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与美的缠绕和绽放

作者: 南翔 欧阳德彬

戴着眼镜的曹亚军,衣着素朴,举止斯文,全然看不出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始终沉在工地一线的总工程师的“架子”,俨然一副邻家大哥的形象。

此时已到傍晚下班时间,这是位于深圳罗湖区梨园路的中建深圳装饰有限公司,看得到活动区里有的员工在打乒乓球,有的员工在跑步机上锻炼。曹亚军告诉我们:其实大部队都在外地,干装饰装修,人跟项目走,待在公司本部的毕竟是少数。他打开手机里的一个航班软件,讲述这些年自己去过的地方。那些密密麻麻交织的经纬线,便是这些年来他的飞行轨迹。看出我们不无羡慕,他解释道:“其实都是固定的商旅路线,下了飞机,直奔项目施工现场。如果要旅游,只能等到退休之后喽。”他的语调里不无喟叹。随着交谈的深入,我开始了解到他深耕建筑装饰装修行业近20年的追寻与忙碌、思考与创新、曲折与收获,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勾勒出一位乡村少年一步步成长为大国工匠的柔和与坚韧的轮廓。

今年44岁的曹亚军,出生在苏北盐城阜宁县沟墩镇跃进村,跟其他成长于农村的懂事少年一样,很小就开始分担一些农活儿,小学和初中,除了课业,便是田地里的劳作。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河道纵横,一年两熟,一季水稻,一季小麦。每逢插秧时节,被时令催促,大人自然是从早忙到晚。曹亚军谈到这段经历的生活,眼角始终弥漫着淡淡的笑意,农活儿的劳累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然转变为温馨的乡土回忆。他就读的小学就在本村,放学后便回家吃饭。每逢插秧季节,曹亚军吃完午饭,要到田里插上一排秧苗才去学校。为了上课不迟到,只好飞快地插秧,跟时间赛跑,这是他最初的时间意识培养课。有一次,他很快插完了一行,竟然把父母远远地抛在后面。往回走时,忽然发现父母插的秧苗紧密均匀,自己插的秧苗稀稀拉拉,间距不一,还有些秧苗东倒西歪。秧苗插得好坏,直接影响秋收。他站在地头搔搔头,盘算着下次插秧如何将效率与质量兼顾,进行质量控制。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机械化程度还不高,无论插秧还是脱粒,都靠人力。插秧时必须朝着大地深深地鞠躬,一到晚上便腰肩酸痛。脱粒时用脚踩,一只脚踩累了,再换一只脚上来。雷雨天气,为了赶在雨前完工,必须踩到午夜。繁重的农活儿深深锻造了曹亚军吃苦耐劳的性格,也激发了他对远方新生活的渴望。“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觉得大学离老家越远越好。”曹亚军坦诚地表示。随着改革开放和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离开乡土故乡,去大城市生活是很多农村子弟的梦想。

就读小学五年级之时,为补贴家用,他父亲经常去北京打工。外面的天地,始终是孩子心中的蓝图与企盼。过年节父亲归家,向儿子谈起自己做的建筑装饰工作以及京城一眼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在一个少年心里掀起一本不断翻开的大书。他的心振翅欲飞,渴望早日出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那是农民工如潮水一般涌入大小城市的时代,概因农田收益有限,且容纳不下多余的劳力,他们那儿的村民有的到城市打工,有的到国外打工,很多都戴着安全帽,在脚手架上从事建筑行业。外出务工者,心中装着家乡,无论走多远,过年时都返回老家。他们谈论着国外的见闻以及都市的繁华,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深深吸引了在一旁悄悄聆听的曹亚军,进一步激发了他内心深处对大城市的向往,也唤起了他对凝固的音乐——建筑的兴趣。

犹记得每逢周末,少年曹亚军就喊上两三个伙伴,到沟墩镇上去登全镇最高的建筑——一栋六层大楼。那时候,对曹亚军来说,那栋六层建筑便是一个庞然大物,耸然挺立,彰显着建筑的崇高与宏大,也印刻了建造者的不凡手笔。缘梯而上,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与昂扬,一下子忘记了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路途劳累。站在大楼之巅,俯瞰全镇,他和小伙伴的目光一边寻找着跃进村,一边眺望更远的远方,不由得思绪万千,想象着父亲和乡里乡亲嘴里勾勒的大厦连云、灯灿如河的现代化都市景观,满眼都是憧憬。

