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在往事里的鸽子

作者: 刘鹏

傍晚,途经一排棚户区。夕阳余晖犹如魔术师,将原本破落低矮的棚户,渲染成一幅油画。忽然间,头顶响起一阵哨音,一群优雅的烟灰色鸟从油画里飞了出去。

鸽子!我暗自惊呼,目光紧随它们移动。这群灵动的飞鸟,拍一拍翅膀,就将我带回了遥远故乡。那一群生了坚强羽翅的精灵,喜欢群居,也乐于群舞。十几只、几十只,时而低回、俯冲;时而巡天、远游;时而盘旋、侦察。真是不亦乐乎!

村中养鸽子的邻居有三四家。背着书包追鸽子,成为我们童年最有趣的游戏。人的脚力有限,少年的心思又极其飘忽,追着追着,邪念便爬了出来。

弹弓成为利器,再看到鸽子划过头顶,我们就从地上扒拉一粒粒石子包裹在弹弓皮上,举头,拉满,瞄准,射击……子弹划破气流,撕裂天空,急促的声音里燃烧着火药的气味。

找不到鸽子飞翔的规律,子弹默默陨落于苍茫大地。我们商量着,万箭齐发——看它们如何逃过我们的魔爪。当成群的鸽子再次飞过头顶,为首的人小声发号施令,“预备——射击”,于是,七八枚石子化身利箭向天空密集射去。几只灰翅膀鸽子在空中晃了晃,就闷声闷气栽倒在地。我们飞奔而去,捡起战利品,笑傲江湖。

少年不识慈悲心,常将辣手索性命!

鸽子认家,活动范围也小,养鸽人一般不会清点鸽子数目,所以我们的杀生,不易被发现。一旦东窗事发,那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找谁谁会承认呢?

第一次怜惜鸽子,是几年之后。那日放学回来,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编制鸟笼,墙角传出窸窣声,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细腿踢踏、灰翅扑腾,眼神懵懂,竟是两只灰鸽。那一刻,我不知为何,毫无防备地放下往日种种邪念,傻傻地蹲下来,轻声细语呼唤它们……起初,它们警惕,双双躲进草料,片刻之后试探着向我凑近,啄我的手,见我毫无恶意,便乖巧地低下头,黑油油的眼睛微微闭着,非常享受我这个陌生者的温柔。真不可思议!我以为它们会像檐下的燕子、杨树上的喜鹊、芦苇丛中的翠鸟,高高在上,拒绝接受人类的招呼。那些鸟儿天性机警,仿佛永远都是一只眼睛看着食物一只眼睛盯着人影,你想捉它们,非得出谋划策,还往往百密一疏。但这两只鸽子呢?它们真是没心没肺,片刻就把我默认为朋友。从一开始,它们就放下了架子,也放下了江湖恩怨。

鸽子是和平的使者,天性亲近和信任人,为人类传递音信。当一个孩子突然意识到它们的可爱时,也就越来越对自己曾经的谋杀感到汗颜。这种汗颜,是一个人的照片背景上染满了蚊子的血迹,不再纯白,不复美观,很害怕大人能够嗅到残忍的味道,同时又极为担心大人心怀邪念。我问父亲,鸽子是哪里来的,是要养它们吗?我很担心我们要吃了它们。民间有杀鸽炖汤给术后患者补养的风俗。我的母亲刚刚做完手术,手术虽小,能弄几碗鸽子汤喝喝,肯定会康复得更快。

父亲淡淡地说,看到你喜欢鸽子,陆家就给了两只。顿了顿,他又格外强调:它们还是小夫妻呢。

嚯!真有趣!一公一母,小夫妻俩!

