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拉圣果

作者: 李衔夏

冬柠已经很久没有涂口红出门了,她开始习惯自己的素面朝天和生活的平淡安稳。从前的她有点像只小母虎,李红兵稍有不合她意之处,她便骑到李红兵身上,咬他抓他。导致这一改变的原因大概是幸福所产生的信任感吧,冬柠不再需要争取什么、证明什么,她的唇色天生比较寡白,不涂口红就显得气色苍弱,但好处是随时随地心血来潮便能爽畅地亲吻李红兵,以前涂了口红,李红兵总会一把推开她,脸上满是夸大的嫌弃与逗趣,然后两人亲密地一番追逐扭打。好玩是好玩,但终究不是冬柠最惬意的状态。她越来越享受与李红兵在大街小巷旁若无人地深吻,有种说法是当街亲吻的男女基本是刚开始关系的热恋情侣,老夫老妻都是躲在家里或某些隐秘角落施行甜蜜的。冬柠认识李红兵已经十年了,结婚也早过了七年之痒,他俩都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努力把热恋的甜蜜延续下去。这点冬柠内心可谓相当满意,她深感自己没有选错人,刚认识不到半年,关系还未确定时,她已经暗许芳心,认定李红兵是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她具体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坚定,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化学反应吧。他俩之间唯一不安定的因素,应该是没有孩子吧。不是生理原因,而是李红兵的主观意愿,他说要为音乐理想奋斗,孩子肯定是拖油瓶,也会是他俩爱情的阻隔。开始冬柠是极力反对的,她是数学专业毕业的,自然明白两个点顶多连成一条线段,三个点才能画出实体面积,她甚至担心他是没有计划跟她过一辈子才不想要孩子的。但思忖着时间一定能劝服李红兵的,没承想后来改变想法的反而是她。确实,少了孩子,他俩的生活少了很多庸俗,他俩的爱情和青春更加保鲜,冬柠可以永远当他的酸酸甜甜的小公主。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彻底放弃做母亲的梦想之后,李红兵突然提出想要一个爱情的结晶,男孩女孩都好。冬柠真正心惊的是,在李红兵口中,爱情的阻隔变成了爱情的结晶。

李红兵是个工作狂,平时很少陪冬柠逛街旅游。有时冬柠提出假期给心灵放松的想法,李红兵总会口吐他自己的那句名言以否决:假期的真意是什么,成功者是无所谓假期的,假不假期都可以去玩,而非成功者又分为奋斗者与非奋斗者,假期就是给奋斗者与非奋斗者拉开差距的,是给奋斗者把非假期也变成假期的。换了别人可能会受不了,但冬柠却感觉很踏实,在她心目中,沉迷于工作的男人最让女人沉迷。他们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李红兵写的歌曲逐渐打开了销路,流行歌已经不再流行,他转变思路,开始为一些乡镇政府和村委会写红歌、村歌。从前他热爱的是摇滚,慢慢发现原来自己是写民谣的料,局面变得开阔,他不时会受邀参加乡村文艺会演,唱两首自己写的山歌。李红兵多次建议冬柠辞去培训机构辅导老师的工作,多到外面走走看看。但冬柠不想跟社会彻底脱节,总得让自己的人生有点精神寄托。令冬柠感念的是,李红兵跟她外出散步或办事,从不遮遮掩掩,就像一对普通的邻家夫妇,自然大方。李红兵酷爱读书,平时总是疯狂地挤时间阅读,就连拉屎、坐电梯都不放过,因此他总能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哲语,他喜欢把四个字挂在嘴边:至德庸行。李红兵老是嘲讽冬柠不爱读书、不思进取,冬柠总回以“女子无才便是德”。李红兵有时会幽幽叹道: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最亲密的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横生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冬柠自信道:两个人身体距离越远,心灵距离越近,彼此可以看得更清,如果我们之间相隔一个宇宙,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伟大的爱情了。

