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录:城区视野与看不见的街道
作者: 马叙一、闪电与沉睡
2010年春天,我还住在这个城市西边的老城区。这一年的4月,我的漫步开始于一个小雨的清晨。这一天,是我十一年漫步的起始点。
我住在城西老体育中心附近,出门一百米就是这个设施陈旧的体育中心。体育中心由一个足球场、围绕足球场的标准田径塑胶跑道、馆前广场、室内篮球场、大型集会中心、室内标准游泳池,以及几幢不明建筑与它们的空旷地带组成。我居住城西的日子,这个建成多年的老体育中心几近荒废,我没看到过一场足球赛,没看到过一场篮球赛,也没看到过田径跑道上激动人心追逐比赛的运动员身影。除了每年两次的汽车展销会之外,就是经常懒洋洋走动着的老人与满场地跑动的孩子们,其中极少青年与壮年,因此体育中心不再空旷。也有看到体育中心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的时候,有时我会早起,四点半就起来洗漱,五点不到出门漫步,因此我会在这样的时刻看到它的空旷一面。一个体育中心的空旷,它指向的仿佛是某一个体育赛事计划(尽管事实上是仍然无赛事),仿佛空旷的空间与空气中都蕴含着一种期待因子。当非运动的人流出现在体育中心时,它成了一座市民中心,散步,聊天,买卖小吃。在大多数时候,这里充满非激情元素。当我在下一次漫步逼近时,它又已不再空旷。
体育中心的馆前广场、塑胶跑道上,分布着许多走动着的人。在其中看到许多为走路而走路的人,他们动作古怪,步速恒定,一门心思地走路与减肥,他们自己盯着自己,自己做动作给自己看。都是些行为意志坚强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节食,放纵自己的口舌欲望,饕餮香气四溢的动物脂肪。而每当走到体育中心之后,自己把自己当敌人,用古怪姿势走路,用自虐来达到设定的目标。
一个晚上,夜有点深了,天空上乌云密布,体育中心空无一人。当我步入其中,心生渴望。我的生活太平静了,像是一潭死水。巨大的空旷,静默的建筑,在压得低低的乌云下面,这样的静正在往紧张处滑动。一切都被乌云的状态控制着,翻滚的云层酝酿出巨大的不安,影响着体育中心的静默状态。而全城的人几乎都已经沉睡,或将要沉睡。沉睡是另一种乌云,从身体漫溢出来,充满卧室、溢出客厅。更多人的沉睡则漫溢至整幢楼、整个城区。
体育中心仍然是沉寂的,此时的沉寂是增压方式,沉寂的密度、质量在加大,这是沉寂中的激情。一场大雨来了。我站到了体育馆屋顶伸出竖墙部分的下方避雨。此前体育中心的一切沉寂都是为了这场大雨的到来,雨来得快速而猛烈。我知道,因为深夜,因为越来越低的翻滚的乌云使得体育中心空无一人。雨水快速横流着漫溢着,闪电照亮了体育中心。天空的激情倾泻下来,冲击着我的身体,独自一人,站在巨大体育馆外的墙根下。而体育馆里也是巨大的空,它的外部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耀眼的明亮与漆黑的建筑同时出现。我的思维一直在身后这幢巨大建筑的内部空间里,它黑暗的内部有着两千多个阶梯式座位,有着巨大的音响喇叭,与粗大交织的电缆线,以及若干个大功率功放器。现在,这个建筑就是一个巨型哑者,一切都沉默着,哪怕外面电闪雷鸣。此时,这电闪雷鸣的场景中,于我仍然有着一种奇怪的寂静。若干年后,我写下一首《闪电》:
你还没到来时
我的所有话都闷着不说
在你到来时
我的所有话都来不及说
你瞬间照亮的
都是人间废话
此刻的城区,因了雷电,会有少部分人在睡眠中醒来。越过体育中心的网状围栏,我看到了远处一幢楼房,分别在不同楼层亮起了两个窗户。我想到城市之眼、焦虑症、抑郁症、失眠症。我的朋友中,有好几个朋友患有失眠、抑郁,或焦虑症。这是一种黑暗病症,意义破碎,道路淤塞,绝望,灰色,没有亮光,只有自己与自己抗拒、斗争。他们在这个雷雨夜,会想起往事,失恋、失意、纠结。想起全城的暗夜、城外的山峦、被闸门堵住的向海的河流、巨大的空无一人的体育馆,以及住宅楼幽暗的通道。
与体育馆相仿的场所还有西门老电影院。我穿越体育中心,从西金路、长乐路,再漫步到城西路。位于城西路上的西门电影院是我每次漫步的必经之地。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电影院。到了2010年,这个电影院已经彻底沉寂了(90年代建的乐清剧院完全代替了这个老电影院)。每当我走到它的前面时,都有一种逼仄的感觉。虽然它是一个大型建筑,但是它的前脸紧紧抵着城西路街面。它不仅仅是沉默,更多的是西城的衰败与往事的塌陷。