自那以后,我十分留意这对小夫妻,给它们换水、添食,时不时问候几声。父亲把鸽笼悬挂屋檐下T形晾衣架上,它们早上起得早,温柔地咕咕叫着;晚上睡得也早,总偎依而眠。风雨来时,父亲把它们搬进厨房间;天寒地冻时,我们用棉布罩子给它们保暖。这一对檐下的夫妻,朝朝暮暮与我们相处,这多出来的四双眼睛,也像镜子般反照出我们的日子。在此之前,父母常为一些小事拌嘴。比如父亲抽烟,把房间熏得乌烟瘴气,又爱吐痰,院子里痰迹斑斑,还动辄偷懒,把锅碗瓢盆全丢给母亲一人洗。而母亲呢,动不动就爱唠叨,动不动就限制父亲的自由,父亲左一个不顺心,右一个不如意,彼此都看不惯,索性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自打鸽子夫妇在檐下秀着恩爱,母亲豁然大度起来,父亲也不知哪根筋被调整了,讲卫生不说,还爱抢着刷锅洗碗烧饭做菜,俨然一个家庭“煮男”。我时常看着它们亲密无间,你啄啄我的翅膀,我蹭蹭你的额头,发出轻且碎的蜜语,不由得羡慕这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一天清晨,鸽子突然发出急促而凄厉的悲鸣。我一个箭步,奔到门外,只见笼中一只鸽子横躺着,胸脯上毛羽凋零,染满血液,血已凝固,仍散发着强烈腥味。父亲拨开带血的绒毛,一串锋利的齿印刺入眼帘。

“该死的黄大仙!”父亲愤愤然。母亲则连声哀怨,催我去请陆叔。陆叔来后,也束手无策。临走时,他说:“一尸两命。”我们都惊愕,不明所以。“鸽子钟情,一只死后,另一半也不肯独活。你还记得以前打鸽子?只要打落一只,它的相好也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说完,他默默走出院子,隔着围墙,我都能看到他难过的背影,他走过的草地都在低低呜咽。

父亲用毛巾浸泡热水擦拭笼子,公鸽子一直呆若木鸡,直到笼门砰一声关上后,它才意识到什么,拼了命拍翅膀,以头撞击鸟笼。看看都心痛!父亲只得折回,想把它放飞,可它竟冲过来啄父亲的手。父亲手疼,将母鸽丢下,那只公鸽就追到母鸽身旁,深情凝望,替它梳理羽毛。我差点儿就流泪了。我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怕语言忍不住颤抖。

那是最后的诀别吗?我好像听到它喉管里山崩地裂。

为了不让公鸽子继续沉湎于伤痛里,父亲驱逐它,它却雄赳赳、气昂昂,扇动翅膀向我们扑腾过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们都给我走!不得已,我们使用阴谋,套用了《孙子兵法》里面的“声东击西”与“调虎离山”。母亲用棍子敲击地面,我从侧面吓唬它,父亲趁它驱逐我们时,飞速拎起僵硬的母鸽跑出院子,关上铁皮门。雄鸽发现上当后,赶忙弃我们不顾,折回母鸽子刚才横躺的地方,那里只留下胸脯上一片极碎极软的绒毛,略微发白,像是一枚纯洁的爱心。雄鸽子叼住那颗小小的爱意,时不时将脑袋贴在地上,好似在倾听渐渐走远的呼吸。这一幕,时间停滞了,而我的心跳有别于往常。

母鸽被偷偷埋葬在河边。我们以为眼不见为净,结果真如陆叔所言,公鸽子越发憔悴了。给它换地方,换鸟笼,悉心照料,可它依旧情绪低落,整日呆呆看着地面。我拿东西逗它,它也不搭理。我们都无计可施!我们都无言以对!父亲只好将它送还陆叔,希望它能赶快移情别恋。可我们失败了!没几天,它就绝食而亡。我把它抱回来,冰冷的身子突然变得很沉很沉。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那条路过于漫长,横亘于生死之间。在河沿上,我用小锹挖开一孔小穴,把它深深埋在土壤里。它们不再孤独了,它们的小小坟墓紧贴在一起。如果不是泥土的阻隔,它们应该还能像往日那样彼此亲昵,亲昵得让我们心生嫉妒。而嫉妒的背后,是钦慕,学会用温柔的羽翼呵护与包容对方,这本身就是一场修行。