曹亚军2000年参加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将所有的志愿都填成了土木工程,最终就读于武汉科技大学土木工程系。如果说建筑设计绘就了高楼大厦的蓝图,那么土木工程便是把蓝图安放在大地之上的魔法师。大学里最是灯火璀璨处,无疑是教室和图书馆。曹亚军如饥似渴地读书,尤其是力学方面的课内外书刊,包括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等,完成了前期的理论储备。他的性格相对内敛,自然避开了很多热闹的社交场合,躲进书本和知识的海洋中泅游。大学刚开始,他就对建筑的内在美——装饰装修产生了兴趣,到图书馆借阅相关书籍,熟知一些经典的装饰案例,概因装饰装修也都离不开力学的知识原理。

图文并茂、案例充分的书籍拓宽了曹亚军的眼界,也加深了他对力学以及装饰装修的理解。那时他开始意识到,装饰装修不仅是力学的实际运用,还是美学观念的绽放,需要用跨学科的思维去审视。每次去图书馆,他都随身携带一个素描本,读到特别具有美感的装饰案例,他就合上书本,在素描本上凭借记忆勾勒草图,揣摩美感的成因,顺便磨炼自己绘制工程草图的能力。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装饰装修不仅是一门学问、一项技能,还是一种跨学科的艺术。如同没有文化艺术的融会贯通,建筑工人断然难以成为建筑师一样,没有相当的美学素养和文化功底,装修工也成不了装饰大师。凭着这些感悟,曹亚军的阅读面大大拓展了,他不再只读装饰装修相关的书籍,还开始广泛涉猎文学、哲学、美学、历史之类的典籍。有一天他站在学校最高的建筑上眺望,第一次感觉到很多建筑只是传统的混凝土结构,只是具有实用价值的水泥丛林,力量感是有,却似乎缺少艺术美感,恰恰因为艺术美感的匮乏,很多建筑物算不上精品,甚至毫无特色。没有特色和美感,一栋建筑仅仅是一栋建筑,便没有撼人心魄的艺术生命。

时值2004年,一介学子心中温热的装饰装修的理论知识,得到了一个与现实对话的机会。那年的毕业季,遐迩闻名,在改革开放的猎猎东风之中,将国内不少大型项目都收入囊中的中建三局深圳装饰工程有限公司,亲临武汉科技大学举办了一场校园招聘。曹亚军一看招聘岗位跟装饰有关,便毫不犹豫报了名。没几天,他便接到通知去学校附近的武汉分公司参加面试。面试通过后便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入职培训。培训内容是一些装饰相关的入门知识,再是公司的管理流程,对曹亚军来说很容易领会。其中留给曹亚军深刻印象的环节是参观公司当时在武汉的施工项目,置身施工现场,望着戴着安全帽的师傅们以及塔吊等大型工程机械,他内心分外激动,觉得自己的梦想与现实仅一步之遥。

入职培训之后,到了当年炎炎夏季,曹亚军被分配到位于深圳市罗芳路的深圳机关总部幕墙事业部。南下深圳,到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很多内地学子朝思暮想的事,他也不例外。当时的岗位职责是负责商务报价,业务并不多。总工李总十分注重员工的长期培养,提供了一些之前的工程项目图纸供曹亚军模拟测算,进行报价,跟项目的实际成本进行比对,以此来磨炼技艺,打造精算师一般的细致和严谨。一段时间的潜心学习令曹亚军拓宽了眼光,提升了较为全面的业务水准,也给接下来要做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幕墙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次年3月,曹亚军便被派去上海位于大都市地理要冲的环球金融中心,负责该项目的幕墙图纸设计。当时,曹亚军毕业入职还不满一年,负责带他的老师傅黄健民耳提面命三个多月,便因家庭变故离开了上海,只留下了曹亚军一人待在那里。这个项目的业主是日本森大厦株式会社,设计管理方却有好几家,其中咨询公司是来自日本的入江三宅设计事务所,对细节要求十分严格。黄师傅离开之后,曹亚军只好单打独斗,自己去琢磨,自己去学习,自己设计图纸。他很快发现,公司现有的制图标准远远达不到日本设计事务所的要求,并且还要跟世界知名的德国嘉特纳幕墙公司一决雌雄,顿感压力巨大。在会议现场,嘉特纳幕墙公司给曹亚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该公司的设计团队足有四五十人,展示的设计图纸规范而统一,反观自己提供的图纸,觉得不能在一个平台上共舞,简直有天壤之别。“两种图纸设计方面的差距,就像他们已经爬到了50楼,我们刚踏上1楼。”迄今忆起,曹亚军犹自羞赧。

