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外玉岩

作者: 陆春祥

唯有文字性,万古抱根柢。(黄庭坚《次韵秦觏过陈无己书院观鄙句之作》)

我在广州黄埔的玉岩书院,突然想起了黄庭坚写书院的诗句,我理解,只有好的文字(可泛指一切书院的学习),才是成就事物的本源或基础。

——题记

1

后周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一,陈桥驿,天寒地冻,赵匡胤被温暖的黄袍加了身。虽是蓄谋已久,部下拥立,赵皇帝还是有点担心,国家初建,四周还有后蜀、南汉、南唐、吴越、北汉等许多双眼睛盯着,统一乃当务之急。

面如白玉,唇齿如丹,樱桃小口,眉目清秀,这不是美女,而是一位男儿。这位神仙中人叫潘美,与他的同宗先人潘安一样貌美,不过,潘美不仅人长得帅,还是一位有名的武将。潘美青年时起就做过柴荣的侍从,柴荣继位成周世宗,潘美又成了供奉官,跟着柴荣南北征战。自然,他也是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的好朋友。

宋太祖开宝三年(970年),赵皇帝将潘美招呼到眼前,吩咐道:潘爱卿,前些年,平定李重进扬州叛乱,平定汪端湖南叛乱,你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你任潭州(今湖南长沙)防御使以来,南汉几次犯桂阳、江华等地,你都狠狠地将他们打退。现在,我们消灭南汉的机会到了,我命令你为行营诸军都部署,尹崇珂做你的副手,南下消灭刘鋹!

关于潘美战绩的细节,我们不一一细说了,只说最关键的一仗。

潘元帅率军一路横扫南汉,刘鋹拼死抵抗。在离南汉都城广州120里地的栅头,山深沟阔,南汉15万大军,在刘鋹弟弟的率领下筑起防线,狙击宋军。他们准备以逸待劳,既坚守,又可以消灭宋军有生力量。潘美与尹副手观察过地形后召开军事会议,如此计划:南汉军队用竹木编起栅栏,这就给了我们一个火攻的机会,一边火攻,一边用精锐部队夹击,南汉军一定阵脚大乱,他们的防线就可以轻松突破。战事也正如潘元帅判断的那样,古老的火攻依然奏效,南汉军大败,宋军一路追杀,长驱直入扑进广州城。刘鋹被俘,南汉宣告国灭。

南汉的都城广州,迅速成为宋朝的一个州。潘美与尹副手,同知广州兼市舶使;紧接着,潘美又兼山南东道节度使;两年后,潘美又兼岭南道转运使。

对潘美这样的军事大才,赵皇帝自然不会让他闲着,还有南唐,还有北汉,还有吴越,一个个都要收入大宋囊中的。潘美自己也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被赵皇帝招呼到统一事业的前线去。

钟轼出场。

潘元帅打仗,自然不会仅仅是他自己冲锋陷阵,钟轼就是他军中的一员主要战将。他俩关系特别,是岳婿。潘美有九个女儿,钟轼在19岁时就娶了潘家三小姐。潘家女婿,自然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最有名当数八小姐,她是宋真宗赵恒的第一任妻子,但她命薄,22岁就去世了,未留下子女。赵恒继位后,追册她为皇后,曰章怀皇后。

灭南汉,钟轼功劳也大,官升二品朝议资政大夫,留守广州。

开宝七年(974年),潘美果然又有新的使命了,他要率军往江陵(今湖北荆州)去,赵皇帝征伐南唐。临行前,他将钟轼招到帐前:我们要伐南唐,后面还有北汉、吴越。我和皇帝说了,你就留驻此地,谨防南汉死灰复燃,这里人稠地肥,是过日子的好地方。

2

钟轼,本邑马村堡龙腾里人,原河南开封长葛籍,唐参知政事钟绍京之八世孙也。以佐宋太祖勋官至防御使,娶相国谥武惠潘美之季女。开宝三年,奉命裨潘美征伪汉刘鋹,越明年平之,得州六十、县二百四十,功加广州留守,因卜筑于古番龙腾遂家焉。至今子孙繁衍,文雅翩翩,岂非戢乱、奠安斯民之报哉?署令萧大成尝记其事。

这是清雍正八年(1730年)《从化县志》上《钟轼传》的记载。

从钟轼的小传上看,钟轼是唐朝宰相钟绍京的后人。这钟绍京与李隆基一起助李旦上位,自然也被重用,他还是著名的书法家。钟轼这一留下,就在广州扎下了根,他选择了龙腾里(今从化太平屈洞村)定居,他的后代于是在此开枝散叶。

可以想象,钟轼与他的潘家三小姐一起,在龙腾里过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他的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子又孙,孙又子,就如那蓬勃的荔枝树一样,在岭南的大地上生长得郁郁葱葱。北宋没了,南宋接着,这一下,就到了南宋隆兴元年(1163年),钟轼的五世孙钟遂和,举家从赤坭迁到萝岗坑村的永保里。

