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
作者: 张复林一
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人类情感和记忆的化身。站在田村东头,望着寒风中那栋破败不堪的老旧土坯房,我的内心翻涌起莫名的悲伤。它总让我想起一位叫二叔公的道士老人。在我心里,只要老房子在,二叔公就在。即便风早已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即便屋场上那棵老槠树早已被剥脱了生命,即便一切似乎再也不能复活。
串门是乡村情感的纽带。孩提时候,二叔公家是我去得最多的,原因是他会唱曲,唢呐吹得好。每次唱曲前,二叔公会焚香点烛,默默祭拜堂屋墙上一幅人物画像。起初,我以为画像上是他家的祖先,然而并不是。二叔公为什么会跪拜一幅画像呢?我从小所见皆是村人跪拜祖宗和神灵,从未见过跪拜一幅画像。后来才知晓,画像上的人物是道教祖师张道陵,人称张天师,正一真人。
我在田村出生长大,熟悉村里的每一个人。那些土里刨食的乡亲,一辈子走不出村庄的版图,独二叔公长年游走乡村。尽管道士这个与亡人打交道职业的独特,远非懵懂孩童的我能理解和想象,但一个不被土地羁缚的乡村游走者,仍让我感觉到二叔公的与众不同。
是什么吸引着我,一次次走进二叔公家?是那像极了戏服的宽大道袍,还是那银光闪烁锋芒毕露似吹毛可断的长剑,或者那形如罗盘可以自由转动发出叮当声响的法器……一个孩子眼里,这些东西,就是神奇的磁铁,是乡村散发的魔幻之光。而二叔公屋子里这些道士用具中,我最迷恋的是他的铜唢呐,只要鼓起腮帮轻轻一吹,它的修长喇叭身子里,就会跑出一连串悦耳动听的音符。像一群鸟雀鸣叫着,噗噗噗飞出来。我第一次听到,便迷上了它。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二叔公吃饭谋生的家伙,更不知晓它们关乎乡村的生死葬仪。
二
超度亡魂,是田村沿河一带葬礼上的古老习俗。村里谁家亲人走了,必得请道士做道场,替死者超度亡魂。在田村,无论谁家办丧事,二叔公都会带着他的道士团队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
道士队伍由领头的带着,三五人组成。那些面孔熟悉的乡人,在农民和道士之间转换身份。在哀伤男女的哭丧中,他们穿上了道袍,操持着唢呐、锣鼓、铙钹等乐器,迅速进入角色。表演时,唱者身穿道袍,服装很特别,粗布,玄黑色,犹如古人的长袍马褂,胸前身后装饰大块图案,正中突出绣着类似两尾鱼的东西,一黑一白,做首尾交缠状,黑白相间的颜色,显得十分抢眼。它是幼年的我对八卦最为形象的认识。这样一身行头打扮,果然道貌岸然。头头是道、道骨仙风、替天行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与此有很大渊源吧。
锣鼓和唢呐,永远是道场的开场白。随着乐器响起,主唱的二叔公表情庄重,和着节奏手舞足蹈,似动作夸张,却看不出半点轻慢。有时,二叔公手持一柄长剑,东刺一下,西刺一下,嘴里发出“嚯嚯嚯”的叫声,似有妖孽倒在剑下。表演至激烈处,八卦飘飞起来,俨然一只凶恶的猛兽,眼看就要扑将过来,颇有点骇人,围观的孩子吓得大声尖叫,惊慌躲闪。与此同时,那顶软塌塌覆在头上、被村人戏称为“破瓦片”的道士帽,会从头顶甩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在破瓦片坠地的瞬间,二叔公抢身将它抓在手中,引得满堂哄笑。以致围坐棺材四周悲伤至极的死者亲眷,也会被吸引,短暂停下咿咿呀呀的哀哭之声。
乡村是一个制造并盛行传闻的地方。看不见的传闻,却是一把伤人的利剑。自古村庄就有这样的传闻,道士是不祥之人,走进谁家,谁家就会惹上灾祸。就像村口大樟树上盘旋的乌鸦,总被人们看作不祥之鸟。
一个关键时刻离不开的人,平时却被村人疏远。因为长期与亡人打交道,二叔公身上难免沾上阴森之气,人们看见他身上亡灵附体,死亡和邪恶附身。二叔公俨然成了村庄的灾星。
从此,他的一生,需要在暗夜中度过。
三
飒飒悲风次第来,幽关教坛法门开。
镬汤化作青莲沼,亡人翻身上法台。
三尺华幡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