随着土建工程的推进,深圳公司负责的裙楼幕墙要实现预埋,而预埋的前提是曹亚军的设计图纸必须得到确认。根据项目合同,如果耽误了土建,延后一天罚款80万元。身为该项目的设计师,曹亚军压力颇大。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曹亚军开启了“弯道超车”模式。他每天早上七点钟到工地,认真揣摩嘉特纳幕墙公司报送的图纸,从排版、制图、标注到格式,一一学习吸收,结合会议上业主的要求,按照这种国际规范对自己的图纸重新设计。常常熬夜到凌晨两三点,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宿舍休息。“那段时间仿佛在备战另一场高考,可以说比第一场高考还累。”就像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所说,“有时候不得不用刀子为自己开辟道路,有时就把刀尖对准了自己”。曹亚军面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难题,反躬自问,一一寻找差距之后,主动应对,虚心学习,奋起直追。当业主和监理确认了曹亚军改进后的图纸,他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那一刻,他感慨道,面临巨大难题之时,往往也是自己快速成长之机。此种经历为他后来经手的诸多重大项目打下了多根坚实桩基。客观来说,曹亚军攻克难关,除了吃苦耐劳,还有虚心学习、永不服输的一股沛然之气。在他眼里,工程专业方面的难题,别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除非你自己认!这种精气神,推动着他面对日后必然遭遇的一个个难关,不肯低头,唯有勉力前行。

图纸确认之后,曹亚军由设计师升职为工长。除了升职,这一新身份还意味着主战场从冬暖夏凉的办公室转移到了嘈杂繁忙的工地,距离具体的现场施工更近了。这是公司的发展给予一位年轻人的现实回报。同事们对他的称呼,从小曹变成了曹工。年轻的曹工没有工长的架子,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在工地上与工人浑然一体。在他看来,图纸的可行性,工友们最清楚,只有发自内心地尊重工人,才能取得他们的完美配合。毕竟,把图纸上的每一滴墨迹、每一根线条,落实到大地上的,终究还是工人们。这期间,工人们给了曹工很多正向的反馈。曹亚军意识到,最完美的图纸,是图纸绘就者和工人们共同完成的,如果设计图纸是“纸上谈兵”,具体施工便是“浴血沙场”了。况且,在图纸设计阶段,不可能预想到所有的突发事件和前置条件,以及多项目联合施工时的统筹顺序。一个称职的当代工匠,不仅仅是一个图纸设计者,也是一个在图纸“变现”的过程中,不断迂回、破题、重组、再塑的能工巧匠。

“做完上海环球的项目后,我直接被派去做武汉高铁站的项目,这是我的幸运。”曹亚军将自己从一个重点项目到另一个重点项目的历程描述为幸运,其实幸运背后总有深层的逻辑。他在上海环球的项目期间表现出的踏实与勤奋,以及攻克技术难题的灵活与坚韧才是“幸运”的原因。武汉高铁站的项目是大武汉的重要的地标性项目。造价41亿元、总投资额约140亿元的武汉站是中国第一条高速铁路始发站,也是亚洲规模最大的高铁站之一。

此项目的时间跨度从2008年6月一直到2012年6月,曹亚军以幕墙项目总工程师的身份进入武汉站的建设,这比第一个项目的时间更长,面临的难题更大。武汉高铁站的幕墙应用场景对曹亚军、对整个工程团队而言,都是前所未见的,甚至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援引。武汉火车站是中国第一个“桥站合一”的站房,火车在轨道上行驶,势必会产生很大的震动,那么问题来了,一部分玻璃幕墙,要安装在轨道的下方。如果解决不好震动的问题,客流量巨大的站房,势必产生巨大的安全隐患,造成严重的公共安全事故。“安全重于泰山”,这是身为本项目幕墙总工程师的曹亚军的一道铁律。另则,武汉高铁站候车大厅的主雨棚跨度达116米,如此大的跨度,雨棚难免会在风荷载和温差的作用下上下位移,进而影响跟屋面连接的幕墙。曹亚军带领的11人团队,要依次克服这些技术难题,洵非易事。

那些日子,曹亚军日思夜想,挥之不去的都是死结一般的技术难题。

如何解决震动问题,现实工作经验以及经验基础上的开拓创新最后起到了关键作用。就像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指出的那样,科学创新就蕴含在相似性与类比的基础之上。在做上海环球的项目之时,曹亚军敏锐地观察到,裙楼顶部安置了很多大型空调冷却机组,为了减轻震动,同时安装了减震器。他灵机一动,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能不能将减震器安装在桥梁与幕墙之间,以解决震动问题呢?不过,减震器不能照搬空调减震器,须根据武汉高铁站幕墙应用场景发明针对性的减震器。曹亚军很快勾勒出了减震装置的草图,并将设计出的样机拿到武汉大学实验室进行阻尼器抗疲劳试验。出于安全性与实用性考虑,只有减震装置经得住250万次震动的考验,才能用于安装。武汉高铁站2009年12月26日通车至今,没有发生因为震动导致的玻璃破损与脱落事故,时间如河,逝者恒常,便是对减震装置可靠性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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