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糖

1

罗辉在家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整天除了打打游戏，就是看大街上的人。他两块钱刷个公交票，可以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然后，再换一辆车。他看各种各样的人的表情，忧伤的、喜悦的、苦闷的、无助的……他大脑里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想把每个陌生人的脸装进去，一切都重新来过，他感觉这样的生活太有意思了。有时候他改坐地铁，地铁稳当，那天他专门拿了速写本，在地铁上画人像。他选中的第一个人，是坐在他斜对面的姑娘，应该是个大学生，头斜靠在男朋友的肩上，两人正看着短视频。女孩长发披肩，安静内敛，脸上没有那些多余的粉饰，干干净净，就像唐糖。罗辉突然想起唐糖，心里还是被刺了一下，但痛感很快就过去了。罗辉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画好了姑娘的速写像，他拿着画像和姑娘打招呼时，女孩还以为是罗辉找借口和自己搭讪。他把画拿给他们看，女孩惊呆了，真是神似自己！那天，正好有好事者把这些拍了下来，发到网上，标题为《地铁2号线的神秘画手，在等对面美丽的你》。那个视频一下子火了，等他隔了一天再去坐2号线，他刚拿出速写本，有人就认出了他。这个世界真是神奇，他本来想过过陌生的无人打扰的日子，没想到一下子成为焦点。

这一天，罗辉瞧准了斜对面一个小伙子，应该是个非洲留学生。快到大学城那一站时，罗辉把画拿给他。当然，又是惊讶无比的表情，罗辉心里很满足、很自豪，他终于做了自己喜欢的事。然后，一转身，他就看到外面即将挤进地铁的唐糖，依旧背着松松垮垮的包。罗辉快速地向后面一节车厢走去，他还是怕两个人无言以对。他看着唐糖进了他原来那节车厢，抓了扶手站着。唐糖，依然是能拨动他平静的心的女人。地铁经过邮电大楼、文化宫，再过了西关十字，看她开始往门口走。唐糖应该是在广场站要下车，罗辉想，他也准备在那一站下车。

他和唐糖之间隔着很多人，他跟着前面的人过安检，上电梯。那天正好戴了帽子，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他又回到了陌生人中间，他想，唐糖也认不出来自己现在的样子。

唐糖从地铁口出去了，罗辉随之也跟上了她，还是隔着十几米远。唐糖一直往前走，罗辉知道，再有两三百米，她就要拐进一个小巷子。

唐糖进了小巷，她感觉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但猛转过身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着地上的枯树叶唰啦啦响。一开门，小糖伸着懒腰蹬着腿，从沙发上下来。小糖在家乖哟，想我了没？唐糖说着，抱起小糖和她亲昵。都说猫是最通人性的，小糖就是。

下班回来太累了，都不想吃东西，唐糖拿了根黄瓜，洗了洗，就简简单单凑合一顿晚饭。看着黄瓜，她又忍不住想起罗辉，曾经有一天晚上，家里只剩一根黄瓜，他俩抢吃黄瓜的样子，她摇摇头笑了笑。她拿着黄瓜，斜靠着沙发，坐在蒲团上啃。小糖跳到她的腿上，静静趴着。每天这个时候，就是她最感到安宁的时候。当初离开罗辉时，她只背了包，抱了小糖就出来了，可见她是对的。没有罗辉，也许慢慢可以被别人代替；没有小糖，她一天都过不下去。

2

罗辉的生活现在简单极了，想看人就坐着公交车满城跑，想画画就坐地铁2号线，总之，这个世界总会有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还挺不错。每天天黑回到家，没有了唐糖和小糖，家里空荡荡的，但也会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

那天，妈妈打来视频电话，说要看看唐糖，让他们俩周末回家吃饭，都好久没见到他俩了。罗辉只能说，都忙着呢，有空就回来。说完，他感觉一身的疲惫。看着地板上的猫窝、猫食盆，突然想起小糖，他们离开快一个月，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刚开始，罗辉以为唐糖只是发发脾气，在闺密家待一晚就会回来，后来，才发现她已经找好了房子。也好吧，那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在一起，不痛不痒地分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把唐糖的东西都打包，按她说的地址叫了美团跑腿送过去，随后，他自己又打车追过去，看见那个巷子，他走了进去。然后，他看见跑腿拿了东西上楼，他跟着走到四楼，他听见唐糖开门取东西，然后关门，他转身就回了。知道自己想念的一个人就在那里，天天按着自己熟悉的方式生活就行了。很奇怪，罗辉甚至更想小糖。

这天，罗辉又坐了地铁2号线，他的对面是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的样子，他几分钟就画了下来。他把画给了他们，征得他们的同意，自己也拍下来发了个朋友圈，配了一句：还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这样老去的样子，我的心是不是已经老了？好多微信好友在下面评论留言，突然，他看到唐糖留了两个字：奢望。罗辉回复了一个“？”，可后来再没有下文。他突然想去看看小糖，对，就只是看看小糖，趁唐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去，就今天。地铁上，罗辉一走神坐过了唐糖租房的那一站，他赶紧下来，再坐回去。

