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帖
作者: 钱红莉暮春树帖
这座城市有一条主干道——芙蓉路,不见芙蓉,遍植梓树。一年一年地,默默长成栋梁,树冠离地丈余。
梓树并非迥异于别的树种,只一年到头平凡地生长。每当暮春,终于迎来高光时刻——新叶齐出,繁花满树。
去菜市,必经芙蓉路。近期,几乎日日光顾,与其说是买菜,不如说是专门为着看花。
我在树荫里来来回回,仰望这繁花满头的树,暴雪一般覆满整个树冠。
梓树开花,不喜欢一朵两朵地零星绽放,大抵商量好的,一夜暴动了。
文梓花繁迥异观,紫璎朱络翠云端。远望,一片浅紫薄粉,笼着一层薄雾似的霏霏微微。近看每一朵,愈近花蕊,设色愈深,由浅紫到松花黄,无论喇叭状的花形,抑或花色的缓慢过渡,酷似桐花。
桐树大抵是低矮的,不比梓树的高大壮美。如此,《子夜歌》里才有: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这里的“语”,应作“耳语”解。
一路低矮地开着花,人在树下走,花颇近人,仿佛一路耳语。
这一句诗,好便好在写出了两个不同物种之间彼此靠近而融为一体的心有灵犀之美。人与桐树,仿佛正在恋爱中的,是一路耳语的温存。
梓树花香月半明,棹歌归去草虫鸣。
想必看梓树花开,山中最佳?一个有着上弦月的虫鸣之夜,花香幽淡,夜色如水……
梓花开在喧闹的都市,自是别样。一列白色高速列车,自半空中筑起的另一层高铁路上呼啸西去了……咫尺之处,一树一树的浅粉鹅黄,梦一样逶迤着。天那么蓝,风也忘记了吹拂。
此刻正是七点的清晨,一日里最忙碌的时刻,汽车、货车、电动车各自贯穿于既定轨道,潮水一样的人群匆忙来去,倏忽不见了。
橘红色朝阳里,唯我一闲人耳,徘徊不去,专心看花。
这一树一树的花,可持续绽放一周之久。气温若低些,维持十日,并非不可以。
梓树花的香气与紫藤相若,浓浓淡淡间杂糅一点蜜的甜美,像清晨的薄雾丝丝缕缕,飘不远,非伫立树下,闻不见。
最好有一点风,将满冠花香聚拢了来,酒一样绵醇,一齐抵达肺腑肝肠。梓树花的香气,大约有点致幻效果——花下伫立久之,人变得恍惚起来,四周车水马龙依旧。我重新发动小电驴,载了满满一篮菜,无上满足地回家。
暮春时节,也是桐花季。可惜城里不见一株桐树。
有一年暮春,在河南商城地区的大别山中,饱览一路桐花。
颇为奇异的是,桐树自然生长于同一高度,并非片状聚集一地,而是纽带一样地分布着,仿佛将整座山抱在了怀里。一路走,一路落花幽幽,人花各自静谧不语。
到得一爿流泉处,白线一样的水,细细茸茸,氤氲于碧溪碎石间。碎石因常年承接流水,乌黑幽深,青苔历历。
树上桐花,雨一样落着,一瓣一瓣,有的与青苔做伴,有的随着流泉远去,到达深潭,所有花瓣重新聚拢一起,白苍苍的,如游魂。
溪边小憩片刻,寒气沁人,心上弥漫着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怅惘。
桐花,花瓣浅白乳黄,愈近花萼处,黄色愈深,变成锈黄了。整个花朵设色新妍,簇新美丽,惹人怜爱,近似南方的鸡蛋花,但比鸡蛋花花形小得多,铜铃一样五六七八朵挤在一起。
桐花开在枝头,幽小而美,一副低眉敛目的心性,隐藏于巨大桐叶中,至落花时节,又是那么凄清,叫人懂得生命里的美好总是短暂易逝。
人生里许多时刻,都是镜花水月,无法真切拥有,唯以幻想抵达。
莫非,我们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一场空?
唯有暮春看花时,才会懂得多点,悟得透些?
