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刃之书
作者: 蒋蓝钝刀
我的父亲是工程师,与温暾的知识人不同,他动手能力极强。他经常用刀。他用刀切割木头模具时,刀刃越钝,就越需要用更大力气,速度大为减缓,缺乏利刃的快感。在这种情况下,稍微一个失误,就会将自己割伤。所以,用钝刀的人必须全神贯注。常识是,钝刀造成的伤口更难愈合。作战的刺刀都是钝口的,我们几乎没见过刃口锋利的刺刀,道理就在这儿。锋利的刀片即使把人割伤,由于伤口较为平整,愈合也较快。
另外一种情况,在于有些刀纯粹是一个人身份的饰品,所以一辈子也不会从鞘里拔出来。即便被拔出,也不像刀。久而久之,从不拔出的刀就因窒息而显得迟钝、懵懂。钝刀是饰品刀里比较老实的一种,它们一般活在书生的腰间、枕头下、粉壁间,或者一场马拉松式的预谋当中。钝刀的作用在于支撑信念不坠,一直在空气里孤飞,成为当事人的脊梁。直到某一天,毫无柔韧、笨手笨脚的钝刀会僵硬地顶痛佩带者的软肋。
记得在青年时代,一个夜晚我在河边散步,一把莫名其妙的刀飞驰而来。刀无声,刀的声音被滞重的脚步声掩盖了,刀固执地一门心思要插进我的后背。冰凉,微痛,直走脏腑,像藏在骨头里的一盒万金油融化了。刃口到达一定深度,被我的骨头反弹落地。见我站立着,偷袭者立马远遁……我把刀捡起来,这是一把钝刀,还有锈迹,刀在地面磕飞了一小块,出现了难看的缺口。这时,伤口的痛扩散开……这是我第一次体会“钝刀割肉”的感觉。以至于多年后脊背发痒,我就想起了那把偷袭的钝刀子。
钝刀不可能获得新生,因为钝刀总是后知后觉,甚至后知无觉,所以它注定已没有机会重新做刀。就像人们无法把松香放回剜开的松树洞,让松香回到原初,更无法把商业广场还原为芳草萋萋的野地。现在的我手握一把钝刀,连一支铅笔也削不好,又如何在如履累卵的修辞当中,走过那狼毛一般耸立的浪尖风口啊?!
钝刀全身布满的红锈,在时光里渐渐变色,一如墨迹,也如同涉水而过的兽群与星斗。铁的气味里混淆着冷汗,钝刀可以抛出一百条影子,刀影的书签插满书房里的间隙。不得不说的是,比起熟人或朋友,钝刀储满疼痛,与我的确有肌肤之亲。
断刀
在刀柄上镶银,银子的风头盖过了刀身。这样的诲人不倦的工艺暗示:刀只是一种身份的装饰物,刀并不需要拔出,所以仅仅让刀柄闪光就够了。
这样的刀本末倒置,容易被意外折断。
镶嵌银片的刀,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躺平,其实是明智的,因为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但是,刀拒绝了闪光和风声大作,继毒药、枭鸣、乌鸦之后,成了黑暗中吃力最大的部分,刀柄升华为最亮的区域。连距离黑刀的修辞最远的红锈,也渐渐爬到了锋脊。于是,刀蛰伏得更深,深到不成为利器,甚至就是一块烂铁。在银子的逼迫下,它唯一的动作,是偶尔侧翻,抖搂掉银子漫溢而来洒在肩胛上的星辉。
刀身与刀柄钩心斗角,犹如浪荡子与贵妇的一场淫奔。
现在,刀柄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管被怎样的梦浸透,刀身不在黑暗之外具形。今天夜里,雷电的长舌舔着黑刀,直到它被无边的蓝与血槽里凹陷的想象所唤醒,于是刀暴起,弹响了十万根弦。所以比嵇康的弦,要多得多。
刀锋还在,但从未拔刀一试身手,刀赤裸在闪电之下,显得懵懂。但刀柄进一步把饰品的迷人之光发挥到极致。
我握住这把刀,才发现刀柄打滑,怎么也攥不紧。用力一挥,吃力的刀身如同一条黑丽的蛇,经不住一双手的一提、一晃、一抖……刀就从刀柄处断开了。
刀身从来没有松弛,它没有尝过血与泪的味道,连青丝和流水也不曾划破过。刀就这样被生生拗断,断口的雪融化不止。所以,黑不再是无解的,就像我们面对一个谜,底牌很简单,被人猜中或故意猜错,但刀身尽力保持平静。镶嵌银子的刀柄,像一根刀的假肢,立即变得又老又丑。
锈刀
偶读《尼采诗集》,其中《锈》这样说:
锈也很必要:单单锋利还不行,
人们会喋喋不休:“他还太年轻。”