道场上,锣鼓唢呐声中,二叔公一袭黑袍,手中挥舞着法器,身子一俯一仰,不停吟唱着道士开路经文。这是葬礼上二叔公为死者超度亡魂的情景,至今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二叔公高高瘦瘦的,身穿道袍的他,身材显得格外颀长,清癯面庞,依稀能窥见几分乡人少有的俊朗,倘在戏班,当可装扮小生模样。我喜欢看二叔公表演,二叔公的表演很独特,总是先收起脸上的表情,屏息静气一会儿后,突然起一句高音,一声拖长的“呜呼”,夺腔而出。如破竹裂帛,似奔马长啸,众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过去。那场面,比得过正月闹元宵时戏班为吸引观众放在最后压轴的名角表演。幼年的我,每次都看得十分入迷。
通常,道场会持续三天两夜。布幔围着的厅堂,中间停放着黑漆的棺材,腰间扎着草绳、一身素白丧服的亲眷围坐四周,谁也不说话,悲切写在每个人脸上。厅堂周边墙上,悬挂镶了朱红绲边的黑色布幔。幔上画着大幅彩色神像,各个不同,类似钟馗、尉迟恭、秦琼之类打鬼驱邪的民间神像。神像一律形貌狰狞,或金刚怒目,或龇牙咧嘴,或吊眉斜眼,一点不像土地庙里拄着拐杖白须飘飘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公,也不似关帝庙里武圣人关公的威严与肃穆,其形象当脱胎于寺庙十八罗汉吧。好在画技粗劣,远达不到栩栩如生,才显得不那么怕人,倒颇像了乡间戏班常表演的民间戏曲人物,且多是丑角的那一类,抑或乡场说书者言说的封神和水浒人物,譬如土行孙、时迁之类的,也便横生出几分熟悉和亲近来。
对于已开始上学识字的我,布幔吸引我的除了奇形怪异的画像,便是布幔上书写的许多奇特的文字。说是文字,乍看跟画类似,全部一笔到底,不做停顿,也许更准确地说,是些象形的文字符号而已。横看竖看,那些文字我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不少跟古书上的“靈”字近似。就那些惊为天书的文字,我问过不少人,包括学堂教我识字的老师,并无人说得清楚。后来专门请教二叔公,才明白那是些有关凶煞、吉祥、灵肉、神鬼、邪魔、地狱、阎罗、天庭、玉帝、蓬莱仙境之类的另类文字,属道教文化特有的文字符号,它的创立者便是道教祖师张道陵,也即二叔公堂屋画像上的人物。知晓了这些,即刻觉得,布幔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灵异的化身,而懂得这些奇特文字的二叔公,他的身上必定隐藏着某种神性的东西。
成年后,我去过多处寺庙,注意到一些醒目的“文字”。它们或刻在绘了神像的墙壁,或铭刻于神祇的底座,甚或书写于僧侣的袈裟上。仔细辨认那些“文字”,却一个也看不懂,向僧侣请教,才知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有关神的符号,用以昭示神的暗喻。每每让我联想到,家乡道场上那些书写在布幔上的文字,是不是也是神的符号,也有着神的某种暗喻。
四
家乡田村,位于修河上游,属赣西北幕阜山腹地。这里山川深重,自古民风剽悍,民俗多与山外殊异。那些鸟窝一样藏在大山里的村庄,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通神之人。有的是神汉,有的是巫婆,有的是占卦地仙,甚或算命瞎子。
在田村,自然是道士二叔公。
早年,二叔公父母双亡,村里有可怜这个孤儿的,把孩子引荐给邻村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道,恳请老道收留为徒。道士虽是众人看不起的职业,但一个孤儿,能跟着师父混口饭吃,也算是孩子的福气。因为天生的好嗓门,加之肯吃苦,用心练唱,唱功了得,以致达到久唱而不竭的功力。《往生咒》《超度经》《太上救苦经》,这些超度亡灵的经文,为学徒日常课业,在师父严厉监督下,二叔公每日操练演习。师父还教他研习《道德经》,知晓道家思想来源,懂得个人修道的意义。老道故世,二叔公继承其衣钵,逐渐成为田村沿河一带道士队伍的领军人物。
一个严重匮乏文化娱乐的时代,热闹的道场是乡村孩子的乐园。道场见识得多了,我逐渐发现,道士唱曲,可不同于走村串户的戏班舞台表演,除了起句外,很少高音,多为凄切哀婉短句,半文半白的语言,介于说和唱之间,讲究说唱的调和,手中不时挥动着称为法器的道具。有时是一柄长剑,随着长剑的挥舞,表演者给人飘飘欲仙、一派仙风道骨的感觉。有时换作一个形如罗盘可以自如转动的东西,那个东西迅疾转动时,会发出类似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颇为吸引人。有时候,表演者独自在八仙桌前且歌且舞,死者亲眷跟在身后,配合着表演者的动作,不时面对亡者鞠躬作揖;或由表演者引领,众人持香绕棺鱼贯而行。