罗辉想起以前，每天下班回家，门一开，小糖喵呜一声就过来了。他抱起小糖，像抱着他和唐糖的孩子，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小糖就是他俩的孩子。刚在一起的时候，唐糖说，别指望我跟你生孩子，我是丁克。罗辉说，太巧了，我也是。他俩真是一拍即合。小糖是啥时候来到这个家的？大概是三年前，一个朋友要调去外地，临走时，把小糖装在一个专用的包里提过来，说让他们暂时代养一个月，等他那边收拾妥当了就来接走。那时候，小糖还不叫小糖，叫汉姆，因为那哥们儿迷恋足球。给一只女猫起个汉姆的名，只有他能想得出。一个月早过去了，那哥们儿竟然一去不回，后来发来消息说，汉姆干脆送你们两口子养着吧，我不来接了，你们多操点心啊。就这样，汉姆正式成为他们家一员，以后就跟着他俩了。唐糖说，既然归我们了，先给它更名，汉姆多难听，它跟我亲，随我名，就叫小糖。罗辉说，小糖，你同意吗？小糖喵呜一声，就算答应了。

小糖给他们带来很多不一样的生活体验。每天上班前先要给小糖填满猫粮和水，换好猫砂。唐糖会喊，铲屎官糖爸，赶紧起来伺候咱闺女去。罗辉就一骨碌爬起来，比闹钟还灵。

小糖，小糖，来吃早餐。

小糖，小糖，我们回来了。

小糖，小糖，我们去睡觉啦。晚安。

……

这日子突然就成了另外一种模式。唐糖说，咱俩一直就这样吧，也不用领证，省得有一天还得分割家产，麻烦。小糖就是咱们的孩子，现在谁家不是拿小猫小狗当孩子养着，就这么说好了，你是糖爸，我是糖妈。好啊，正合我意。罗辉还象征性地伸出手说，来，咱击一个。可是罗辉的妈妈急了啊，她说，这房子早给你们买了，就等着见双方家长，商量办酒席了，可你们现在就这样不清不楚住在一起，算啥呀。罗辉示意，你老人家声音小一点啊，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又不止我们俩。罗辉妈妈说，我不管别人咋样，我就想早点退休抱孙子。你们也别耽误我的事，要不，房子我们就收回了，哪能由着你们这样瞎折腾。今天养只猫，明天还说不定养个啥呢。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你没听说过啊？你们养啥都不如给我养个大胖孙子。罗辉说，还是你老人家了解我，接下来，我再养几条鱼，网购的鱼缸已经在路上了。

罗辉和他妈妈在客厅，唐糖抱着小糖去了卧室，但这些话一字不差都传到唐糖的耳朵里，其实从那天起，唐糖就想找房子搬出去。但罗辉说了，是咱俩过日子，又不是和我妈过，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罗辉又说，走，我们出去吃，完了去花鸟鱼市场看鱼。你真要养鱼啊？唐糖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气你妈才说的。真养啊，不多不少，就养九条，九是个吉祥数，长长久久。罗辉说，你见我啥时候不认真过？

唐糖和罗辉收拾出门，小糖跟到门口，每天都是这样，每天都在彼此告别。唐糖说，小糖，回去，乖乖在家。小糖摆摆尾巴，喵呜一声，还是看着他们。小糖眼睛里蓝莹莹的光，有那种能看懂甚至听懂人类世界一切表达的清澈。罗辉说，真不生孩子了，就当孩子养了，大名唐小糖。唐糖也笑得清澈，对啊，生个孩子多麻烦，避免不了的隔代隔阂、婆媳矛盾、不同的教育观念产生的分歧等，都会一一出现，一想头都大。

3

在花鸟市场，唐糖看中了孔雀鱼，尾处有绸缎一样的皱褶，很漂亮。罗辉说，这个你不懂了吧，孔雀鱼是小缸养的观赏鱼，寿命短，我这缸还没暖热乎呢，它们自己就拜拜了。那就这种，唐糖指着一个缸里的鱼说，罗辉一看，是鹦鹉。鹦鹉的难养之处在于，它们对氧气的要求极高，一点缺不得，所以，只要遇上家里停电啥的，它们就完了。唐糖有点黯然，说，你懂，你都懂，那你自己看吧。她坐到门口的椅子上，根本不看了。罗辉说，不急，先看看，过几天等把鱼缸收拾好再来选。

