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头的女人
作者: 白琳1
罗马的天气要比往年都冷一些。4月初,我和亚丽安娜一起去内米,山谷边罕见地冷风习习,以至于我们难以在长椅上享受下午时光。
怎么到现在还是这种鬼天气。她裹紧了羊绒外套说。
上坡时,我上气不接下气,显然长期的居家生活使我的双腿退化。我们坐在山谷前的木椅上休息,望着对面幽蓝的湖水。湖面被山体环绕,一栋栋小房子叠加在山坡上,被绿色的草木镶嵌。亚丽安娜百无聊赖地搓着手指。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但是因为年纪的关系,皮肉已经有些松了,于是被搓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是平静的湖面的对照。后来,她把这双手放在肚脐某处,戴过婚戒的白色印记清晰可见,是有着鱼骨般白色的小圆环。她的指甲盖非常饱满,但因为缺氧而有些发蓝。
为什么摘掉戒指?我问。
哦?这个?她的左手从灰褐色的羊绒外套上浮起来,放上了粗糙的右手背。你不敢相信,我已经丢了两只戒指了。圣诞节那天,我差点儿又丢了它,所以现在只要出门,我就会把它摘下来。
不觉得麻烦吗?
丢了才更麻烦。戒指是我老公在迪拜买的。我第一次丢了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迪拜,有天从海边回来那戒指就不见了。当时,我刚刚戴上它不到一星期。
那怎么办?告诉他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想和他吵架。
所以呢?
最后,我只好自己悄悄再去买一次。为了保险起见,我一次性买了两只。你猜怎么着,哼。她的鼻尖皱了皱,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当然是你又丢了。
啊,你看我问的问题有多蠢。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我的第三只戒指了。但第二只戒指不是我无意间丢掉的。
那是怎么回事?
那个故事老长了。而且,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对你说。她又一次缩了缩肩膀。这里太冷了,真不敢想象4月的罗马还有这么冷的时候。
可能因为我们现在正坐在山谷边上,而且下面就是湖泊,所以寒气会冲上来,而且今天的风确实有些大。我说。迎着风嗅了嗅空气,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芳香顺着绿色的山谷飘来,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我认为也不尽如此。你想想看,你什么时候在罗马见到过这样的4月?
我按照她的提问回想了一下自己在罗马的几年,还真没有这么冷的春天。但是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还是把手机翻出来看看。微信里有一些记录,我往前翻了三年。
一年是在隔离的公寓。一年是在蒂沃利。一年是在圣克里斯托墓地。
确实是。我说,把照片递给她看。隔离时期的我穿着前男友的一件大T恤,下面光着两条腿,再往下是他的袜子,明明是一双普通的袜子,却被我提到了小腿肚。在蒂沃利的我穿着件露肚脐的紧身上衣和一条牛仔裤,站在通往哈德良别墅前的一个庄园的外围。我喜欢那个庄园外道路两边种植的圆柏。一个一个的圆锥体被插在小径两旁,鳞形的叶刺交互对生,排列紧密,看上去紧凑坚实。尤其是,和两边的荒野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原本想要到那边去看看。我指着照片对亚丽安娜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
我男朋友说,这样的话时间会来不及。
玩还要赶时间?
