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在乎些什么
作者: 朱山坡 弋舟朱山坡:弋舟兄,《广州文艺》开了一个“新南方论坛”专栏,已经持续两三年了,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奉该杂志之约我跟你聊一下“新南方写作”这个话题。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知道我向来不善于聊这种理论性很强的东西。小说家们坐在一起也很少聊写作,最多是互相探听一下最近在写什么。大伙也不说真话,经常以“瞎忙,啥都没写”搪塞过去,但过阵子新作品便出来了。我印象中你属于这类人。其实,我理解,写作这事情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道理,口袋里有银两,但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说具体数目。你最近在写什么?
弋 舟:山坡兄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我当然最近也是“瞎忙,啥都没写”。“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我注意到了,不注意也不可能,《广州文艺》搞得热热闹闹,算是文坛这个阶段的“显学”了。兄喊我来聊这个话题,实在令我有些意外,毕竟,我身在西北,跟“新南方”扯不上什么关系。我想,山坡兄找我来谈,可能还是基于对我这个多年老友的信任,对此,我也就只能召之即来了,至于能不能“来之能战”,那就不好说了。我尽力吧。
朱山坡:关于“新南方写作”这个话题,聊过的评论家和作家很多了,他们都说得很好,而且说得越来越好了。我也写过一些文章聊过,没有新的补充了。我是“很南方”的人,接触过很多“很北方”的作家和其他朋友,南北还是有差异的,哪怕在写作上,像厨师炒菜熬汤,用的配方不一样。你是江苏人士,江南基因,在西北生活多年,“南北”在你的身上应该已经融为一体,“南北”对你来说不存在明显的鸿沟了吧,就像西凤酒与洋河大曲无论是单独喝哪一款还是混搭着喝,你都不会排斥了。
弋 舟:不时制造一些新的概念、新的说法,可能也是需要的。这么多年,我们应该也适应了,至少,我部分认可文学有时需要一些“话题”的推动。“南北”之辩的确对我“干扰”已久,我现在不再觉得这是一个“困扰”了,而“干扰”也是一种温和的、中性的干扰吧。因为总还是免不了要常常被人问及,对此,我差不多是当作“寒暄”之一种了。几年前吧,《扬子江评论》搞过一次相关话题的讨论,主旨好像就叫“小说何以分南北”,他们请来了余华,然后一南一北叫了两个70后的小说家,南方是路内,北方是我,谈了半天,各说各话,余华似乎是一个裁定者的角色。现在回忆,完全想不起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是“各说各话”,但彼此之间好像共识大于分歧,部分地认同了文学的确有着南北之分野,更大部分地反对了如此简单地两分世界。至于我,诚如你言,混搭着了,不要说排斥,甚至想要排斥都没有可能,因为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南,什么是北。
朱山坡:虽然你在西北生活,但我觉得你的小说“南味”更浓一些。你声称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理解为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追求,一个作家未必要为“故乡”写作,也没有义务重点书写某个“地方”。因而,我们追求和践行的理念是一致的:自由。写作的自由是可以超越“地方性”的。然而,我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并不局限于“地方性书写”,如果仅仅以“地方性”理解某种写作,那就太狭隘和浅薄了。没有谁会为一个流派去写作,况且“新南方”并不是一个流派。一个作家也是有文化和基因属性的,尽管这些属性并不足以左右他的写作。南方对你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有些东西是血液里的、骨髓里的,我们得认。但有时候试图挣脱一下与生俱来的东西,去接纳和吸收一些陌生的、认知和经验以外的元素,让自己更丰富,甚至淡化所谓的“辨识度”。这可能就是米沃什说的“设法跳出自己的皮囊”。你有这样的尝试吧?
弋 舟:这的确要搞清楚何谓“新南方写作”。有些概念是在文学意义上运行得多一些,有些则可能在社会学意义上超载了。就我们的文学制度而言,各级作协、各级刊物,都有一个“辖区”的归属,那么,为自己的地盘鼓与呼,由此换来辖区政策的青睐与支持,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写作的确也有着“地方性”的必然约束,关于自由,关于无限,我们恐怕都知道那是一个个抽象的愿景,而人的不自由与有限,才是永恒的事实。我们必定受限于自己的才华、自己的禀赋、自己的人格乃至自己所在的物理世界。有了这种对于“有限”的自知,挣脱才有了动力吧,所谓“设法跳出自己的皮囊”,前提必然是依然认识到了有一个皮囊在限定着我们。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新南方写作”没准就是一个积极的倡议了?它或许意在对于“老南方”这副皮囊的反动?
朱山坡:我们写小说的年头都差不多,转眼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已踏入“中年写作”的阶段。写了那么多年,我已经几乎进入“可写可不写”的懈怠阶段,甚至有时候有严重的拖延症,实在无事可干了才坐到电脑前。但如果长时间不写,又会空虚和焦虑,仿佛啥正事也没干。你还保持“兴致勃勃”的状态吗?你的“中年写作”会遇到困境吗?跟年轻时相比,现在写作有什么不同?
