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风

作者: 王海雪

1

未婚妻生产后的第六天,因为工作关系,我重返马尼拉,再次开始中断了很久的“朝九晚五”,我内心有一种“东山再起”的狂喜。另外,虽然通情达理的未婚妻说不要太顾虑她,她的母亲和哥哥会照顾她,以工作为重,我还是内疚,又念起居家办公时的自由。

我给母亲单独发孩子的照片,想了想,也在家族群里发了。孩子棕色的脸还看不出像谁,群里的亲戚却已经为他的肤色吵起来,说中国南方也会晒成这样,不单是菲律宾。这是家族群里久违的热闹。表情包成串地在群里排队出现,红包一个接着一个,掩盖了那些美好的争论。我点开二舅给我发的一个专有红包,五百块。微信里的热烈讨论让原本的担忧又沉浸到心底的深处。

我在菲律宾亚马逊公司上班一年有余,做的是我当时在深圳的老本行——客户服务。去年汇率持续下跌,让我税后收入已不足一万人民币。还好,这个薪酬跟当地人比,实属罕见高薪,维持往常生活水准不是难事。

2022年,未婚妻怀孕,我们在马尼拉又举目无亲,我就把房子退了,跟她一起去距马尼拉两百多公里远的碧瑶市,在她父母住所的附近找了一栋房子租住下来。如果感染了,也好有个照应。

墙是白的,却白得不干净,潮湿的雨季让白生出斑驳,人站在这样的空间里,便觉得霉味徘徊在鼻孔的下方。衣柜是老式的棕色,像十几年前中国普通家庭流行的样式,一拉开门,就看到漫天飞舞的尘灰,正在修路,也不知何时能够完工。隔壁有陌生的狗叫,听得我心烦意乱,我是一个对狗没有任何爱心的人。我想是否要租下这里,和有狗看门的邻居为伴。未婚妻并不怕狗,这里离她父母的房子只隔了不到半个街区。她说,租下来吧。

我付给了中介定金,租下了这栋两层的房子。我雇了当地人打扫,又添置了一些二手家具,布置好后才和未婚妻搬进来。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还好我们都并未淋到雨。我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流过的雨水,觉得这样的雷暴很像我故乡潮汕的夏天。阳光如瀑布,雨水也如瀑布。小时候,我经常上到楼顶的天台上,走入落了一地的阳光,晒得皮肤的毛孔长出丝丝的痛痒,眼睛前方都是密集的斑驳墙面。居高临下希望拍出时间痕迹的本地摄影师,最喜欢在这样的露台蹲点。那些被雨水冲刷出的斑斓线条就像是被刻意做旧,显示出这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南方城市。

我在这个热带国家,不过是往更南处去了。这里的雨和风,能让一个城市几近毁灭或者临时瘫痪。我并非没见过台风,但这里的频发与剧烈还是让我颇为吃惊。住在不牢固的房子里,听着外面嘶吼的雨声,不知是房子晃动了内心,还是内心的摇晃撼动了房子,新奇中又有担忧,觉得自己会客死他乡。还好碧瑶是山地城市,气候和宿务不同,即使是在雨季,会发生山体滑坡,但是风的叫声没有平地那么恐怖。不过,碧瑶12月的天气阴冷潮湿,风衣外套是免不了的。

我打算等一会儿雨过天晴,拉上未婚妻跟我一起到外面的街上走一走。低矮的刷成粉红或淡蓝的房子,是典型的西班牙风格,走在其中,让人心旷神怡。也许这就是热带给人的感觉。虽然流行病还未在菲律宾彻底结束,可熬过慌乱的几个月,人们已经习惯了病毒的存在。而且,随着菲律宾大选的即将到来,各种限制性政策明显放松了很多,周末公园里的人也日益增多。可除了去费尔家,我们还是很少去超市或者商场。未婚妻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为了他。

未婚妻的哥哥每天都会关注热门候选人小马科斯的新闻,见到我时都会跟我聊上几句。他仍然在碧瑶颇有名气的语言学校PINES教英语。他和妻儿住在一栋装修简单的平房里,那里靠近郊区,租金便宜。

费尔南多曾经被调派到宿务市的分校BLUEOCEAN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有语言天赋,会说好几种方言,比如宿务语和碧瑶话,还因为热爱日本动漫学会了日语。我在他调来的当月成为他一对一的学生之一,那是2019年8月上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异国他乡生活三个月。街上遍布的英文招牌与那些写满英文的食品外包装都在提醒我,我将度过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告诉我,费尔南多是一个过时的西班牙名字,无论是菲律宾语还是文字,都暗藏菲律宾被西班牙殖民的历史。他说我可以叫他费尔。他非常聪明,经常自嘲貌不惊人,身材矮小。他只有一米六高,也许是早期跟随父母东躲西藏的生活让他营养不良,抑或继承了来自母亲的身高基因。