说起钟遂和,故事一连串。

钟遂和经商、做官,都不说了,单说他的眼光。他的眼光焦点聚集在岭南大地的文化传承上。那岭南首第古成之,钟遂和从心底里佩服,名列第二,被同舍考生下了哑药,以至于次日廷对时发不出声被逐出大殿;但古成之没有申诉,三年后,重新凭实力考到第19名(端拱元年只录取28人,称二十八宿)而成为宋朝岭南第一位进士。钟遂和清楚得很,与其他地区比,岭南考取的进士本来就少得可怜,而要多出几个古成之,只有让更多的孩子不断学习,才有日后参与全国科考的竞争机会。

在钟遂和当年迁家的路途中,他第四个儿子钟玉岩,只有8岁。钟玉岩睁着一双大眼,对周围景色非常好奇,一路跟着大人,无忧无虑,就如平时父亲带他出去游玩一样。钟遂和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钟玉岩这孩子聪明,无论如何要让他多读书,日后更有能力报国。

伏虎山下有一座小山峦叫萝峰,山不高,风景却绝佳,树茂草盛,溪涧环流,曲径通幽,常年云雾缭绕。晴空时,登峰眺远,眼前景色尽收,每次打量萝峰山,钟遂和的眼光久久不肯离开,一个念头迅速升起:这绝对是读书的好地方。对,就在山麓办一个小书院!

读书的房子不需豪华,圆顶草屋也可以,只要窗明几净,钟遂和将这个地方叫作种德庵。庵不是小庙,只是书斋,与此同时代的陆游,不也是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老学庵”嘛。万事德为首,修身如执玉,种德胜遗金。种德,修积德行,施恩德于人,于己于人,皆为大善。

从此,无论晴雨,种德庵里书声琅琅。阳光与云雾一样调皮,它们常伴着那些童子,轻轻触摸着书卷。鸟鸣与流水,似乎有了极佳的对答。钟遂和与他请来的老师,皆严厉而和善。严师的身影,映射出无数乡邻孺子成长的道路。淳熙十二年(1185年),80岁的钟遂和去世,遵其嘱,钟家就将其葬于萝岗。或许,他心愿未了,他要日日在种德庵边听书声。没有受教于此学童的具体数字,但钟玉岩与崔与之,这两颗读书种子,终成南宋时空中的参天大树。

3

先说钟玉岩。

钟玉岩(1155—1225),字圣德,号玉岩。他入学种德庵时,已经12岁了,老爹严格教导,学习刻苦勤奋,遍读典籍,但就是考试运气不好,每次大考,总是发挥失常,几乎落下考试恐惧症。可以这样认为,钟遂和去世时,真是有点不甘心,他家老四,已经而立之年,甚至都没能列为诸生。

然而,钟玉岩并没有过分气馁,他依然认真苦读不辍,有好同学崔与之的激励,或许,宋代的特奏名也给他某种鼓励,所以他持续不断地考。只要活得久,十五六次以后,无论成绩如何,只要能参加考试,都会考中。虽然特奏名进士名声不如那些真进士,但终究还是进士。命运还是垂青了钟玉岩,南宋嘉泰四年(1204年),已近知天命的他,终于举乡贡第24名。次年,钟玉岩带着胜利的喜悦,奋力一搏。京城临安的三月,春风骀荡,柳枝轻拂,钟玉岩盯着进士甲科榜上自己的名字,目不转睛,他太不容易了。这个榜,有他父亲的深深期望。他与崔与之一样,虽不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但都是岭南学子努力的结果。种德庵,那里埋下的读书种子,终于长成了大树。

大器晚成也有好处,人毕竟成熟,做官得心应手。徽州府判,公正廉明,颇有政绩,三年后即升武昌同知。武昌虎患厉害,钟玉岩想方设法,穷杀猛打,虎患几近根治,武昌百姓出行平安,后调福建参议。厦门沿海,倭寇常来骚扰,百姓闻倭色变,钟玉岩组织乡勇,数次打退来犯倭寇,百姓安居乐业。为此,又升户部度支判、敕进内直起居郎。

如果按照这样的升官进程,要不了几年,钟玉岩就会成为南宋政府的重要人物。然而,此时,大约是嘉定九年(1216年),宋宁宗时期,南宋政府已经如汪洋大海中的船一样,飘摇不定,危险时刻而至。成吉思汗刚刚攻下金人统治下的北京,设燕京路大兴府;而南宋政权内,既内斗得厉害,也抱着侥幸与天真,他们想联合蒙古人一起灭金。或许,钟玉岩升得太快了,招人嫉恨排挤,有人参奏他组织乡勇,开祸强邻,会引发事端。钟玉岩据理力争,幸亏宋宁宗还没有昏庸到不辨是非的程度,再次查明钟玉岩抗倭真相,不仅没治罪,反而升他为参议中书省兼知政事、朝议大夫。然而,经此事件折腾,钟玉岩对官场有些心灰意冷,他立刻想起了种德庵。年事也已高,那里才是他的好去处,他要像父亲那样,辞官归故乡,教书育人。