弋 舟:不知道同辈都是怎样的,我如今对写作这件事深感厌倦,每每决心要写点什么时,首先就要跟自己搏斗一番。这可能就是困境了吧?毕竟,你我以“作家”行世,一个作家厌倦写作,岂不和一个农民厌倦耕作一般吗?——不,这个比喻可能并不恰当,也许从来就没有不厌倦耕作的农民,而我们,在年轻的时候,的确热烈地爱过写作。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血气渐渐衰退,算是一个缘由吧,但我知道,还有更深刻的沮丧在笼罩着自己。
朱山坡:我们每天都在阅读、写作,都跟当下的文学现场发生关系,都在时代和生活的巨大裹挟中挣扎和喘息。你认为自己是“精神诊所的观察者”,但你在“观察”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观察”你。或明或暗,有形和无形的眼睛在看着你。我们都知道著名的“双缝干涉实验”,同样一个实验,有人类观察者和没有人类观察者,将导致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当你写作的时候,你会假设有观察者在观察你吗?如果没有,写作的时候你到底在乎什么?如果有,这些观察都是什么人?写作的目的和结果会一样吗?
弋 舟:这些问题和“新南方写作”有关吗?如实说,经你这么一问,我得承认:我写作的时候会有某种被观察的假设。因为我实在难以相信,写作者真的会物我两忘,挣脱人的基本限定。观察着我们的,大约是读者、同行、权威,在更高意义上,还有“意义”与“价值”,有那条漫长的文学河流。至于目的与结果,我一下子还想不大清楚,这太复杂了,要分别厘清何谓目的、何谓结果。
朱山坡:不仅是“南方”,包括全世界,文学都在变化。每一个时代都有不一样的文学,不一样的作家。有时候我们会固执地认为,文学中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有时候,又不一定那么自信。正如我们的写作,有时候信心爆棚,有时候意义尽失。到头来发现,“虚无”才是永恒的。所以,写作是需要不断自我赋予意义的,否则就无法进行下去。我是悲观主义者,也经常被虚无主义折腾,但我不宣扬悲观主义,我觉得文学和写作还是意义非凡的。
弋 舟:文学真的“都在变化”吗?是或否,都有足够充分的论据,只看我们立论时处在一个怎样的心情里。你的这些认知我完全赞同,因为你反对了一切,也拥护了一切。这种对立的统一,在我看来,应该算是一个作家比较正常的样子。
朱山坡:我们都是短篇小说的爱好者。我发现一个现象,现在成熟一点的作家好像都忙着写长篇去了。他们是不是觉得短篇小说不好分高下?短篇小说像诗歌一样,评判标准没那么分明。长篇小说可能更容易分出优劣来。为了证明自己,都写长篇去了。我也在写长篇。有一个自我困境:写短了觉得没分量,写长了担心没人看。当然,如果写得好,一百万字也是有人读的。写长篇最大的担心是写不好,耗尽精力而毫无所得。写短篇小说踏实一点,写坏了大不了作废,另写一篇。小本生意,损失不大。有一阵子,大家喜欢写《×××故事集》,就是主题性的短篇小说集。你也出版了《丁酉故事集》。这是挺有意思的写作。我很早便有这种意识。早年我出版有《十三个父亲》。十三篇以父亲为主角的短篇小说,塑造不同的父亲形象。后来写了《风暴预警期》《蛋镇电影院》,刚写了《蛋镇诗社》,凑成了“蛋镇三部曲”,每部只有十五万字左右,都是“以短篇的形式写长篇”。毕飞宇在评奈保尔《米格尔街》时说:“不好的作家可以将长篇写成短篇,好作家可以把短篇集子写成长篇。”这句话鼓励了我。如果一个短篇无法在一部长篇面前秀肌肉的话,不妨拿一部主题短篇集子试试。国外短篇小说不一定都单篇发表,经常是推出“首发的”短篇小说集,也是一种办法。不好意思,一个写不了长篇的人在为短篇小说辩护了。目的很明确,期待你继续写短篇,陪我一起玩。
弋 舟:南北之辩,长短之辩,你看,我们经年就被这些事儿干扰着。我能够理解你的情绪,因为这就是弥漫在我们头顶上的文学空气。在这样一对又一对的比较之中,我是不大愿意分出个高低贵贱的,也分不出,只觉得多说无益,也多说无效,人都是基于自己的“私情”为自己申辩的吧?而且每一次申辩,都会振振有词。山坡兄的写作素来令我敬佩,尤其是你写下的那些漂亮的短篇小说,它们就是我心目中朱山坡的文学样子。至于我等能不能写长篇,结论还不好下吧?其实,不写或者写不好又如何呢?我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长篇崇拜,在今天是怎样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朱山坡:嗯,是这样子。本来已经摆脱了这些纠结,但有时候又忍不住拿出来说一下。写作嘛,有时候是左右手互搏,无聊至极,却又乐在其中。我佩服兄的淡定,从容,目光如炬。西北有高楼,我还得继续向兄学习,无论是写作,还是心智。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