某种程度上说,李红兵专注于工作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他从小是个内向害羞的男孩,冬柠至今记得,李红兵向她表白时那副仿佛置身北极而嘴和手禁不住颤抖的可爱模样。音乐创作与演练是一桩孤独的事业,李红兵真正需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这样他反而觉得无比舒适。阅读让他的精神丰沛充盈,而日渐的成功则给了他自信与坚毅。李红兵跟冬柠在一起时,冬柠仿佛就是他的一只口罩,能够为他挡去众人的目光。走在大路上,似乎所有人都不认识他。可以说,冬柠就是李红兵的一台钢琴、一把吉他,让他能够安心自在地绽放光芒。冬柠喜欢翻看李红兵的手机聊天记录和学生纪念册之类的任何可以更好地了解李红兵的资料,她曾读到过李红兵大学时的班主任对他的一段评语:当你看到面前这个腼腆得近乎木讷的男孩,以一种极其安静的姿态,适应着周遭的种种喧哗,你很难不去关注他对青春的真正态度;相比大部分年轻人在迷惘、自怜甚至愤怒等情绪中沉积出的脆弱与狭隘,他的青春特质,显得非常单纯与奔放;他的世界似乎比许多同龄人的世界要辽阔,他的思想虽然也像许多同龄人一样不太成熟,却透明而富有张力;他的生活充盈着梦想与追求的坚持,充盈着不断挑战的勇敢与热情;能在年轻的时候,就清晰地意识到未来,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也是对青春的最好交代。冬柠遗憾于她与李红兵是毕业后才认识的,好看的皮囊成百上千,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她很想看看当年那个腼腆得近乎木讷、透明而富有张力的男孩究竟是什么样子。都说基因的力量很强大,之前她之所以很想给李红兵生个孩子,是因为她想通过孩子捕风捉影一下李红兵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模样。她是为了他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在这座城市她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交心的朋友,她对世界唯一的好奇就只剩下眼前这个自己托付了终身的男人。未来可期,因此毫无乐趣;曾经不再,反而令人着迷。

她承认自己有一点老的感觉了。才三十出头,她的皮肤已经不再鼓绷,眼眸也不再是两座发电厂,她开始热衷于回忆。之前冬柠谈过七个男朋友,也可能是八个,最短的一段关系只有一晚。那个男生傍晚向她表白,她点头了,两人在江边走了四个钟头,那个男生迟迟不肯回去,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只手隔着衣服来回摩挲她胸罩的背带。冬柠知道他想要什么,她不喜欢这种有心无胆的人,本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一旦不够坦荡就变得无比龌龊猥琐。第二天醒来就给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只记得那个男生在亲吻时唾液分泌特别旺盛。冬柠是李红兵的初恋。有时冬柠会替李红兵惋惜,他只经历过一个女人;但有时她又会羡慕他,初恋就是一生所爱,一生只谈一场恋爱,多纯净美好啊!冬柠庆幸于自己是在有了一定恋爱经历后才遇到李红兵的,否则她绝对无法欣赏到他的好,这才是她最好的时候。她就像一枚柠檬,初时奇酸呛人,要在爱液里浸泡充分,才酸甜适中,释放出清新可人的美味。冬柠听说非洲有一种神奇的果子,叫蜜拉圣果,或者神秘果,放在嘴里嚼一会儿后再去吃浓酸的东西,酸味都会变成甜味。冬柠虽然没有吃过,但她觉得,李红兵就是一颗蜜拉圣果,能把她这枚柠檬变甜。李红兵身上有一种魔力,能让原本发量稀少的冬柠愿意剪齐腮短发,能让超级怕痛的她坚持穿高跟鞋,能让只喜欢黑白两色的她绽放出彩虹的艳丽光芒。虽然冬柠曾经被不少男人解开过衣扣,但能让她自己主动解开衣扣的男人有且只有一个。对冬柠来说,这很重要。