幼年时,因为地区政治与宗教冲突,牵连到了本就不安分的父亲,费尔一家连夜逃离棉兰,暂居在马尼拉郊区卡车车厢改造的房子里。母亲将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个破旧的二手空调,为的是让他们可以持续地待在屋子里,不需要在外面消夏。郊区没有那么多可供乘凉的树,即使有,也被母亲砍来烧饭。收拾父亲残局的母亲有着惊人的能量,从来不会让他和妹妹饿着。

那是一个混乱地带,费尔亲眼看见年轻的人们在他眼前抽大麻、海洛因,成为瘦骨嶙峋的瘾君子;也看到帮派之间的追逐打杀,有人在他面前一头倒下。母亲外出打工,他履行起母亲的责任,守着妹妹,黄昏之后不让她出门。后来,母亲又做出了果断的决定,带着他们投奔碧瑶的舅舅。不久,在马尼拉混不下去的父亲也来到了碧瑶。自此,他们就在碧瑶生活下来。如今,他的父母依然租住在从前破而小的房子里,每个周末他去探望父母,都会惊讶这个地方怎么能容下他和妹妹。他说,如果不是他母亲,他可能已经走上歧路。

他的英文水平在教师群体中也是佼佼者。他喜欢看美剧,学了很多地道的表达,讲英文时几乎不带菲律宾口音。课上,当我用有限的词汇努力表达意思,他总能迅速猜出我要说的话,并教我一些英文俚语,诸如He is average Joe之类。遇到一些他认为我可能不知道的生词,都会问我,是否知道这个词?我一边说No,一边拿起手机的词典软件查词。起初我都习惯看中文解释,但英文词里的语法和意思多种多样,让我闹出不少笑话。花了一个来月才适应这个全新的语境。

2

我用了两个月,在一次又一次搜肠刮肚的英文表达中,和费尔建立了互信的关系。他说他的梦想是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让家人有个永久居住之地,而不是半生漂泊。他这么一说,让我发现世界上无论是居住在发达国家还是不发达国家的普通年轻人,都背负同样的住房压力。

费尔也有过好时光,那是他们全家寄居在叔叔家的时候,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住在那样的大宅。后来,叔叔出事了。他微笑着,尝试记起那模糊的往事。

在监狱里度过好多年的叔叔一出狱就被不知名人士暗杀了。费尔从未想过有一天,新闻里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八九岁时,他跟父亲去监狱探望过叔叔。据说作为一座城市的前领导者,叔叔有自己的独立牢房,并未吃多少苦。

叔叔去世后,家乡的媒体发了新闻,那是2000年左右的事。自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提自己与弟弟的过去,他们一家与后来搬到马尼拉的堂弟一家彻底断了联系。听说他们在马尼拉一直过着优越的生活。费尔的语气平静而空旷。

费尔从不参加学生们的周末聚会。学校地理位置优越,周边有国际五星级酒店,也遍布很多小酒吧,周末都是语言学校的学生。在昏昏暗暗中,一打又一打的酒被端上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喝得醉醺醺,这是拿酒祭祀学习压力的好时刻,这是把内心的压抑借助酒精释放出来的时刻,这是老师与学生的界限被打破的时刻,这是欲望登顶的时刻。可是费尔一如既往地冷静,他说学校有规定,除了上课以外,不能和学生有任何接触,不然会被警告或者开除。他从未卷入狂欢,谨言慎行。

学生们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嘛。他仅是报以一个典型的礼貌性微笑,然后回到不远处的宿舍玩借来的游戏机。见惯了来来往往的学生,他觉得这样的友谊点到为止,有明晰的边界,才是语言学校的老师与学生的相处之道。

他走路去学校,在宿务时,学校提供的宿舍是海边的酒店——一栋有上百间客房的大楼,语言学校的老板租了其中的一些,作为派遣而来的老师和学生宿舍。他盯着大楼时,会想闲置在家里的那辆二手摩托车应该保养了,他应该要打电话让父亲帮忙骑去更换一下润滑油,不过他不想告诉父亲钥匙放在哪里,父亲一定会加大马力到处开。它是迄今为止费尔买过的最昂贵的东西,花费超过两万比索。在碧瑶时,费尔住在山下,每天骑车去学校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他喜欢热风刮过脸颊的感觉,就像把脸上的疙瘩慢慢刮净。他的脸上有一些青春痘坑,让原本端正的五官逊色不少。有时,课程结束晚,没有吉普尼,他会顺路载女同事回家。也有一两个对他有意思,但那时刚工作的他,对感情还很迟钝。说到这里时,他为自己的不解风情哈哈大笑。当时,我们去了宿务市著名的教堂,在麦哲伦十字架前,他跟我说了以上的话。那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周日,教堂已经挤满了来听布道的人。