在我的童年,外婆家与我家之间横亘一片平坦坡地。坡地遍布桐果林,郁郁累累望不到尽头。吾乡称桐树为“桐果子树”。乡下人一向强调树的实用价值——各家大大小小的木盆、木桶、粪桶等一切木器,皆仰仗桐树果榨出的油来油漆,使之坚固不漏。
那片坡地上的桐树,同样是低矮的,小孩子稍微跳一跳,便可摘到一枚桐果。
有一年春暮,我从外婆家独自往自家的方向走,近桐树林,忽有哭声,隐隐约约,听不分明,再往前走一小段,哭声更加真切了——桐树林里隆起一座新坟,新鲜黄土艳簇簇的,异常醒目。有个妇女瘫坐于坟旁,嘤嘤啜泣,压抑着的无限哀凉,偶尔诉说出的一两句话,径直被浓荫密布的桐树林吸走,生怕旁人听了去……小小的我,难过又悲伤,情绪瞬间低落,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心里还有无数惧怕——这坟头里,埋的大约是她未成年的孩子吧。
满树桐花的美,我视而不见。
原来,在我们童年里存在过的万物之美,注定是孤独的,不能被一双童年的眼所捕捉或发现。
一个人的童年,始终是混沌着的,盲着的,注定不能看见桐花之美,但桐果的青涩圆润,一直印刻于记忆深处。
后来,上了中学的我,偶尔去外婆家,照旧经过那片平坦坡地,桐树林再也不见,代之以满坡荒草,以及横七竖八的坟茔,同样被荒草覆盖着。
及长,每次山间遇见桐花,总觉着它们开得美丽又凄清——大约与我童年里遇见的那一幕息息相关。那位失孤女性哀哀的哭泣,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林妹妹何以见花泪落,甚至还要荷锄葬花?在粗线条的人看来,何等矫情。林妹妹想到的,不仅仅是自身孤苦无依的处境,更多的则是对于自然万物的一颗体恤之心,以及对于花落人亡的哀悼。
一个内心极其丰富的人,活得总归比常人多些波折坎坷沟壑,一生都是辗转。
我上班,一共经过四条路:书箱路、翡翠路、天鹅湖路、佛子岭路。
除书箱路外,其余三条路上,均植有杜英。
除了深秋的银杏,没有什么树比杜英的叶子更好看的了,一年四季变化多端。红绿杂半,叶叶分明。尤其暮春,老叶渐萎渐红,却迟迟不落,新叶早已缀满枝头,是簇新的嫩绿,复慢慢变成深青。
杜英老叶的红,是绯红,殷切的红,将整颗心捧给你的红……叶比花璀璨,只能是杜英这个树种展现出的美。
杜英性子慢,长得慢,比银杏还要慢,一株株,默默站在那里,不停地新生,不停地萎谢,尤以暮春为胜——个别树上,遍布三分之二红叶,唯树冠一点浅绿深青,火一样燃烧起来了,情深意烈……
正午路过,杜英的红叶被钴蓝的天空映衬着,更显绚烂多姿,真是一株株姿态万方的树啊。
黄昏,下班回来,骑车噗噗向前,穿行于法国梧桐幽深的浓荫里,再看一旁的杜英,一株株站在日暮余晖中,何等楚楚动人呢,总是叫人起了远意,想起壮阔的群山、蜿蜒的河流、美丽的晚霞、无垠的星空,以及一切遥远的不复重来的美好事物……
杜英近似深山古寺中禅修的人,性淡好古,一年年红叶纷披,雨来,风来,雪来,霜来,终不为所动。铁一样身躯,散几根横枝,疏淡有致,性情寡淡。
已动琴心萧索里,长愁一片枉情真。清时张英这句诗,写出了杜英的气质,有着与生俱来的萧索,以及不为人知的愁意。
每到暮春,也是妆成簇簇新,更是深情浓似火了。
上周,在路上遇见一树白花泡桐,无一片新叶,兀自一树白花,惊艳无匹,甚至,正在经历着的平庸日子,被这一树白花辉耀着,有了涅槃,变得不凡起来了。
小时,我家门前三株紫花泡桐,腰身粗如水桶。
也是暮春了,满树紫喇叭齐聚枝梢,沉沉低垂。幼童的嗅觉系统大约尚未发育好,直感泡桐花香气熏人,脑壳都熏得疼——我在泡桐树荫里剥豌豆剥蚕豆,被花气氤氲久之,有微醺之感,直打瞌睡。
童年的我,觉得泡桐花是最平凡的花,香气太冲,不喜欢。
有一年,我去巢湖峔山岛,遇见一株遐年延寿的老泡桐树,所有枝枝蔓蔓被砍去,囫囵一根主杆戳在荒草丛生的庭院,却也能开出十余朵紫花,是真美,美如陈老莲笔下的老树病梅。
我们为此在岛上留宿一夜。
暮春,可还有什么树开花呢?