最近,冬柠的闺密余洁遇到了烦心事,老找她倾诉。六年前,余洁被一个男人强暴了,那个男人后来被判了刑。余洁总是桃花运爆棚,好容易从阴影中走出来,四年前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开始自然是隐瞒过去的经历,婚后关系稳定了,便在一次吵架和醉酒后吐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丈夫自然很难接受,但真爱最终战胜了,丈夫选择了包容与怜惜。最近强暴余洁的那个男人即将刑满释放,余洁夫妇的平静生活暗流涌动,关键是那个男人还跟他俩住在同一个小区,余洁丈夫一想到那个侵犯过自己老婆的男人有可能天天碰面就火冒三丈、龇牙咧嘴、浑身颤抖。他用刚毅的眼神对余洁宣称:之前他的罪就判轻了,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代表人民对他重新判决吧,等他出来,老子杀了他!余洁对冬柠说,自己最害怕的二次伤害终于发生了,当年已经天塌过一次了,如果这次发生命案,生活必然又是一次彻底毁灭,他俩的孩子才刚上幼儿园啊,但她又确实无法面对那个男人,确实不得不感谢丈夫的丧失理智。冬柠问道,你们不能搬离那个区域吗,甚至去别的城市?余洁一脸死灰,我们都有稳定的工作,离开何尝不也是山崩地裂,而且你这种蜜罐里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我要面对的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人,而是一道深藏心灵的伤疤,刻在心壁的悲剧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真正逃避的。我有时真的赞同老刘,那个人必须死!冬柠突然觉得很震惊,转念又感到很唏嘘。当她将此事转述给李红兵听时,李红兵也只能沉默以对。冬柠问道,如果换了是我被强暴了,你会怎么做?李红兵佯装严肃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那个男人结婚了,我去把他老婆强暴了,这样大家就公平了。冬柠扑哧一笑,你一天到晚就盼着睡别的女人,你肯定还巴不得我被更多男人强暴呢,这样你就可以用报仇之名睡更多男人的老婆了,哼!李红兵呵呵笑道,杀人要偿命啊,强奸顶多判几年,放出来又是一条好汉,这样报仇才划算,强奸一个强奸犯的老婆,想想都觉得牛。冬柠双手掐住李红兵的脖子,你要真敢,我一定剪了你!李红兵反手抱住她,压倒在床,在被你剪断之前,先物尽其用一下哈。

李红兵也有一个他想杀的人。其实每个人可能都会有闪过想要杀死一个人的瞬间,也许是别人,也许是自己。而这个别人还不一定是与自己有爱恨关系的,在加缪的《局外人》里,主角默尔索就在阳光的作用下杀死了一个陌生的阿拉伯人。李红兵虽然不至于那么荒谬,但他在读到那一段时,着实为阿拉伯人流下了泪水,原因是他从小使用阿拉伯数字,可以说阿拉伯数字已经是他母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了,那么阿拉伯人就是他的亲人。为此,他写过一首名叫《刺杀局外人》的歌,灵感来自他某天散步,一只脚踏入广场,另一只脚还留在广场外面,前半身属于有限,后半身属于无限,他被分裂成局内人与局外人,当他后面那只脚紧跟着迈入广场,他彻底置身有限的局内,也就杀死了那个所谓的局外人。李红兵为音乐梦想奋斗,实则就是每天把昨天那个自己杀死。他像蜜拉圣果一样努力让酸味的生活变甜,但他也深深明白,蜜拉圣果是红色的,想要逆天改命必须付出鲜血代价。在这层意义上说,冬柠是他的船锚,是他无惧狂风巨浪的勇气所在。无论她怎么变化,内心永远住着一个小女孩。她像丛林里的一个标记,让他能看清自己走过了怎样的路,以免陷于迷失。因此,他把小女孩宠成小公主,一开始他不想要孩子,是不想给他俩这段关系增加变数,是不想让冬柠的胯骨变宽,不想让她有制乳厂的工作经历,不想让她滋生身为一名母亲的好脾气,柠檬还是应该保持必要的酸度,否则就不成其为柠檬了。