我排队,跟普通游客一样在十字架前面拍了照。这个位于街心的景点会让每一名慕名而来的人大失所望,走进去,抬头看小小的椭圆的穹顶上面,都是关于宗教故事的粗劣壁画,和麦哲伦传奇的人生不是很相配。费尔说岛上的信仰起源于麦哲伦时期,不接受天主教的当地居民都被屠杀,不过麦哲伦也遭到报应,被当地人砍成重伤,死在回国的船上。那名当地人被奉为英雄,以他名字命名的拉普拉普市属于宿务管辖的区域。

我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周末旅行,去过拉普拉普市的马克坦岛潜水景点,虽然学校就位于马克坦岛上,但是团体的费用比散客价便宜很多。这里不缺沙滩、阳光与清澈的海水。不会游泳的我只是坐在出海的船上看着同伴们一个一个跳下去又浮上来。我对海底世界不感兴趣,即使教练说浮潜是安全的。我记得那是某一天的凌晨,太阳慢慢地蚕食夜色,光散落在海面上,像鱼的鳞片。我能察觉到自己望向海面时的紧张,我的肩膀微微缩起,像个鸵鸟把自己保护起来,巨大的海面仿佛要把我卷进去,往年台风的余威藏在其中。船上只有我自己,即使耳朵有从水底传来的陌生而奇异的声音,我仍然感到一种完全陌生的孤独。这是一种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的环境下的孤独。我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底料,才能搭配出这种让人难以忍受却又迷人的孤独?

在宿务的费尔也有相似的孤独。无论身在何处,他都对周边所有的事物保持警惕,从未跟任何人建立起长久的联系。他说自己不需要朋友的原因可能源于早年的不断迁徙,从一个临时的家到另一个临时的家。所有的记忆都被一张单薄的花帘子一分为二,这边是他的床,那边是妹妹的床。一直到结婚,他都未曾拥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男的无所谓,女的就比较麻烦。他说。

在我们还不熟的时候,有一次,口语课上的主题是故乡。他的语速快了一些,仿若一个跳远之人,想一气跨过故乡。他略微尴尬地谈及故乡应该只有一片小小的废墟,因为台风过境把那些铁皮屋都摧毁了,那是从大宅搬出来后住过几年的地方,台风让人居无定所。

接着,他问起我的情况。我说自己出生在广东的一座小城,后来在深圳打工。他惊叫,是不是华为公司总部所在的地方?我说是。然后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手机——华为。后来,我才注意到学校里大部分老师所用的手机型号都是过时两三年的中国品牌产品,在他们的口碑中无一例外是好用与拍照好看。话题的转换让故乡这个主题不再那么沉重与难以继续谈论下去。意犹未尽之时,大楼的电子铃声响了,我不得不收拾课本走出来赶去下一个上课用的隔间。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课程间隔只有五分钟,这样的密集与忙碌让我觉得比自己在大学时更有效率。我在一所默默无闻的技术学校读了三年,取得了大专文凭,毕业后来到深圳,在一家小公司做客户服务,积攒了一些经验,便进入外包公司专门负责DW手表的客服工作。我来菲律宾时,这个瑞士品牌的手表在网上线下卖疯了,我却在它最辉煌的时期离职了。朋友的代购要求都被我一一拒绝,我并未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客服,购买渠道和他们毫无区别。

3

威廉不仅是费尔的学生,也是我的舍友。周五下午最后的课程结束,他就结束了全部的学习,周日他就要回到台湾继续当码农。他约费尔在周六学校附近的红酒吧聚一聚。费尔拒绝了。威廉在宿舍经常听我提到费尔,知道我和费尔关系好,央求我去跟费尔谈一谈,那是他在菲律宾最喜欢的老师,也许以后他和费尔很难再见。说完费尔,他接着说,这世上还有很多国家他没有去过,接下来的行程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全球旅行。威廉故意留了一小撮胡子,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日本电影里忧郁的男主角。他在家写代码,工作自由,收入颇丰。那是一个我们都知道分别在即的夜晚,我们一起凑钱买的大风扇在我们身旁哗啦哗啦地吹着,电费太贵,我们不轻易开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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