有时则会扔了法器,持一燃烧正旺的火把,领着死者一家人来到空旷的地场,依照先前用石灰画在地上的简单几何图形(那些图形代表一个人从生到死相关的几个阶段),顺着某个标注生命关口的通道或者写了众多类似“靈”字的方块字符,一边快步蛇行,一边呜呼哀哉地咏唱,引领亡魂升入蓬莱仙境。轻盈的步伐,飘飞的衣袂,歌舞不停间,指向的全是人间孝悌和死生大义。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和门道。我曾多次听二叔公讲,死者为大,为死者讳,对亡灵的敬畏和死者的不可亵渎,是他们那一行须严格遵循的。说做道场就是为亡者超度,并在超度中把亡者引向重生,它是灵魂由黑暗走向光明的必然过程。而道士的表演,传达的正是死者的生,生之悲苦,逝者升天,最后脱离苦海,驾鹤奔向蓬莱仙境……二叔公关于道那一行的言说,对于一个不明生死、不懂佛道的孩子,自然难以明白。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二叔公远不是与众不同,而是高深莫测,他应该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高人。当然,今天的我,随着阅历的增长,对世间之事已多有自己的判断。道士超度亡魂,作为一种源于佛道与乡村信仰有关的安魂仪式,它的精华与糟粕,皆须辩证看待。
忘了哪一年,我随大人参加邻村一位亲戚的葬礼。葬礼上,二叔公吩咐他的徒弟吹奏一支超度亡魂的唢呐曲。那个徒弟不知是新手还是因为不用心,出了错漏。二叔公即刻板起脸,疾言厉色告诫弟子:道士的唱曲,有着严肃的内容,且依照严格的程序,包括器乐的伴奏,亦各有讲究,整个表演围绕一个人的出生、受难、死亡和亡者超度进行。这四个过程,为超度亡魂必由之径,万不可错乱颠倒,否则,无法超度,亡魂会在四野飘荡,祸害人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道士的表演关乎死生祸福的说法,第一次知晓道士这一行的重要,事关一个村庄的安泰吉祥。难怪村人即便再不喜欢道士,却谁也不敢得罪,至少表面上,二叔公是受人敬重的,俨然把持村庄死生祸福的重要人物。
依据二叔公的说法,做道场的过程,是道士站立生死的分界,充当着死者的代言人,把凡间的信息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和神灵对话的严肃过程。或许,正是在与神灵直接对话的过程中,二叔公洞悉了死生的秘密。让死者在他的超度之下,升入蓬莱仙境,纵使冤魂野鬼也让它们得以重生。
毫无疑问,二叔公就是神灵的信使,是村庄的通神之人。
五
一个通神之人,拥有降伏妖魔鬼怪的神奇法术,我从未觉得奇怪。我一直困惑的是,二叔公这个做出了那么多侠义之举的人,居然没能为自己赢得好名声。
闹鬼,在乡村是常有的事。以我所知,村庄闹鬼闹得特别厉害的一次,与一个死去的外地女人有关。那个女人,是村里的疯女人。某年麦收过后,疯女人由发大水的安徽淮河那边逃荒过来,被村里单身多年的拐子收留做了老婆。拐子是个疏远土地的人,成天守在牌桌上,人懒,又跛着一条腿,连媒婆也不愿意登门。疯女人接连为拐子生了三个孩子,却没一个带把的,视传宗接代为天下第一大事的拐子,越来越嫌弃这个女人。稍不如意,就动手打人,出手很重,女人孩子常哭作一团。
不知是不是因为脑子有问题,疯女人总是手握一面漂亮的小圆镜,喜欢把猪血般的红墨水涂抹在嘴巴上,打扮得跟媒婆一样,要么在头上插几朵野花,招惹过往的男人,一时成为村人的笑柄,被拐子打骂不算,还因此遭女人们集体白眼。但女人们却不敢当面欺负这个外乡女子,因为疯女人会一种可怕的巫术,那就是念咒语。疯女人的咒语,据说很灵验。谁得罪了她,或者谁和她有过节,疯女人便在家里扎个草人,手持铡刀,一边念咒语,一边剁草人。不少人被她诅咒过。孩子们因为害怕,都不敢接近疯女人,称疯女人为巫婆。对疯女人独特的诅咒,村人都有说不出的畏惧。
一张窄长的马脸和涂抹得血红的嘴巴,白天黑夜爱在村庄四处游荡,还有就是诅咒时穷凶极恶的样子,这是疯女人烙印在村人脑子里的可怖形象。不过,让人深感惊讶的是,夜深之时,有人看到疯女人多次出现在村口河堤上,抱个蓝花布包袱,坐在黑夜里哭,哭得很伤心。谁也不知道,疯女人深夜背个包袱去干什么,也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在河堤上独自哭泣,是须臾清醒后哀叹自己凄苦的命运,还是思念音信阻隔的遥远家乡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