这意味着,锈是对过于年轻的一种弥补,锈也是经验的通行证。
而当红锈爬上刀身时,成都龙泉山的桃花正将火烧云举高。当锈的裂纹漫过刀脊,死去多年的亲人从空中俯照,把我的骨头,照射出蜡烛的半透明。
面对山河沉沦,女侠秋瑾喟叹“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我相信是真实的。但我不是“男侠”,所以我的刀噤若寒蝉,看起来,近似缩头乌龟。我有一把无鞘之刀一直挂在墙头,任铁锈将它全身染红,但我知道锈刀不是废铁。因为过于绝望,夤梦而动的刀,终于从午夜的深水里伸出头来,大口呛血……我真不知道,刀何时溜出房门,干了一桩路见不平的事,但它为此而伤。或者,某个动机明确的人,渴望立地领导群伦,就一头碰死在刀上,把自己钉在刃尖吃痛,渴望成为受难者。
我回头一望,发现刀在熔化、变丑……
钟摆停在往昔的暴力当中。铁的怀疑气息与狂奔的桃花在室内游走,让墙壁上簇拥的影子看起来比朋友还多,结构比爱情更稳定。但我想弄清楚,在桃花的掩护下,锈如何安然走过刀锋的独木桥。
今夜,我肋骨剧痛起来,一股大力让我浑身结冰。莫不是,那觊觎的宿敌,早已埋伏在窗下?
血槽
血槽是刀的组成部分,位于刀身上部,与刀背平行的一个或多个凹槽。中国古代的不少刀剑也都有血槽的设计,甚至枪尖、飞镖上都有各自的血槽,只是有的是以雕刻花纹的形式出现的。血槽看上去就像刀剑的眉毛。弯刀也有血槽,那就是蛾眉弯月了。静美。
一般人的理解刀上的血槽是为了放血而预留。实际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刀刺入身体后拔刀时,由于血液的黏度和张力在刀的接触面产生负压,使刀不易拔出,开了血槽可以让外部空气进入减少负压,便于拔刀。另一种说法是,在不影响刀身强度的情况下减轻刀身的重量。因为当刀具开了血槽后,刀身呈“工字形”,加强了结构,同时也减轻了重量。
我赞同第一种说法,血槽抠出来的那点渣渣,竟然可以减轻重量?这应该是日本人的观点吧。至于所谓结构力学的“工字形”,明显是一帮技术主义者在妄测冷兵器时代的水深。
刀的血槽是一只拒绝合拢的眼睛,一直看着主人,当然也斜睨着可能成为对手的周遭。夏天或者置身过于温暖的环境,刀身渗出一层水珠,刀会出汗!长久的休息会让一把刀出汗,以至虚脱。我想起了猎豹——豹子里唯一具有面部泪腺的豹子,快若闪电的速度,过小的、威势不足的头颅,需要两道泪腺。研究人员将猎豹的泪腺比作印第安战士的战妆——主要作用是威吓对手。那么,泪腺分泌的,就是恐怖。
刀的血槽是泪腺。它的河床流淌血、自己的汗,当然还有幽深的杀气。
为刀开光
黑泽明对一个人说:“你锋芒毕露,这是你的弱点。你像把无鞘刀,锋利,但好刀应在刀鞘里。”
这话充满哲理,好刀不在明处闪烁寒芒,好刀应该躲在鞘里,一直醒着。
男人的本质包含了某种野性的成分,所以男人爱刀。在少不更事的年代,我喜欢收藏刀和造型古怪的火药枪,其中有一把黑刀,是我从废品站买回来的,花费5元钱。不知道造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锻造的。后来,这些刀和枪被我父亲全部扔进河里,我知道那个地点,就潜到河底,却只找回这把黑刀。
一晃过去了20多年,这把带手柄的刀一直放在书柜里,浑身乌黑,拒绝光亮,如同它的身世。夫人某次擦拭书柜灰尘,顺手就把它扔到阳台上,花钵正缺一根松土的工具。我看到了,也没说什么,让土擦去刀上时光的锈迹也好。
但是某一天傍晚,我却一定要把刀收回来。我不希望刀改行作为农具而存在。它的确没什么用,但一些物品并不是为了有用才得以存在的,刀应该待在它习惯了的地方。
看着手上的黑刀,我暗自惊心不已,经过土壤的磨拭,刀恢复了它本质的色泽,刀身单刃,光从锋刃淌过,留下一根白线似的亮,如同在神秘的水面划出的鱼翅,把水的反面呈现出来,显得邈远而幽深。刀的其他部分为纯黑色,我知道,这才是刀的真实意义。