嘉定十二年(1219年),带着仕途的荣耀光环,钟玉岩回到了萝岗故里。出去了十几年,眼光也开阔了,财力也有,钟玉岩将种德庵进行了扩建。似园、余庆楼、漱玉台,或许,种德庵已经容不下这些建筑了,索性将其改为“萝坑精舍”吧,功能依旧,延师讲学,八方士子可以在此纵情读书。

再说崔与之。

崔与之(1158—1239/1240),字正之,号菊坡。他小钟玉岩三岁,家贫,9岁进种德庵随钟遂和读书,他与钟玉岩亲如兄弟,称他为四哥。崔与之的考试运气比钟玉岩要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年),在种德庵读书长达24年后,崔与之前往临安太学苦读,他立下宏愿:三年必须高中。三年里,崔与之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便节假日,也不去街上走一下,他怕临安城繁华的烟火会冲淡他的意志,他必须专心致志。功夫终不负他的苦心,三年后,他考中进士,此时,已经36岁。

南宋政坛上,崔与之显然比钟玉岩得意,他历任广西提点刑狱、金部员外郎、秘书少监、成都路安抚使、四川制置使,著名的“八辞参知政事”“十三辞右丞相”,就是由他制造的,可见他对归隐的坚决。嘉熙三年(1239年),崔与之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致仕,数月后逝世,享年八十二。

崔与之政坛有成就,在学术上也有大建树。“菊坡学派”被认为是岭南历史上第一个学术流派,人们尊其为“岭南儒宗”。另外,他辞章造诣颇深,有“粤词之始”之称。

钟遂和泉下有知,应该开心,他的两位高足,为种德庵争足了面子。

4

2022年8月11日上午,我到达玉岩书院的时候,八月热烈的阳光已经将其披满,不过,萝峰山微风吹拂,依然给人别样的清凉。

山脚的那些古树,似乎是书院的守护。“人面子”树,我从来没看到过,驻足细观,绕圈,上下察,树如人,那么多的品种,认不过来也算正常。每次外出,都能认识不少新植物,这就好比每次活动都会认识一些新朋友一样,只是,许多人微信加上就没有联系了,而眼前的“人面子”必须多了解一下。常绿高大乔木,漆树科,花白,果扁,根皮、叶可入药,果肉可食,种子可制皂或润滑油。不少树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全身却都是宝。为什么叫“人面子”树呢?说是果核的形状酷似人脸故命名。也是,西湖里有一种螃蟹,六月成熟,就叫六月黄,死贵。

整个书院,依山随势而筑,树茂叶阔,林木掩映,精致而扎实。说精致,是因为规模不大,各个功能分布却周到;说扎实,建筑群墙面皆用青砖,屋顶琉璃,檐口还有造型别致的各色灰塑,青石阶,不少台面都干净得发光。我知道,那是由无数学子的足迹经时光打磨而成。

沿台阶而上,抬头就是玉岩书院匾额,二层楼上还有“余庆”匾,楼连楼,阁依阁,檐接檐。从高处俯视,书院的建筑有点像杜牧笔下阿房宫的微缩版,虽没有覆压三百余里那种气势,却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钩心斗角,隔天离日,建筑大多藏在树荫中。

钟玉岩去世后,他的儿子钟士绅为纪念父亲的德行遗容,在萝坑精舍的正殿塑了父亲的像,并将整个建筑群正式改名为“玉岩书院”。宋代书院已经十分发达,全国共有400余所,其中南宋占78%,但这些书院大多集中在江南人文荟萃之地,江西、浙江、湖南、福建等地最多,浙江就达190余所。而岭南地区的书院并不多,从种德庵至萝坑精舍,再到玉岩书院,钟遂和及其子孙,他们就成了岭南粗壮文脉的培养者。

玉岩书院正门右边是“萝峰寺”,书院的另一个名称;左边为“种德庵”,乃书院的前身。“种德”两字厚重,对联也有意思:涧水流年月,山云无古今。洗心池,细泉叮咚,学子每日课前,洗手净心。玉漱石那边,每年的丰水期,山泉满溢,那些石头整日都被泉水轻涮着,涧水汩汩,时时都在轻声地陪伴着学子。催诗台前的那株荔枝树,已经1021年了。解说员说,这千年古荔枝树,广州最老,2021年结了好多果,有桂味和山枝(野生)两种味道。我细看树身,这树明显遭遇过大难,我看过不少遭大难的古树,有的只剩小半身,也能茁壮。讲解员接着说:明代的时候,这棵树已经高数丈,需要两人合抱,但明朝嘉靖十六年(1537年),番禺、南海一带大雪,满山树木大部分被冻死,这株古荔枝树也奄奄一息。不过,第二年春天,树茎底部依然长出了三个嫩芽,重新活了过来。透过荔枝树身上空,白云在蓝天间静止不动,我看的云,与古代学子看的云,并不是同一片云。这对联,哈,应该改为“山云有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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