李红兵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神启之人,他不会任何乐器,口哨除外,居然会写歌。后来他知道唱作歌手吴青峰也是这样,信口啦啦啦,就啦出来一段崭新动听的旋律。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某个夜晚,李红兵被一个响雷吓醒,就怎么都无法再入睡了,无聊地望着窗外月亮化成一片的白光,突然几个音符闪过脑际,汇成一小节乐曲。李红兵并没有发声,却着实听到了一段天籁,惊为天人。他第一次感觉到,音乐与耳朵无关,音乐属于心灵。他不会记乐谱,因为害怕忘记,所以反复吟唱,更加不敢睡了,就这样一直亢奋到天明。重复低哼时偶尔会画出一些新的音符,逐渐铺展成一首完整的歌,从此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作曲。就在李红兵更小一点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神奇的事,某天他在玩耍时翻出了一本尘封的粤曲歌词集,里面好些歌他居然会唱,这都是孩提时代祖母一天到晚赏听粤剧的熏陶所致。其中有首《帝女花·香夭》,中间有两句他怎么唱都不顺,大半天为之困惑,达到了茶饭不思的境地。终于在精神极度疲惫的情况下睡着了,他居然在梦中把整首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唱完最后一个音后,伴随着一种功德圆满的幸福成就感,充沛舒适地醒来,他马上哼出那两句唱不通的歌词,旋律响起了童年记忆中的原音。他至今记得那一瞬间他拍了一记爽脆的大腿然后欢呼着蹦起来的画面,如果当时手里正好有一个篮球,他坚信自己可以飞跃到扣篮的高度。后来他专门去学了记谱,也买了个电子琴,用一根手指摁键提升作曲的音准,写歌慢慢进入成熟阶段,虽然速度较慢,但二十多年坚持下来也积攒了上千首作品。对他而言,写歌才是正业,他知道自己没有唱歌的天命,技巧再好,嗓音不够独特,辨识度不高,永远不可能成功,因此唱歌只是一种辅助,刚开始没人唱他写的歌,他只好自己唱。李红兵的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听众:一个是冬柠,在聆听他唱歌时两颗眼珠子会像星辰一般亮晶闪烁;在冬柠之前还有一个苏凡,一个爱笑的女生,牙齿整齐洁白,有时候即便不笑,眼角和嘴角都会挂着一抹淡淡的欢愉,淫淫的、贱贱的,但李红兵感觉到她的内心对世界充满了信心与欣赏。他有幸亲睹过一次苏凡喝酒后的样子,白里透红的脸,神色迷离而羞涩,身体自然摇摆律动,仿佛一眼温泉,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暖意和活力,能把一切寒冰和郁结的悲情融化。李红兵曾经上网搜索过苏凡这个名字,林林总总的东西出来很多,有意思的是有一种苏凡奥秘果,也叫卡坦菲或者西非竹竽,它提炼出来的卡坦精是世界上最甜的物质,甜度是蔗糖的六十万倍。更有意思的是,苏凡奥秘果与蜜拉圣果都主要产自同一个国家,非洲的加纳共和国。李红兵一生的努力就是成为像蜜拉圣果一样的好男人,因此,他后来渐渐明白,他和苏凡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苏凡奥秘果已经足够甜了,她压根就不需要蜜拉圣果。有些独特而伟大的功能,对不需要的人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李红兵追求过苏凡,但并没有成功,因此,这并不能算是他的恋爱经历,只是他未曾跟冬柠提过罢了。冬柠多次旁敲侧击或者单刀直入地问过李红兵之前的恋爱历史,他觉得没必要说,或者不想再提起,又或是担心冬柠介意,总之就只说没有,后来不知怎的又演变成了冬柠是他追求的第一个女孩,为此李红兵苦恼不堪。一个秘密衍生出了一个谎言,像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爆炸。他无法想象冬柠知道真相后的剧烈反应,那必将是一个柠檬炸裂时酸液横飞、恶臭难当的世界。他爱冬柠,希望冬柠可以永远开心快乐,因此他暗忖要把秘密保守一生,一个谎言如果至死也不被戳破,那么它就可以成为真相本身了。但就像强暴余洁的那个男人马上就要出狱一样,久违了十年的苏凡再次出现在李红兵的生命里,成为一个不得不面对又无法面对的问题。那天他在街上远远就认出了苏凡,那抹刻骨铭心的浅笑,兵荒马乱间他佯装呕吐,面朝一棵大树捂嘴干呕,直到眼尾余光确认苏凡已经走过去了。李红兵隐隐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苏凡突然发生意外死掉了,那该有多好啊。他甚至想到要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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