是的。
那你现在可以去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了男朋友。
是的,现在我倒是自由了,但意大利不自由。我一边反驳一边给她看第三张照片,在圣克里斯托墓地的那张。
啊,这是我。
嗯,是的。这张照片里我都穿上裙子了,可我们现在还裹着大衣。你看那人,还穿着羽绒外套。我指着远处说。
可不是。她不太关心远处的人,敷衍着连头也没抬,而是被照片吸引了注意力。不过,我们那时候也太可爱了吧。她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这个草莓真大,如果把它再往我前面放一放,就能看到一个有着草莓头的我。
是的啊。我看着那张三年前4月我们在圣克里斯托墓地前的草地上拍的照片,每人手里都捏着一只草莓。亚丽安娜穿着一件黑色深V上衣,因为角度的关系,整个画面里看不到她的下半身,只觉得真的如同她说的那样,再把那草莓往前放一放,就是一个乳房很大穿黑衣的草莓头女人。
可是,为什么今年天气会这样?看完照片后,她再次抱怨。
不要抱怨了。我说。好歹空气很好,还是晴天。
这里并没有佛罗伦萨好。我昨天看了空气污染指数,罗马是25,而佛罗伦萨是0。
天空足够清澈了。我说着,望向远处的湖泊。明明湖水在炽烈的阳光下透亮闪烁,可还是觉得寒气袭人。我的肌肉紧绷着,现在这山谷边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冻在冰冷的岩石旁的一根根睫毛。
我觉得我们还是起来走动一下吧!我太冷了,先别说会不会感染病毒,感冒了也不好受,恐怕还更危险。我说。
多么明智的决定。我早就想跟你这么说了。她迫不及待地起身,仿佛一秒钟都不能够再忍受眼前的风景。
2
安静的街道在身旁扭曲而上,半下午的光线把植物和建筑打出一条条皱纹和斑点。即便没有疫情,内米古镇也不像其他著名景点那样嘈杂,挤满游人。它森林茂密,依山傍水,充满的是清静、安逸。不过早晨我从罗马搭早班火车过来的时候,所在的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整个旅途都是孤独的,只听到在每一个停靠点都会播放的安全细则。不要摘下口罩,不要触碰面颊,不要做不必要的移动,不要……
车程是四五十分钟,票价两块六。内米距离罗马20多公里,坐落在阿尔班山丘上,是罗马周边中世纪古镇中的一个。来阿尔班山区这片中世纪的古镇的车票都在三块钱以内,现在各个大区都在封锁之中,我们没办法离开拉齐奥,只能想法子到罗马的周边走走。亚丽安娜说,如果我再在家里坐着,屁股底下就会生疮。
你的屁股已经够大了,还开始下垂,你要停止这样的生活。
你教训我也没有用。你应该去教训意大利政府的不作为。
我们沿着内米的山道上坡下坡,气喘吁吁,但体温终于上升,手脚也暖和起来。这座小镇到处都是树木,尤其是现在人们都不出来,所以,小镇内的街道都空空荡荡的,陪伴我和亚丽安娜的只有这些树。
好多植物,尤其是从这边看,山谷里简直密密麻麻全是绿色。爬到一个坡地的顶端时,我伸手指着后方给她看。虽然比以往要冷,可罗马的春天还是来了。
这跟春天没有太大关系。亚丽安娜说,冬天的时候,虽然没有这么绿,但树木也不会枯尽。你知道,内米Nemi的名字来自Nemus Dianae,Nemus是拉丁文,意思是树林。
哦,那Dianae是谁?
Dianae就是众所周知的女神戴安娜。我只不过换成罗马发音你就听不懂了,真的是太菜了。她见缝插针鄙视了我一句,戴安娜女神也是狩猎之神,掌管树林中的一切生物。罗马时期有一座献给戴安娜的神庙坐落在湖岸上,整个周围的森林都奉献给了森林和狩猎,直到异教被禁止之前——她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就是那里,就是神庙。但现在这座神庙遗址已经与湖泊相距较远了,这是因为湖水容量的减少,湖岸就越来越长。这个湖水底下其实是流动的,最后会并流入Ariccia山谷。
哦。我搞不清她指头所指的一切方向,那星星点点的花草树木如春天诞生的小虫散布在一方墨蓝的池水中。
可惜餐馆都不开门,不然,我们可以坐在山边眺望湖景。我说,真是可惜,我还从未如此尝试过。
我以为你和你的男朋友,啊不,前男友,总会体验这种小情小调。
有一次几乎就准备坐下来了。就在隔壁的阿尔巴诺湖边,有一排餐馆不都对着那只火山湖嘛,下坡的那一溜?