这时候，罗辉好像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的专业是美术设计，他却在公司做了一名小助理，一天上班啥都得听主管的，主管让他向东，他不能向西。就是在那天，主管让他把地产大亨柳重阳的详细行程弄来，罗辉最讨厌本地那些腆着大肚子的油腻暴发户，一身的铜臭味，见了谁都吆五喝六的。罗辉说，要弄你自己去弄，我还真就不想干了呢，他摔了一声门，然后一挥手就辞职了。唐糖快要下班回家时，接到罗辉的电话，说正在楼下等，主管把他那串钥匙都拿去了，回来才发现自己家里进不去了。

唐糖回来了，就在门口的鞋柜里藏了把钥匙。她说，这是你的房子，你是主位，男左女右，钥匙就藏在左脚的鞋子里。

罗辉才说，我今天辞职了。

唐糖好像也不惊讶，反应很平淡，就“哦”了一声，再什么都没问，准备放水先冲澡。天太热了。

罗辉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啥辞职？

唐糖一笑，为什么要问，你迟早都要辞的，只是比我料想的早。

罗辉说，一天干得太憋屈，低头哈腰的，总要给人装孙子，感觉自己真变成了孙子一样。

唐糖说，这不很正常吗？你不想装，那你就努力啊，你当爷，让别人给你装孙子。说完，她已经去了卫生间，水哗哗地响起来。水像一种乐器，开始弹奏，开始是在灰色瓷砖上，像管弦乐一样奏出了混合音。后来，就移到唐糖的身体上，音调轻柔了许多，如小提琴演奏一样悠扬。水在演奏，就像罗辉公司的主管一样，随便拿起文件一摔，就是一种打击乐。对，罗辉是把它们当成音乐，才待了这么久的，要不早辞职了。罗辉躺在沙发上，小糖跳上来，轻轻踩着他的胳膊、他的肚子，最后趴在那里，咕噜咕噜，像小号一样开始演奏。这个世界的声音太多了，如果把它们都当成音乐，也不是那么复杂。所有的声音汇起来，就是一条宽阔的河流。罗辉想到音乐组成的河流，他突然想，真该去看看那条河。

唐糖还在冲澡，罗辉一个人就出了门。

4

罗辉太熟悉这条河了，哪里宽阔，哪里有激流。冬天和初春，水位下降，水面清澈，一眼就能望见河底，河底全是安安静静待着的石头。这里的人都喜欢捡石头玩，冬季是最好的时候，好多石头都在河滩里裸露出来，选一个下午，或者黄昏，一个人或者三五成群，踩着石头找石头，会突然发现脚下踩到了宝贝，拿到水边去清洗干净了，果然真是宝贝。石头给了罗辉很多无限的遐想，可是和唐糖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去过。唐糖说，石头有啥好玩的，有猫好玩吗？

现在是水流最大的时候，河水浑浊，黄昏的河边，到处都是纳凉的人。罗辉又感觉如此陌生，生活中，每个人就是被无数陌生的东西日夜填充，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罗辉一个人在河边荡来荡去，就显得河流更加宽阔。这时候，王凯打来电话说，哥们儿，出来喝一杯？听说你失业了，咱贺一个。辞个职有啥好祝贺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你从哪儿听说的？罗辉挑了个人少的地方回问他。网上呀，你家唐糖的朋友圈里。罗辉挂了电话，赶紧翻看唐糖的朋友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则寻人启事，直接把他给出卖了。

寻人：一米八○失业人员，于下午六点半从南滨河路十字走失，穿灰T，牛仔裤，鞋子不详，如遇见此人，请拨打110，110，110。

罗辉一个电话打过去，唐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就出来不到一个小时，你这么搞有意思吗？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失业，你就满意了？

是没啥意思，也不想有啥意思。我只是给你妈看的，此人如果走失，是自己作的，和我没关系。

罗辉真就接到妈妈的电话，他一看号码就挂了，可他妈妈一直在打。罗辉打了车就往家里赶，走到门口一摸钥匙，才发现自己又进不去。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反身又进了电梯，刚从电梯口出来，就碰到妈妈。

你在家啊！为什么不接电话？你要急死我啊！你们俩这么折腾，究竟要干什么？

罗辉一句话都不想说，此时，他就想找王凯好好喝一杯。但怕妈妈着急，他笑着说，唐糖故意发的，怕一起的狐朋狗友约喝酒，就说失业了，不在线。

有这么故意的吗？她真会出幺蛾子。真没事？

真没事，真没事。罗辉唯唯诺诺，对妈妈低头哈腰地说，看着妈妈匆匆又离去的背影，罗辉心里一阵难过。其实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副样子，对自己的妈妈都绕不开这副德行，今天干吗要那么冲？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情，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还让她着急难过？他越想越来气，又转身回电梯，不到两分钟，他又来到家门口。罗辉敲门，连着敲了几次，唐糖可能从猫眼里偷偷看了，因为罗辉明显听见她走到门口的脚步声，然后又无声消失了，门最终还是没开。他在微信上发了一条消息：这是我家，我有权回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