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荆州

作者: 苏二花

小 鸟

陈百奇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不要问为什么。

但事情还得从一只鸟开始说起。陈百奇的鸟丢了。鸟是陈百奇爸爸送的,在陈百奇结婚当天。那天爸爸没有出席婚礼,只托李叔给陈百奇带来这只鸟。

陈百奇爸爸一辈子都在穷途末路上,陈百奇结婚拿不出什么礼物,只能是这只毛都没长齐的鸟。李叔替爸爸不好意思,对陈百奇说:“别看毛还没长齐,但鸟的确是好鸟。来,李叔教你如何调整思路用发展的眼光看这只鸟,喏,品种好,就是说父本母本都好。”看看陈百奇,又说:“你下点辛苦,把它养到毛都长齐全了,它会漂亮到六亲不认。我跟你说,你再教它些琴棋书画、五迷六道,然后你再买个沉香木的笼子给它配上,然后你再把它提到鸟市去,欸,我跟你说,保管你卖个楼价钱。”李叔张开手就着窗户透进的光凭空一抓,放在陈百奇手上,说:“百奇啊你还别不信,城市是个出奇迹的地方。”说着连自己都笑。

李叔不笑还好,一笑,把他矿山穷工人的身份暴露无遗,还得是多半年开不出工资的那种。陈百奇说:“李叔,我爸怎么样?”李叔一把抓住陈百奇的手腕,手上带着遮瞒羞惭的鬼祟,嘻嘻笑,说:“是吧小牡丹,咱是好鸟呢。”这句是对鸟说的,转而把舌头滑了一下,低声嘀咕一句:“就那样。”这句是对陈百奇说的。李叔一辈子面对重叠沟壑和富有矿山,连摆弄个舌头都能达到一吨重。

李叔大可不必,实际上陈百奇的婚礼一点儿也不像婚礼。一共摆一桌子饭,坐着新娘白刁凤满脸冷淡的哥嫂,哥嫂对面是李叔。李叔代表病体沉重的陈百奇爸爸来送祝福。婚礼一派寒素,陈百奇低下头。鸟冲着李叔扑哧一声,拉出一泡两头带白的稀屎。

小牡丹后来是活下来了,长相一般,聪明劲儿也一般,不愧是陈百奇爸爸送来的。唯一一个好处,每天清晨都歌唱。陈百奇爱它,不用笼子关,也不用细铁链子拴腿脚,任它白天在家自由飞,晚上住阳台,高兴了在水盆里洗个澡,不高兴了站在高处骂。陈百奇每次做完家务都要来阳台陪小牡丹坐一会儿。陈百奇话少,看着小牡丹长时间不说话。小牡丹话稠且见了陈百奇就活泛,嘀嘀咕咕说不停,还头摇尾巴晃,还用脸颊蹭陈百奇的手,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鸟不能丢!陈百奇只觉一股冷气打从尾巴骨直杀上来。把家里角角落落都寻遍了,没找到,最后,他看向白刁凤。白刁凤说,你别看我,我可没动你的鸟。

白刁凤话不多,主动说话就更少了。鸟丢了,能主动对陈百奇说这么一句,态度足够诚挚。白刁凤上一次主动和陈百奇说话还是一年前。一年前,白刁凤主动对陈百奇说:“你娶我吧。”白刁凤把“你娶我吧”说得诚挚而坦白,像她在那一刻袒露的胸脯,是竭尽所有的丑和全力以赴的所有美。陈百奇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等陈百奇把眼睛转过圈来,他已经做了一年的内容了。

陈百奇每天做的内容也没多繁杂和琐碎,无非是早起去超市排队买一元专供爱心菜,买菜回来抓紧时间热奶、热饭,这样不耽误白刁凤在七点半左右醒来吃早餐。白刁凤吃早餐的时间,陈百奇要安排好中午的饭食。他中午不回家,白刁凤回家也只有一小时,根本来不及做饭。陈百奇得提前做下准备,便于白刁凤中午回家能快速吃到饭。傍晚六点,陈百奇下班,公交车倒两次,到家也就七点多了,要抓紧时间做晚饭,一天里也就这一顿是能正儿八经吃的了。吃完饭,白刁凤处理带回家的工作,陈百奇收拾碗筷、擦地、掸灰、洗衣服,修理各种小电器以及各种受了小损伤的家物什。

白刁凤文艺,水杯底下有杯垫,咖啡壶上有纱罩,书签尾巴坠流苏,钥匙孔里穿铃铛,花盆里面铺雨花石,书包正面绣个字。做内容的陈百奇,无非是把杯子垫抚平整,纱罩洗出香味来,流苏保持通顺,铃铛不生锈,花盆里的雨花石擦鲜亮,把碗碟杯刷好擦干归位,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洗几乎满满一晾衣架的衣服和鞋袜,再把所有拖鞋刷一遍,所有台面擦一遍,这些都做完了,就能到阳台陪鸟坐一会儿。