最不能忘记的,是苦楝,细细碎碎的深紫小花开在绿叶浓荫里。
每当苦楝绽放,小麦便也开始了扬花。
杜甫诗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春夏之交。
苦楝花开过,时节走过谷雨、立夏,到小满时,小麦动镰。
这一年,既短,也长,默默于节气里流转……这大地上的花开花落,一如天上的星挪辰移,亘古未变。
立夏帖
入夏以来,每日都要去菜市逛一圈。
清晨的空气有点儿凉意,骑行于大树美荫下,一路鸟语花香……沿途三四家幼儿园,广播里永远循环着稚气未脱的歌,小朋友们睡眼惺忪,小辫子扎得东倒西歪的,小胖手边揉眼边与家长说再见,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可爱。
超市货架上摆得体面的时令菜,无一不来自大棚,我向来吃不惯。总是偏爱去菜市寻找当地露天菜——西红柿青绿相间,抓在手上沉甸甸,无论做汤,抑或炒蛋,酸甜适度。自然成熟的蔬果,永远给予人福报。
终于等来四季豆的上市,色泽浅绿,扁而长,下锅即烂,可以吃出童年滋味。这里还有一种近似四季豆的品种,当地人叫作“梅豆”的,深绿有毛,圆而短,极难烧烂,口感不及四季豆万分之一。超市里小山似的一堆,两三元一斤,无人问津。
主妇们围着四季豆,一边挑拣,一边交流烧菜心得。A说:我们家喜欢用五花肉干煸。B说:我是先焯水,或者过一遍油,然后再爆炒。后者是饭店的做法了。C则感慨:我们家都是用前胛红烧出来的,小孩一点肥肉不沾。这样呢,便收获了三种四季豆的做法了。我还知道一种:将四季豆用肉末干煸,起锅前,加一点橄榄菜末,口感殊异。这大抵是在哪一家饭店吃到的做法。
隔三岔五,我喜欢买上一两斤,七元一斤,确乎贵了。囫囵洗净,坐在餐桌边,一根一根择去头尾,折成三节。将前胛肥肉剔出炸油,留少部分油爆炒瘦肉块,日本酱油调味,加滚水,小火炖烂,盛起。净锅,烧热,色拉油若干,煸香姜片,爆炒四季豆,适量盐调味,将瘦肉以及汤汁一起加入,中火焖上四五分钟,干锅前,撒一把老蒜粒,起锅。
今日份菜式,原本昨日安排好了的,一齐存于冰箱。但清晨开窗,是薄阴薄情的天气,窗前合欢开出三两朵,不出去走一趟,岂不辜负?
能走到哪儿去呢?无非菜市。
我太爱菜市了。漫步于一个个摊位,自怡红快绿中徜徉,满目鲜活,沸腾的,活生生的,鸡鸭鹅鸽,鱼鳝虾鳅,无尽的殷实富余;藕带扎成一把把,泥白色自带亚光,昂起鸟喙般的尖嘴,鲜嫩欲滴;雪花藕白得低调,一节节隐于绿叶蔬菜边缘——前者三十五每斤,后者二十五。我克制了又克制,劝住自己,普通人过日子,不能过于穷奢极欲啊,等降至二十元一斤再买点儿尝鲜不迟。如今,菜市那家最贵的黑猪肉,方才二十五元每斤呢。
尺把长的当地油丝瓜,重现江湖,是一年一度的珍贵;蚕豆、豌豆吃了一茬又一茬。蚕豆带壳,十元三斤。回家剥一地老绿壳,剥茵茵的豆米一嘟噜一嘟噜,心要娴静,再剥掉一层,做一碗豆米鸭蛋汤,鲜甜甘美。
童年里剥蚕豆的任务,都是小孩子完成的——我们想着花样玩儿,用指甲掐开一粒豆,小心翼翼剥出一个个完整的绿壳子,套在手指尖尖上。伸出来,十根绿指甲,异常好看。
瓠子,正上市,一条条摘下,整齐码放于竹篮。挑一条毛茸茸的嫩瓠子,拎回,去皮,切去头尾——童年的我们将妈妈切去的瓠子头尾捡起来,两两相对,便是一副迷你版的磨子,将其有规律地转动着,嘴里念念有词。那么穷乏的年代,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为我们所玩。
要数瓠子、丝瓜为最忍痛的蔬菜了。当被切成丝或片,锅里素油无论多烈,但凡瓠子、丝瓜下锅,必默默忍受着,一声不吭,不比爆炒西芹、豆角之类的,一下锅便刺啦一声齐喊“烫死了!烫死了”,甚至故意将油花挤出锅外,飞溅至手上,烫得一凛。
如此,我每次吃瓠子、丝瓜,都怀着珍惜的心情。小孩子今年忽然不爱瓠子,说是去年这个时节天天吃,吃厌了。我说,那还不是为了照顾没牙的外婆,只有瓠子她可以嚼得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