20世纪80年代我还在工厂上班时,在这个电影院看过许多次电影——《小街》《少林寺》《庐山恋》《佐罗》《追捕》《黑三角》《甜蜜的事业》。比这更早的70年代是电影台词时代,那个时候,伙伴间没有别的娱乐消遣,就记电影台词对话来显摆。到了80年代,则不再记电影的经典台词了,以抽劣质烟,喝本地白眼烧来聊工厂,聊工友,聊县城不断出现的新事、糙事。也谈论电影中哪个演员好看有气质。当我开始漫步后,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感到一种不适,身体的不适,感觉的不适,内心的不适。它像是一座死亡的建筑,面朝大街,吐出与体育馆迥然不同的沉默黑暗朽坏的气息。曾经的电影信息早已荡然无存。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加快步伐。
那个年代的小城电影院,作为一个黑暗中人群密集聚集的业余时间的去处与场所,银幕上的影像叙事,对众人仅仅是露出故事与人物的马脚。许多青年人进影院,带着满满的荷尔蒙而来,享受黑暗的声色盛宴,前排、两旁的相邻观众,有时会左右一个人的电影观感。影院内部瓜子壳堆积,废纸团滚动,腿与腿的磕碰,呼吸,血液循环,粗话、糗话,乃至糗事,直至打架、斗殴。从西门电影院的黑夜延伸到第二、第三天的白天,从电影院的场所转换到广场、空地、大街,冲突变成了火拼。20世纪80年代的黑暗青春叙事往往从深夜的电影院开始。
到了21世纪头十年后,西门电影院成了一个城市的暮年部分,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正在迅速朽坏下去的器官,它在无可遏制地衰朽下去,塌陷下去,带走记忆、时间,以及早年的青春记忆。而更多崭新的大型建筑,在东南新区一座座拔地而起。
二、半座旧工厂的价值史
在西铁巷口与城西路交会处,坐落着一座仍在运转生产着的水轮机制造厂。我每次漫步都要从它的围墙下经过。它是一座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旧工厂。在我每天漫步的时间里,它早已经陈旧不堪,从我的角度看到的是它高出围墙的高高的旧厂房,厂房墙壁因年长日久,被黑灰绿色墙衣植物覆盖着。
它与西门电影院相对着的工厂大门,每天吸进又吐出上班的人群。工厂里密集地堆放着多种钢铁材料,钢柱、钢锭、钢板。我在围墙外听到各种机床磨削、车铣、切割工件的声音,以及钢铁锻打声。这些声音经过空气的传播,衰减,叠加,不再那么刺耳,相对柔和了一些,对于一个漫步者,适当的声音是需要的,有助于身体机能的调节。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另一座工厂当工人。厂部为了提高我的机床操作技术水平,请了一个女师傅来指导,这位师傅就来自现在的这座工厂。当时我跟一个业务副厂长到这座工厂来请师傅,工厂内部幽暗杂乱,满车间都是埋头操作的熟练工人,这使我突然感到自卑。在工厂,操作质量决定了一个工人的尊严。这种尊严与冰冷的钢铁工件、调校好的机床、精准的切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请到的师傅到了我所在的工厂后,因为指导有方,大约两个月后,操作趋向熟练,成品率猛然提高,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座工厂生产的是供出口的小水电站用的水轮机组。我20世纪80年代初所在的工厂就是从这座工厂分离出来的,设备、工人、技术人员,乃至工厂厂长,都是从这座工厂里分离分流出来的。当时这座工厂叫乐清县农业机械厂,我所在的那座工厂叫乐清市农机二厂。到了我这一年漫步经过的时候,原先的工厂早已经没落,工厂里的人员基本已经星散四方,只剩下了一座工厂的外壳。这些年,新式工厂在新兴的工业开发区蓬勃兴起,而我漫步经过的这座位于城区人口密集处的工厂还长年累月不断有订单,还在生产着出口水轮机组,这是一座老牌工厂的骄傲,也是旧式工厂的仅存硕果。
但是这座如今叫水轮机厂的国营老式工厂也终于到了困境难熬的日子。同行的竞争,订单的减少,使得它处境尴尬,生存艰难。因此工厂出让半边厂区以获得一笔巨款补偿,用以维持剩下的半座工厂的继续生产运作。那些已经出让了的待拆将拆的旧厂房,此时,成了一个关于生存的隐喻。
