到跟她往深里走,这么一说,他忽然感觉她原来已经留意他多时了,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起一次微信聊天,她说你记得当年你曾经说过,要带我到江南去看看?
我说过这话吗?他做了半辈子政治思想工作,当然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便笑着说,会有机会的。
你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转眼间,我的头发都白了。
看到这条短信,他想象着她脸上的表情,感觉这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相当露骨了。
这么说,科长的做法是她授意做的,还是其他,他说不准。
第二天给科长打电话,他专门挑下午三点的时间,他知道那时科长一个人在家,老伴到女儿家带外孙去了。如果老伴儿在,科长一般跟他说话不会超过五分钟。从年轻到现在,科长都怕老婆,他搞不清原因。科长爱人虽然是干部子女,但是相当和气,只要他们科里人到家里去,她都很热情,长相也不错,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做的糖醋鱼他最爱吃。他总感觉科长怕老婆是故意做给他们年轻人看的,至于原因,他跟科长共事十几年,还是没搞明白。反正科长怕老婆,全师都是出了名的。
妻子可不是这样的,只要他接电话,会主动离开,让他一个人尽情地说。现在妻子不在了,他却羡慕起科长的妻管严来。
科长结婚时,他还是小年轻。科长对他有知遇之恩。科长是在一次检查工作时,发现他的字写得好,说,小伙子,字写得不赖,写篇入伍多年的读书心得,明天交给我。
他那时在连里当排长,军事素质一般,在连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名老志愿兵。他急着想离开一间住十几个人的宿舍,因而一听这消息,感觉人生好像要有大的转变了。他回到宿舍,喝了杯水,坐在小马扎前,略一思索,马上写起来。一口气写了两千字,然后又工工整整抄了一遍,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定稿。又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锃亮,军装、肩章,还有大檐帽仔细检查完,才踏实地躺下了,静等着第二天天亮。
踩着上班的号子,闻着营区花园里花草树木的清香,他走在通往办公楼的小路上,感觉自己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科长看完文章,那双有些鼓起来的眼睛瞟了他一眼,端着罐头瓶做成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大半杯水,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边,用一口的山东腔说,给俺口述一下内容。
他有些恼火,感觉被侮辱了,但科长是宣传科的科长,是自己进师机关的贵人。他谦恭地点点头,等着科长朝自己看时,一口气背完了稿子。
第二天下午,他就接到去宣传科工作的通知。从此,他就跟着科长了。科长当了政治部副主任,他当了科长。科长当了副政委,他当了政治部主任。后来,他调到了集团军,科长还当政委,科长说你这小子,将来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后来他调到军区,科长到军区来办事,他请吃饭,两大碗兰州牛肉面,吃得科长满脸红扑扑的,说你这小子有心,知恩图报。后来他调到总部的文化部门,在北京跟妻子有了房子,后调到总部的科长就成了他家的常客。科长是副师退休的,他干到了正师,还进了副军的后备队,要不是妻子有病需要照顾,他早挂上了少将的肩章。科长说,小子,你比我有出息,好好干。
他打电话问科长说,我给叶媚说过带她到南方吗?
科长说当然了,那年咱们带着宣传队到部队演出,晚上团里组织看电影《美食家》,叶媚不停地说,苏州真是好呀,不但景美,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你笑着说,别着急,以后我带你去,咱们到拙政园听评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