我再也没有养过鸽子,因为我心里住满了忧伤。

印象中,某个炎热的上午——也许是端午节,我正在房间翻一本诗集,忽听得陆叔家门口热闹异常,好像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汇涌而至。父亲也带回消息,说来了个走江湖的,自称能给鸽子相面。几十年来,村里未见能人,故而我也心痒痒。相面多神奇啊,更何况还是给鸽子相面。

陆叔把个浓眉大眼的神秘人物带上露台。那儿,鸽窝里二十来只灰鸽正在吃午饭。午餐是玉米、糙米、菜末杂拌而成。好几个调皮王也跟着蹭上去,被相面师轰回楼梯。相面师手指抵住嘴唇,发出“嘘嘘”声,大概是怕人多搅了鸽子雅兴。大家霎时安静下来,紧张而兴奋地站在台阶上,都弯着腰,目不转睛,耳不旁听,专捡他俩的对话,尤其是神秘人物的声音。“哎呀——你这给鸽子的餐标,还不错嘛。玉米、菜叶、糙米,不像其他几户,只舍得给点儿菜叶拌糠。”他蹲下来,侧腰伸手抓住一只,随后又说了句什么,听不真切,只知大意是,有些鸽子不行,有些呆。有几只品相不错,挺灵活,甚至是鬼。鬼的意思,我们通常会理解为“狡黠”。

离开鸽窝,那浓眉大眼的神秘人物满意地掸了掸手、袖子和头发,往楼梯口走。我们赶紧退回平地,等待他们进一步交谈。就在这时,母亲喊我回去吃饭,一声又一声,催命似的,害得我只好回家。临走前还不忘央求朋友到时候告诉我详情。

下午,就有人来卖关子了。他先问我知不知道陆叔家鸽子怎么处理的,然后又夸张地告诉我说陆叔就要发大财了。他平日滔滔不绝,这会儿却挤牙膏,我不得不用一只青苹果贿赂他。

原来,那人是本县人士,长年走南闯北,到处找养鸽人,给鸽子相面,鼓动人家选送优秀的鸽子去参赛。陆叔请他喝村里张友山酿造的纯酿白酒,那酒由高粱、小麦发酵,虽然口感浑浊,但不伤头脑。出于感谢,他把自己的本事狠狠地吹嘘一通:“我还不算高手,我师父那才是一等一鉴鸽神人。我不用手摸,只看鸽子翅膀、额头、眼神等,便知这鸽子有没有戏。我师父呢,双眼紧闭,状如高僧入定,能通过气味、脚步声判断出哪只将会长途夺冠。”至于为什么,他却绝口不谈,反说这次来得匆忙,下次再详细说。

他在我们村明察暗访多日,早已打探到谁家有鸽子,谁家鸽子多少只。他初步判断陆家这群鸽子里面有戏,这才登门拜访,开口闭口都说是替陆叔送财上门。

我急死了,很想知道鸽子最后的情况。他嚼一口苹果,气势汹汹地咽进肚子,做出酸不溜秋的鬼脸。我佯装生气,在他脑壳上敲了个“毛栗子”,他哎哟一声,老实了。

“你还不知道,陆叔养鸽子为的是啥?才不为财呢,那就是他的兴趣爱好,他喜欢听鸽哨声,觉得鸽哨声划破天际,有种雄浑美。所以,当陆叔听那人说要把鸽子先抱到城里和其他赛鸽混养,以帮助它适应竞赛环境时,就一口回绝了。他缺钱,但不在乎那些钱,他说他有手有脚,还不至于拿鸽子换钱。”