小牡丹话真多。

小牡丹说,我就等你下班回家呢,你下班回家从来不用钥匙捅锁子眼儿,从来都是按门铃,你按门铃的声音无比动听。陈百奇指头上捏着一小团肉糜,说:“吃你娘的吧。”小牡丹说,陈百奇啊你发现没,家里有个女人连气味都不一样嘞。说时,冲陈百奇挤眼睛,无比猥琐。陈百奇对着小牡丹左一道右一道,比画一个带有杀气的叉。小牡丹脑子一转开始见风使舵,说陈百奇你看这恢宏城市百千万家灯火,就有一个发着橘色灯光的窗户是属于你的,你说你牛不牛。这是小牡丹一贯的伎俩,无非是骗陈百奇手里的肉糜。小牡丹还说,陈百奇啊,五百万啊,五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我就认识你,还有白刁凤,这得多大缘分啊。陈百奇拒绝煽情,用指头狠狠攮小牡丹的肚子。小牡丹说,我×你妈。抬起屁股照着陈百奇就是一泡两头带白的屎。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打尾巴骨蹿起凉来的陈百奇,可着家找小牡丹。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锅里,衣服里鞋袜里,瓶子里罐子里,直到白刁凤的手机里。白刁凤用冷眼看陈百奇,一句话不说。

找不到小牡丹,陈百奇的恨扎起了马步,此时再看白刁凤脸上的狠,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心境。白刁凤的可恨之处不在不爱说话,是在陈百奇的鸟丢了之后,主动与陈百奇说话,还说得那么诚挚。你哪怕一直不说话,都不能如此激怒陈百奇,连打掉的那个胎儿都不能。

陈百奇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买一辆三轮车。

寻鸟启事:7月6日晚,家住绿地家园的家养小牡丹丢失。鸟为紫色带灰,一岁。一直吃小米和肉糜,从来没出过门,在外完全不会觅食,不知道世间凶险。小牡丹需要精心养护,没人照顾无法存活。可能飞到您家窗户或阳台,请收留并照顾。拜托!

陈百奇把启事发在朋友圈和各种群里,发完后觉着这辈子的事已经交代完毕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也看三轮车能不能挡在别克昂科威的前面。

两个星期后,陈百奇的三轮车正正当当挡在别克昂科威车前。用铁链锁把三轮车牢牢锁在水泥桩上,陈百奇抬头往上看,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拉闭着的。摸摸左胸膛处的口袋,烟还在;再摸裤兜,打火机也在,这事,成一半了。

点燃烟,陈百奇深吸一口。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他亲手安装的,孔雀蓝色,伪植绒面料,遮光不是很好但胜在便宜,此时是拉闭着的却没那么严实,影影绰绰透着光,纸包着火一样。同样纸包着火的还有烟头,火星直往上蹿,烧出噼啪声响。把头后仰,比25层更高的是刚刚降临的夜空。看不出夜空里有什么内容,或者说是夜空覆盖下的内容太过丰富。

充满内容的城市夜空下,有陈百奇的楼。

楼体线条自高空垂下,似刀割的齐整。齐齐整整,四四方方,上下对称,左右对称,一丝不乱,规规矩矩。这样的楼,从下往上看,脖子和脑袋都仰得疼。楼质量一般,地理位置也不好,但价格便宜。烟抽完,把烟屁股弹飞,陈百奇从三轮车上拿出那根试过了很趁手的铁棍,走向楼梯门。

上电梯。

出电梯。

掏出钥匙捅锁子眼儿。

门反锁着。在意料中。陈百奇用脚踢门。防盗门是复式的,中间留小门做通风对流用。门也是当初陈百奇亲自挑的,质量比一般的还要差些,但价格实惠。

三脚之内把门踢开。不能再多。

第一脚,嗵。整栋楼都跟着晃。巨大的声响在楼里受惊的兽一般来回撞。没有邻居探出头来看。越是声响巨大,就越没有邻居。

第二脚,嗵。比第一脚更跋扈。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损毁,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损毁的。这一脚下去小门变形,开裂。

第三脚。陈百奇往后退了三步,贯注全身之力于左脚,嗵,小门变形跌落。陈百奇探进手拨开反锁的锁扣,门开了。一道炽白。

门开了,炽白以喷射状袭击了陈百奇,那是皮肉撞击产生的热量,混杂了体液溢出后起的化学气味,带点儿不太尖刻的酸却掺杂着不可名状的甜,是头皮在汗水作用下袅袅蒸起。炽白袭击下,陈百奇毫无防备地后仰一下,身体蓦地收紧。