就在上月,侯山河约船夫与我来到西铁文创园小聚。西铁文创园的五幢建筑就是由水轮机厂出让的厂房改造而来。这一天,侯山河带来了他的十八岁儿子。他儿子从小在广东长大,读书生活在广东,业余组建乐队,以嘻哈、rap为主。在西铁现场,与他父亲争论今后的学业问题,他自己想去北京现代音乐学校,他父亲侯山河则希望他能够去正规学院学习。两代人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冲突。看着他们父子俩,我想到了一如商业消费型的西铁文创园与旧式水轮机厂生产方式的巨大区别。在现代消费模式的西铁文创园里,有着星巴克、肯德基、麦当劳、美食街;一墙之隔的水轮机厂,则始终保持着严谨的旧式生产方式,材料、质地、切削,电镀、精磨、组装,结构、试机、运转,环环相扣,精密无比。在远离主城的开发区工厂都以流水线方式生产的时代,这座还在主要城区的工厂始终保持着机械的人工精细手作,保有最大人工信息的传统生产模式。虽然产品上因操作者的身体与情绪状况会有某种不着痕迹的印记,这种微妙的人的痕迹不会影响产品的正常运作。但是在一切都高度自动化、数字化的今天,这座工厂旧有模式的生产方式,具有人的情绪信息。我想象着这类产品比完全流水线上生产的产品更具有一种具体生产者的烙印、尊严与意义。仿佛后工业时代一个后撤的标本,保持着人的具体精神与信息。当然,在无可抗拒的巨大的时代大潮中,这个标本意义的生产方式将很快被时代所覆盖,也会很快消失。对于产品,市场是唯一的发言人。
旧工厂是我20世纪80年代阅读社会的第一站。那个时代,翻开任何一页,都充满了欲望与激情,包括强大的创造欲望与原始需求,头脑、身体大多数时候处于某种饕餮状态。那时,一群陌生人聚集,遇到能说上几句话。年龄相近的人就很快交了朋友,一起约去小酒馆里坐在昏暗的十五瓦电灯光照下喝烫热了的老酒,也轮流买电影票做东在黑暗迷乱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夜深时高声说话,放声大笑。为那时青春做依托的是自己所在的工厂朋友。旧工厂,旧时代,它既是一拨人的青春释放史,也命名了一拨人的工厂青春史。
这座旧工厂如今的占地面积只是原来的一半。有时,人们叫它半座工厂。
三、文虹桥,以及卡吧
漫步有时顺时针,有时逆时针。有时出门向北到城西路,向东到底,右拐,沿长乐路漫步到底再右拐到宁康西路,再到乐湖路、西新路,返回建设西路。长乐路是乐清最短的路之一,它北起人民路南至宁康西路,长200米。长乐路沿河而行,在它的一半路程处有三条河流分汊:金溪—横河—乐琯运河。这条路对于漫步者来说,并不是妥当的选择,但也不是不妥当的选择。行人车辆稍多了些,但是它整条路都是傍河延伸。我往往选择早五点或晚十一点经过这条路,这个时间段的长乐路行人与车辆都少许多。
一些日子里,早晨五点,我会如上述顺时针的方式出门,向北到达城西路,向东经过水轮机厂、电影院,到达人民桥西首在通井街口向南折到长乐路。这时的金溪河面会有水汽升起、飘荡,作为一个漫步者,沿河而行是最好的漫步方式之一。河底是平缓的,几乎没有坡度,河水的流动全靠上游的来水量决定,由上游来水量漫推着河水缓慢地向前流动,即使流动着,走在河岸上的人也是看不到水的流动的,它只是极缓慢地向前暗暗地流动着。因为是这样流动方式的河流,因此沿河漫步是放松的。想起有一次在泸州沿着沱江漫步,路面与江面的高度达到四十多米,江水湍急,那时,我的步速也相对地加快了不少。在人生的进程中,流水是接近于形而上的呈现,它关乎时间、生命、思想。因此流速会无形中决定人的步速、思考,尽管步速不可能与流速一致,但它会影响到漫步的方式与速度。
长乐路不长,十多分就能从北走到南,哪怕是漫步的方式。每次漫步长乐路,我都会关注三河交汇处下游乐琯运河上的一座古桥——文虹桥。河流是时间,如沙漏的计时,会让人很舒缓地放松感受它,你会感觉到它的时间几乎与人的成长或衰老速度是一致的。而文虹桥,则表达着一种时间的纵深,几乎是凝固的时间方式。只有当行人从桥面上过河时,才会感觉,时间是在行人的过桥中快速流失的。我很少从这桥上走过。有数的几次过桥,在桥上与河水成垂直方向穿过,这样的行走并不是思考的时刻。能感受到的是身体的上升与下降,脚步却并不轻盈。只有在沿河漫步时,看到矗立着的这座桥,会想起建桥的初始时间——明天启七年(1627年),筹建人为当时的知县胡良臣。四百年前的金溪与乐琯运河,河上还没有一座大型桥梁。知县胡良臣立于这条运河边,欲过河而不得,他的倒影于河面晃动,被过往船只激起的涟漪不断地折叠起来。也许他的贡献就是修建这一座桥。知县胡良臣、筑桥的石匠们,以及为石匠服务的短杂工们,他们都是这座桥的影子。我每次到达这里时的步速缓慢,这一切的呈现同样也是缓慢的。关于古桥,它的块石材料,修筑工艺,搭在河面上的拱形木头支架,三跨三个半圆,桥面的折线形式,没在水下的基石部分,思考与建造,时间与工艺,耐心与实用,河、人、桥,它们远远地超越当下的一个漫步者。我喜欢在晨雾中观察它,这一端清晰明了,那一端隐没在雾霭中,亦实亦虚;这端清晰实用,那端又似幻梦。拱出雾霭的桥身,石阶,石阶缝隙中的青草,当那端行人过来,从模糊到清晰,好似皮影显现。相反,这端的人过桥,从清晰到背影渐渐模糊、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