而最平淡的部位是血槽。流传甚远的谬误是:血槽是用来放血的。其实,血槽是用刨刀刨出来的,其作用并不是为了放血畅通,而是平衡刀的重心。通常实战刀大多开血槽,以求重心平稳及加强挥刀的速度。如果血槽是铣出来的而不是在刀坯成形时锻造出来的,就可以断定那是赝品。我看见黑刀的两面都有血槽,比刀身更黑,就像一块黑缎子上的褶皱,更像平滑的时间以起伏的形式获得的某种造型。如果我的视线略微降低,血槽的深谷就是一个深渊,仿佛夜色不是外在的,而是来自深渊的物象。
我突然意识到,黑夜和黑暗是两个不能混淆的概念。恰如曼德拉所言:“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从刀身上展示的黑,是有硬度的,它凝重而用力收敛的形态,就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思想,既没有刀鞘包裹,也没有上油涂蜡,更没有高悬于墙壁,成为叶公好龙的象征物。这把休息了20多年的黑刀,像黑色硫酸那样休息着,它从来没有成就我的梦境,却一直陪伴在我的正常睡眠和生活中。在这里,黑暗的反义词不是光,而是黑暗。绝对的黑暗才是击破黑夜的利器。
黑色的刀拒绝着手掌的体温,它冷,自始至终,从锋尖到把手,通透而决绝,笔直、平滑地朝着窗户外的夜色。刀注定是要动起来的,刀其实是一个彻底的动词。如同感应,拿着刀的手就禁不住挥舞起来。奇怪的是,无论我用多大的力量,这把21厘米长的黑刀总是无声无息的,就像一条蛇,让人把持不定。黑刀无法跟那些炫目的镀铬武术刀剑相比,因为它们总是风声大作,并且可以袅娜,如同女人的长裙以丰满的弧度划过我们的脚背。在我对着空气不断出刀的时候,我看见刀身突然雪亮了起来……
刀在黑夜里的确发亮了,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硬冰,用彻底的冷把热风打开!那些浮荡在空气里的刃口是一段一段刀锋的道路,短促、激烈、决不迂回。比钢丝更细,细到令行走者切断了行走。我看见刀身的黑暗把黑夜剁成碎屑,那是夜晚创口的液体在使刀身发亮吗?
我累了,只好停顿下来,刀仍然是黑的,它被夜色勾勒出的轮廓却是那么准确而明晰。在刀锋之上,那一线亮色与其说是刀固有的,不如说是被夜色磨砺出来的,它含蓄,甚至有些卑谦。当整个动作瘦成一条线的时候,那些来自刀身中关于锋锐的梦想,与痛,与流血,完整地揳入身体,在刃口上,与我仅一线之隔。
我记得诗人周伦佑写过不少有关刀锋的诗作,著名的《刀锋二十首》就是其中的杰作,比如名篇《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
让刀更深一些。从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体验转换的过程
施暴的手并不比受难的手轻松
在尖锐的意念中打开你的皮肤
看刀锋揳入,一点红色从肉里渗出
激发众多的感想
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转换的原则
不再有观众。用主观的肉体
与钢铁对抗,或被钢铁推倒
一片天空压过头顶
广大的伤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后继续冷得干净
刀锋在滴血。从左手到右手
你体会牺牲时尝试了屠杀
臆想的死使你的两眼充满杀机
诗人毕竟是诗人,他只能通过“臆想”来完成对杀戮和反抗暴力的对比。但是注定要你赤脚从锋刃踩过的时局却无须臆想,因为它就一直在你身旁窥视着你。一切杀机都被黑色的刀收回了,世界静如止水,黑缎子荡漾的情欲,锋刃像鸟一般斜切和反插,让硬度成为动词自由的核心。
在刃口上舞蹈的人,实际上是想从事一场预谋了很久的较量。他累积的硬度和锋利已使他不惮于寻常之刃了。两刃相逢硬者胜,他硬,那些丰满的火花落地生根,照亮了他的笔迹,成了诗歌的灵魂。可是,诗人还想剖开自己,把藏匿在灵魂中的光芒全部发射出来。
但是,既然刀已递出,刀就自由了,那就无须硬硬地收回。何况,授人以柄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