等到炽白落下,陈百奇调整一下眼睛和气息,把手里的铁棍握紧,过玄关,朝卧室走去。

卧室里,床上,白刁凤与一切被捉了现场的老婆那样,把被子捂在胸前惊恐地看着丈夫陈百奇。一声轻微窸窣,陈百奇耳朵一跳,旋即转身。那是个来不及穿衣服的赤条身体,从靠近门口的厨房闪出,逃出门外。

陈百奇追出去。那赤条身体比闪电快,是为保命的那种,每一寸骨骼和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本能,是极具真挚的骇怕或是极具真挚的畏惧。赤条身体几个纵跃,已经与陈百奇隔了三层楼梯。陈百奇把手中的铁棍投标枪一样奋力掷下。铁棍下坠的过程,与楼梯不锈钢管撞击出轰鸣,被空荡又深邃的楼道井放大,发出超越本身的声响。

从楼道的窗户看下去,赤条身体奔出楼梯门。以25层的高度看下去,那是两条腿上的一颗黑色脑袋,虽在夜色下但因是赤条条,反着光般地显眼。赤条身体从脑袋下伸出一条臂膀,手里是开启汽车的遥控,他在保命的骇怕和畏惧里,首先拿到手的是车钥匙。

三轮车正正当当挡住的,正是那台亮起灯的通用别克昂科威。

车是无法开走了。赤条身体在这一刻仰起头,望向25层,那里,陈百奇正向下俯视。他们隔着75米的高度居然接住了彼此的眼神并心领神会。赤条身体抬起胳膊对着陈百奇挥挥手,转身向大门走出去,他的赤白身体在小区门房高高悬挂的“八”字灯光下灼目得有些辉煌。

海?妖

“我掉下来的时候,是25岁。或者从树上,或者从楼顶,脚手架上也未可知,甚或是从云端,外星人的飞碟也不排除。我无父无母,这好像是个由来已久的事。这件事的好处是,我有无尽的自由和散漫,我成了长袜子皮皮,轻易拥有乱七八糟的威勒库拉庄,和生活完全自理以及能轻易举起一匹马和一头牛的力量。”白刁凤拥被而坐如同拥城,她不惊恐了,也不打算穿起衣服。她伸出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用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着陈百奇。她驻守城头身披金甲的戍边战士显然得到了撤军口令,今夜,她与陈百奇的对话注定是真诚且赤裸的。“这件事的不好之处是,哪里都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我总是没地方可去。”

卧室里也不再是喷射的炽白,改成气味充塞。仔细嗅去,从里面辨析出来的全是姿势与场面。白刁凤坐在被子里,被子是粉色小格子花色,她的头发在粉色格子上荡漾,如同大海上暗礁里隐藏或居住着的海妖,无面貌,无性别。今夜,她或将要用极具魅惑的声音来击沉陈百奇。那将是世界无与伦比的声音,听到的人无一例外忘记回家的道路。

风吹进25层高楼左第8扇窗户,是七月里难得的干燥与凉爽,劣质窗帘不遮光也同样不遮这七月美好的风。风进了房间,在陈百奇与白刁凤之间流动。陈百奇与白刁凤的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视,拥有25层左第8扇窗户是他的宏大叙事,所以,今夜先开口说话的只能是白刁凤。

先开口不一定是输。白刁凤抬起手,手腕洁白,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她说:“那是一个傍晚,我躺在飘窗上,身下铺着长毛毯子,身上搭着柔软纱被,看飘窗玻璃外沙盘般的城市和蚂蚁般来往的人群,以及更远处为城市镶边的山脉线,目光所及即是展开一轴画卷,万里山河,锦绣城市。玻璃窗里是微微飘荡的白色纱帘,云朵样儿的洁白。房间不是我的,但这白色纱帘是我亲自安装的,它飘荡的时候我有随时会起飞的错觉。那个傍晚,不安静的白色纱帘在微微飘荡,和着墙上石英钟的节拍,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阴谋。我不知道这阴谋是什么,是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来这城市不到两年,就已经耗尽钱财和不切合实际,我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相反,在这个租来的房间里,我只是睡在飘窗上,城市就被我睡在身下,这感觉真好,这让原本狭小肮脏的房间诡异地呈现出旷野一般的辽远与阔大。彼时,窗户切割的方形光影拉长的猴皮筋一样斜斜垮垮,油光水滑的蟑螂在石膏顶上急匆匆行驶而过,蔚蓝天空中喷气式飞机打个白色破折号,装饰着玻璃窗户和我的眼眸。我喜欢这城市,尤其是它各种声音汇聚后的驳杂与喧嚣。你不知道,声音太过巨大反而是静谧的。这是我喜欢的。在静谧之中,我睡着了。”

“那时候,”白刁凤转了一轮青白眼睛说,“我做的梦大多瑰丽,色彩斑斓,场景壮观。”说着,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往凌空里捧出一个椭圆,里面盛放着那时候她做过的梦,粒粒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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