我终于嘘了一口气。当下就和他一起去陆叔家看那两只鸽子。没想到的是,赛鸽能获巨额奖金的事情很快在周边流传开来了。村中其他几家养鸽人都抱着羡慕的心态来劝陆叔,希望陆叔思想开通些,把鸽子交给那人,让鸽子代表全村争得荣誉。2000年前后,周边乡镇已率先发展起来,我们州上仍一穷二白。大家都拧着一股劲想发家致富,怪只怪无人支着儿,谁也找不到一条捷径。鸽子也能赚钱?有人动了歪主意。

不久之后,我们再一次看到那位浓眉大眼的相面师。彼时,我们已给他取了个诡异的名字:倒卖汪。他姓汪,专做着类似倒卖货物的勾当,所谓给鸽子相面,归根结底还是借别人的东西来赚自己的钱。要不然他怎么跟陆叔谈到奖金分成的事情?可惜,在全村舆论的压力下,陆叔不得不松口,答应给两只鸽子,而且就两只。那天,我们默默送别那两只被套上脚环的鸽子。脚环上有编号,是一组黑色的数字。倒卖汪说,从今以后那些数字就是它们的名字。

临走前,陆叔拽住倒卖汪的胳膊,问这些鸽子要飞多远。倒卖汪也不隐瞒。陆叔听后,心疼不已——他从未去过那些地方,比如沙漠、海洋、草原。他想反悔,可倒卖汪堵住了他的嘴:反悔要付一大笔违约金。

日子像瓦片,在水面上一边打水漂儿,一边沉入水底。

陆叔每天都在等待倒卖汪的电话,他惦记着鸽子。暑假,我常常坐在窗前看书到很晚。有几次,无意中发现有手电光在陆叔家大平台上摇晃,最终停留在鸽笼旁。那是陆叔。父亲说,自打两只鸽子走了之后,陆叔像丢了一半的魂魄,常半夜要找他说话。彼时,父亲刚查看过卡钩或黄鳝笼子,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谈鸽子,有一次还问我父亲鸽子咋能飞行一万里?父亲不信。陆叔就把倒卖汪跟他讲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父亲第一次听到短程鸽、中短程鸽、远程鸽、超远程鸽这些不着边际的词语,以及300公里、600公里、1000公里、1500公里这些天文数字。他忍不住站起身,咳嗽着吐口痰:飞机飞那么远还要停下来加个油呢……

后来,听说陆叔家的鸽子拔得头筹,陆叔获得了万元大奖。

紧接着,陆叔收到倒卖汪寄来的报纸,上面印着陆叔家两只鸽子的照片,用黑色大标题写道——《穿越暴风雨,勇夺冠亚军》。

再后来,听说那两只鸽子死去了一只。死去的理由,无人知晓。

另一只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经历了多少磨难,又从何处飞了回来。它强壮又虚弱,像王者又像侏儒。

父亲早起去明沟收网拿鱼,透过湿漉漉的晨雾,多次看到陆叔站在鸽笼前,像是在哭。提到这事,我陡然摸了摸手臂,一膀子的鸡皮疙瘩。

大概是两年后吧,村庄的生活早已平静如初,倒卖汪却又来了,既为了道歉,更为了要鸽子。陆叔气得浑身战栗,拿起扫把就将其轰了出去。在我们乡间,被扫把轰出门是要倒大霉的。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觉得陆叔是爱鸽子胜于钱财的。

几年后,陆叔衰老了很多,他决定把鸽子交给我父亲。父亲为人热忱、忠厚、善良,不会对鸽子弃而不问,但父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要他在鱼和鸽子中间做个选择,他身体上的每根毫毛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鱼。他身体里流淌着水乡两百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再也不能接受鸽子羽毛里那片忧伤的天空。陆叔嘴巴张了张,眼神里流露出惊诧和惋惜,但最后都收了回去。他把全村人的人品都过滤了一遍,没能找到其他合适人选。但父亲给他推荐了一个人:大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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