嗯,我有印象。
那时候游客还有很多,是我第一年在意大利过夏天,真的热得要死。我实在走累了,就说到那边餐厅吃东西。我想着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去餐厅吃饭这种事已经都融入正常生活了吧。结果我们靠着矮石墙坐下来好半天,对着菜单研究了好半天,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走吧。他说,我觉得这家菜不好吃。
你觉得他在撒谎。
他当然在撒谎。但是那时候我相信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了。结果之后又有好几次也是同样的情况。然后,当然相处一阵子,我发现他其实恐怕是因为语言障碍,所以就不再提议去意式餐厅吃饭了。
可是你可以自己点餐啊?
这样他也不乐意。语言障碍会带来心理障碍。总之,我们如果不能在吃饭的时候放松,就享受不到愉悦,所以我不强求。
那么,你现在可以了,你已经获得了自由……冒昧地问一句,你们为什么分手?——抱歉,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只是觉得很突然,太突然了。上一次我们视频时,你还在他的公寓。
哈哈,你能想到我们闹分手的当天开始全国隔离?我把飞到眼睛里的一撮头发揪出来说,我已经买好车票回罗马了,但全意大利的铁路都已禁行。我那张四十五块钱的票作废了。
所以为什么分手?
我在床垫底下发现了别人的内裤和一些不堪入目的证据。
要不要这么老套?
确实。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也太高了。
那怎么还可以一起待四个月。
我告诉你,现在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我们原本都很愤怒。我是真的愤怒,他是被我攻击至愤怒。但是等我们发现迫不得已困在一起了之后,我们就赶快处理了自己的情绪。这方面他还算绅士,并没有因为我没办法回罗马而苛刻我的生活。正好公寓客厅里还有一只皮质沙发床,他在那上面睡了四个月。
你们不尴尬?或者说你们不算分手?你知道男女之间……总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开始确实有些尴尬。比如说,以前去卫生间洗澡什么的都不避讳,但是就因为提了分手,两个人都像是突然有了羞耻心,总得扯些叶子遮羞。后来慢慢好了一些,但还是很客气。再往后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还会一起打游戏看电影,不瞒你说,甚至还有拥抱——但就这么多。无论如何,整个封禁期间都是他冒风险外出购物,每一次都能准确买回来我要的东西,毕竟我们在一起两年了。
不和好吗?
嗯。
就是……也许这个决定让我们彼此都轻松吧。而且一开始他还时常和那个人联系。我是有些伤心的。
可是已经分手了。
对。因为分手了,所以,我也没有权利说什么。但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故意在我面前打电话给那个人。
那么,现在他和那个女孩……
他们也分手了。在封禁的第二个月,哈,也就是去年4月。
搞什么鬼!为什么?他要重新追求你?
不能说没有这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刺激感的消失。这是他亲口说的。他说他其实对那个人只是有些喜欢,弥补我不在米兰的空虚,也不是真的很爱。
所以你心软了。
有一些,但也并没有复合。我觉得问题是我们的感情有些错位。我舍不得他的时候他想要脱离我,我放弃他的时候他开始后悔。然而,感情就那么过去了。
嗯。感情就那么过去了。亚丽安娜点头说,这个我很懂。我对我第一任老公也是这样的。
虽说戴安娜神庙坐落在内米湖的岸边,亚丽安娜也指给我看,但等我们要拐出这个小镇子往郊区走去时,我都没能找到它到底在哪儿。去年大封锁时期的回忆沼泽蔓延在软木塞上,我没有告诉亚丽安娜我的前男友在第三个月出现了抑郁的症状——也许只是我的臆测。因为他总是鼻子上带着一抹月亮的颜色,抱着酒瓶躺在空心的被皮革包裹的木块上装睡。
当然,这都是我半夜偷偷潜进客厅看到的场景。
3
你第一任丈夫是怎么死的?从城里向外走的时候,我问。好像要为自己被打探的隐私找一个平衡。
他生了病,心脏方面的。具体名称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那些单词。他反反复复做了五次手术——天哪,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我是说,对旁人而言是怎样的痛苦。他有多痛苦,我不知道。然而那五六年间,我的心境跟着他的病情起起落落,就像是吹气球,刚刚吹好的时候,是饱满的,可没多久气就跑光了。